《苏幕遮》伊旖筱丫

19、往事如烟（上）

　　人们喜欢怀旧，并不是因为那段时光特别美好，而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很纯真。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懂得曲意逢迎、虚与委蛇的年纪，热血而张扬，爱憎分明。时光教会我们成长，这种成长伴随疼痛，疼痛之后，伤口结痂了，我们回过头猛然发现把一些东西弄丢了，这种珍贵的东西，叫做纯真。
　　自从与霍东隅重逢之后，桑榆常常会想，如果自己的生命当中不曾出现霍东隅，抑或自己从来没有闯入过他的世界，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际遇呢？
　　然而，“如果”这个词真是最最伤人的假想，它让人看到另一种美好的可能性，却永远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可望不可即。世间之事，因缘际会，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也许他们相见的那一刻，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桑榆第一次见到霍东隅，是在七岁那年的夏天。
　　桑榆自从有意识起，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了，她的童年在北方度过。在那里，桑榆虽没有父母的悉心疼爱，却也被外婆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有楚非那群同龄的伙伴整天陪她一起玩，因此，在她的童年印象中，父母的形象是抽象而模糊的，唯有外婆和小伙伴们充实她那段最纯真的岁月。
　　不知不觉桑榆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为了让桑榆能够顺利入学，秦景天终于把桑榆从外婆家接回了C市。
　　桑榆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燥热的午后，没有风，秦景天牵着桑榆的小手走进秦家大门。听到响动，正在厨房忙碌的柳如轩急急跑出来，见到几年未见的女儿，她紧紧抱住桑榆，激动地说：“桑榆，对不起，这些年我们欠你太多了。现在你终于回家了，爸爸妈妈一定好好补偿你。”
　　桑榆被抱得难受，却不敢动。她记得这个女人，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她曾经去看过自己和外婆，外婆说这就是她的妈妈。桑榆很不解，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可以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而自己的妈妈却只能几年来看她一次。外婆向她解释，因为爸爸妈妈要在外面赚钱，等他们赚了很多钱之后，就可以来接她了。桑榆在整个童年时期都对这个理由深信不疑，她盼望有一天功成名就的父母能回来接她，虽然她也喜欢外婆，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她渴望向其他孩子一样被父母百般疼爱。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桑榆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愉快。
　　“你快放开她，孩子都被你勒着了。”秦景天见桑榆神色难受，忙提醒柳如轩。
　　柳如轩立刻放开桑榆，擦干眼泪，对她说：“瞧我激动的，差点儿伤着你，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快去洗洗手，先吃饭。”
　　桑榆没有动，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讲太陌生了，虽然秦景天在来的路上一再强调这儿就是自己的家，可是，从没生活过的地方也可以称之为家吗？看着站在原地怯生生的桑榆，柳如轩心疼极了，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啊，明明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却已学会了隐忍。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竭尽所能，让桑榆能够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在父母怀里心安理得地撒娇、玩闹。
