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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素衣 ...

  •   巽武威十二年二月初八日暮时分,虞都东洛外城。
      落日的最后几缕阳光下,北巽大营里,一个个洁白的营帐柔如素白的绢花,镶了一层金色的边儿。闷闷的号角声里,营地渐渐安静起来,巽兵三五成群,围着刚刚升起的篝火,互相依靠着边烤着火,边吞咽着糗粮。
      “四叔,你说咱这一路打过来,碰到的虞兵都软塌塌的,还没等咱动手就跑了个干净,咋到了这都城底下,这兵就换了个样儿,个顶个儿,都二十多天了,这仗啥时候能打完?”
      一堆篝火旁,一个十五六岁面目清秀的小兵边在火上烘烤着干粮,一边问靠在他背上的老兵道。
      “啥时候能打完?”
      老兵脸上的皱纹纠在一处,好像刚刚犁过的地。
      “这仗从老子的老子光腚时就开始打,你问老子,一年到头放下锄头就是砍刀,老子问谁?阿烈你小子下回机灵点儿,别挣命往前冲,封你个十夫长又能咋地,到时命都没了,你阿摩敦可还等你平安回去接香火哩!”
      提起家中的老母,于栗烈的眼中忽地一暗,向火堆挪了挪,不再言语。
      “这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守城的秦青阳可不比那姓萧的孬种,夏族人领兵的要都像这样,那咱荻族人可就有苦头吃了。”老兵叹道。
      荻族人素来敬重英雄,北巽都城数次南迁,荻族人多与夏族人杂居,但是北巽一直沿袭着由巽太祖制定的兵制,荻族人多为军户,闲时务农、操练,战时为兵,依旧尚武。初时,南虞派大司马萧天佐领兵,结果南虞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萧天佐率剩余部众归降,北巽虽然欣然受降,众荻将心底却是对他唾弃至极,反倒是对这临危固守都城叫他们损兵折将、吃尽了苦头的秦青阳心存了几分敬意。
      “四叔,烈哥是着急进城抢个媳妇儿回家见他阿摩敦,东洛城里的婆娘出落得就是水灵,看看咱们元帅大帐里的那几个,啧啧……”另一旁和于栗烈差不多大的长脸儿小兵咂嘴道。
      “嘘,阿篾你小子不要命了……”于栗四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口,向大帐方向努嘴道。
      “四叔,今早你看那几个南虞美女时,眼珠子都要落地了,到时进城要真抢回一两个,看四婶怎么收拾你!”仆阑篾拉开于栗四的巴掌,嘻皮笑脸道。
      荻族女人的悍妒出名,与于栗四比邻而居,仆阑篾对此更是深知。
      “你小子!”狠狠捶了下嬉皮笑脸的仆阑篾,于栗四红了老脸,恼道,“你说你四叔我行,元帅的脾气你又不是没见过,他的女人你要是乱说乱看,小心你的小命!今早斩杀南虞乞和使时,你又不是不在?小心惹祸哟……”
      这几天停了攻城,只因为南虞乞降,今晨南虞乞使者徐渭陵不仅带着乞和书,还带着众多奇珍异宝,佳酿美女。元帅拓跋昱见之心喜,设宴款待,孰料一番详谈过后,拓跋昱却大动肝火,盛怒之下竟立斩徐渭陵。
      这一斩实是切断了南虞的乞和之路,怕是明日就又要攻城了。
      北巽诸将甫一从大帐中走出,笙歌阵阵,便立时从里面传了出来