　　柳如轩亲自带桑榆去洗手间洗手，等到她们出来时，桑榆发现除了秦景天，还有一个男孩坐在桌旁。那男孩穿一身白色运动服，头发很短。仿佛感应到桑榆的打量，男孩抬起头，见到桑榆，他微微一愣，看向桑榆身边的柳如轩。
　　“我来介绍一下，桑榆，这是你的哥哥，他叫秦东隅，东隅，她就是我和爸爸和你提过的妹妹，桑榆比你小两岁，以后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柳如轩替两个孩子介绍。
　　听完柳如轩的介绍，两个孩子开始相互打量。秦东与直觉地不喜欢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他讨厌她那不搭调的衣着和充满卑微的眼神，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出现会分散父母对自己的关爱，八九岁的小男孩，心思很简单，他只是渴望父母全部的关注罢了。
　　桑榆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为什么哥哥可以从小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而自己却被留在外婆家呢？她看到秦东与的正脸，浓眉大眼，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她第一次因为长相而在一个男孩面前感到自卑。桑榆虽小，却敏感地捕捉到了秦东与眼中的不屑与讨厌，这种不屑与讨厌灼伤了桑榆小小的自尊心，她知道眼前的哥哥不喜欢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会讨好一个瞧不起自己的人。这样一想，桑榆冷冷地看向秦东与，恰好撞上秦东的视线，两个倔强的孩子，在这一刻结下了梁子，而父母却浑然不觉，沉浸在女儿回家的喜悦之中。
　　那个时候，景衡成立没多久，秦景天整天忙着公司的事，秦东隅也总是出去和朋友们玩，所以桑榆基本上都和柳如轩在一起，渐渐地，她开始适应南方的生活，她和柳如轩、秦景天的关系也变得亲密起来，桑榆终于逐渐融入了这个家庭，这种变化让所有人感到惊喜，当然，除了秦东隅。桑榆和秦东与仿佛约好似的，在父母面前都表现的得兄妹友爱，可是私底下却是谁也不理睬谁。
　　九月一日，开学第一天。
　　柳如轩帮两个孩子准备好上学要带的东西，临出门前交代秦东隅：“东隅，桑榆不认识路，你俩一起去上学，放学后记得去她的班级找她，然后一起回来知道吗？”她帮桑榆背上书包，对桑榆说：“在学校有什么事情就去三年级二班找哥哥，下午放学后就在教室等哥哥去接你，记住了吗？”桑榆点点头。
　　“知道啦，她这么大个人了丢不了。”秦东隅有些不耐烦，背起书包就往外走，桑榆赶紧跟上去。
　　秦东隅走得很快，丝毫没有考虑到桑榆，桑榆只得急急赶上他的脚步。到了学校门口，桑榆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秦东隅第一次正式和桑榆说话：“丫头，在学校里没事别来找我，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记住了吗？”
　　“知道了。”桑榆也不想和秦东隅有过多的接触。说完，两人分别往自己的教室走去。
　　桑榆从未上过学，对于学校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桑榆的班主任是一个个子娇小，姓许的女老师，教语文，说话细声细语的，有些腼腆，应该刚从大学毕业，桑榆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早上，在班主任的带领下，同学们一起大扫除、排座位、发新书、选班委，忙得不可开交。
　　中午正式上课，许老师让大家自我介绍。孩子们一个个都异常踊跃，纷纷站起来发言。桑榆站起来自我介绍，可是她普通话很不标准，带着浓浓的口音，她一开口，所有同学都哄堂大笑，桑榆觉得很难堪，涨红着脸不说话。许老师走到桑榆身边，拍拍她的肩，温柔地说：“桑榆，没关系，口音可以慢慢改，老师会帮你的，你先坐下吧。”
　　许老师的话让桑榆平静下来，那一刻她还不知道，在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中，这位年轻的老师如伯乐般栽培她、鼓励她、赏识她，是她生命当中真正的启蒙老师，对她未来的人格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放学后，桑榆依约在校门口等秦东隅，天渐渐暗下去，秦东隅始终没有出现，桑榆不认识回家的路，她很着急，可是又不敢走开，只得坐在门卫室的阶梯上继续等下去。
　　学校的学生基本都走光了，当桑榆开始绝望的时候，她看到了秦东隅，他和一群男生在一起，他们都大汗淋漓，秦东与的手里提了个篮球，正有说有笑地朝门口走来，秦东隅显然忘记早上的约定了。桑榆气急，她站起身，掸落身上的灰尘，跑到秦东隅面前，瞪着他说：“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以为你早就走了，你这样做太过分了吧。”
　　秦东隅确实忘了有桑榆这个人，而且他第一次听到从桑榆嘴里说出那么多话，被桑榆一抢白，当场愣在那里。倒是其中一个男生开口了：“东子，这丫头是谁呀？在这儿等你干嘛？”
　　“我妹。”秦东隅没好气地说。
　　这下男生们炸开了锅：“我说东子，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呀？我听她说话就不像本地的，是你家领养的吧？”
　　秦东隅沉默。
　　“你胡说，我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你才是领养的呢。”桑榆很生气，她知道秦东与不喜欢自己，可是她没想想到他可以默许别人这样说自己。
　　“呦，小丫头生气了，这该不会是你家的童养媳吧？”男生越说越过分，桑榆急得快要哭了。
　　“闭嘴，别乱猜了，她就是我妹妹。”秦东隅制止男生们的胡言乱语，又对桑榆说：“走吧，回家去了。”
　　一路上，两人还是没有说话，秦东隅走在前面，桑榆默默跟，心里死命地记学校和家往返的路，她再也不想和秦东隅同路。开学第一天，桑榆就暗自和秦东与叫上了劲。
　　第二天，桑榆还是和秦东隅一起出门，秦东隅走在前面，没有顾忌身后的桑榆，等到了校门口，他才发现桑榆没有跟上他，他虽有些担心，却也没放在心上。桑榆一路摸索，终于来到学校，想到以后再也不用靠秦东隅了，她就无比开心。从那天开始，桑榆学会了自己回家，秦东隅也乐得自在，每天都毫无顾忌的和同学们打球到很晚。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期中。桑榆由于没有受过学前教育，所以基础比同班同学差许多，但桑榆是个好强的孩子，期中考试前期，每天放学后她都会留在教室继续学习。许老师发现了这个倔强而认真的女孩儿，她把桑榆叫到办公室给她补课 ，桑榆学得很快，许老师觉得她很有学习天赋，开始越来越关注她。
　　桑榆在期中考试中取得了中上成绩，许老师感到很欣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桑榆。桑榆一下子成了班主任的得意门生，这自然引起了某些尖子生的不满，比如学习委员林默默。林默默是班级公认的优秀生，她学习好，会弹钢琴，她是所有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她长得很漂亮，每天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她是班上所有男生和女生共同的焦点。更重要的是林默默对所有人都很好，她经常会和大家分享自己的零食。基于以上，当初选班委的时候她是高票当选的。按理说桑榆根本不会对这样的林默默造成任何威胁，可是林默默却从桑榆身上看到了危机。
　　期中考试之后，桑榆被任命为小组长，职务虽小，却也让她感到开心。桑榆知道这是许老师对自己的信任，她每天严格履行自己的职责，收发自己小组同学们的作业本，检查同学们的家庭作业完成情况，这种琐碎而细小的工作，桑榆却乐此不疲。也正是小组长的职务，让她和同学们熟络起来，大家渐渐发现，这个一开始连普通话都讲不好的女孩儿，其实挺好相处的。
　　桑榆作为小组长，她的作业是由学习委员检查的。一天，她把完成的家庭作业交给林默默，谁知林默默根本不瞧她，自顾自和另一个男生聊得正欢。桑榆虽想说什么，可是没有开口，她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两节课之后，林默默把桑榆的作业本还给她，只说了一句：“秦桑榆，你的作业不合格，重写！”
　　桑榆想不明白，这是自己认真完成的作业，怎么会不合格呢？她刚想起身去问林默默，就被同桌高晓敏拉住了。高晓敏问桑榆：“你怎么得罪她了？”桑榆不解。高晓敏继续：“我刚才看见倪泽去找林默默，说自己没有完成昨天的家庭作业，让她通融一下，林默默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可是你看你明明完成作业了，她却还要挑刺，你一定是得罪她了。”
　　高晓敏说得煞有其事，桑榆一听就来气了，林默默凭什么这样欺负自己，她拿起作业本，气冲冲地来到林默默的座位，一把把本子扔在桌上，大声说：“你凭什么说我的作业不合格？”林默默正在写作业，被桑榆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没好气的说：“秦桑榆，你发什么疯，我是学习委员，我说你的作业不合格就是不合格，还不赶紧回去重写。”
　　“你是学委了不起啊，你是学委就可以颠倒黑白了吗？”桑榆气极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引来了同学们的围观。
　　林默默从小就被称赞和掌声所围绕，哪里经历过这种难堪，看着周围同学越来越多，她气急败坏地扇了桑榆一耳光。桑榆哪肯受这种屈辱，她迅速打回去，战火一促即发，两人扭打在一起。桑榆从小在北方农村长大，天天跟一群男孩出去野，论打架，娇生惯养的林默默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不多时，林默默就被推倒在地，这时，得到消息的许老师赶到班级，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林默默倒在地上，头发凌乱，哭得梨花带雨；桑榆右脸有些红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儿？”许老师严厉地问。
　　没有人吭声。
　　“你们两个跟我到办公室说清楚。”
　　林默默站起身，狠狠地瞪了桑榆一眼，跟着秦老师去了。桑榆还是站在原地。高晓敏凑上前，对桑榆说：“你赶紧去办公室跟老师说清楚呀，我们都可以为你作证，是林默默先动手打你的。”
　　“我不去。”桑榆夺门而出。
　　下午放学后，许老师把桑榆叫到办公室，桑榆以为她会批评自己，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桑榆，坐吧。”许老师很和蔼。
　　“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
　　“早上的事班长都和我说了，主要错误不在你。可是桑榆，你为什么不自己跟老师讲清楚呢？”许老师看着桑榆，温柔地问。
　　“我怕老师不相信我，林默默那么优秀，您肯定相信她说的话。”
　　“胡说，在老师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而且老师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天你一直都做得很好，老师都知道。”
　　“谢谢你，许老师，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桑榆真心感谢许老师对自己的理解和开导。
　　两天后。
　　“秦桑榆，你打了我，必须向我道歉。”林默默在桑榆座位边上说。
　　“凭什么？你还想挨打吗？”桑榆抬起头，淡淡地说。
　　“不要以为许老师包庇你你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你什么都不如我，真不知道许老师喜欢你什么。”林默默原来是在妒许老师对桑榆过多关注。
　　听到林默默指责许老师偏私，桑榆不干了：“林默默，不要以为你是学委你就最优秀了，我告诉你，只要我努力，我一定能超过你。”
　　“你就吹牛吧，要不我们打个赌，如果下次语文测验你的成绩比我高，我就把学委的位置让给你；如果你比我低，你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道歉，怎么样？秦桑榆，你敢不敢？”林默默一脸志在必得。
　　“我有什么不敢的，就这么说定了，全班同学作证。”桑榆不服输的个性完全被林默默激发了。
　　三年级二班，课间。
　　“东子，那个秦桑榆是你妹妹吧？”何举问秦东隅。
　　“是啊，她怎么啦？都惊动您老人家了。”秦东隅在座位上看连环画，头也没抬。
　　“那丫头挺有个性的呀，前两天和她们班学委打架，据说都把学委打趴下了，老师让去办公室她也不去，你说她多有种；而且据最新消息，她竟然接受他们班学委的挑战，如果下次她的语文测验成绩比学委高，学委就把职务让给她。”何举说得越来越来劲。
　　“你怎么尽关心一些低年级的八卦。”秦东隅一脸不屑。
　　“你不知道吗？他们班的学委可是学校为数不多的小美人，而且读书又好，真是钟灵毓秀、德艺双馨，你妹和她比，简直是不自量力。”何举把从古装剧上学到的成语都用上了。
　　“你不仅是个八卦男，你还是个小色胚。”秦东隅总结何举的人品。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你妹输定了。”何举肯定地说。
　　听完何举的话，秦东隅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希望桑榆赢的念头，他连忙摇摇头，否定这种荒唐的想法，桑榆出丑才是他希望看到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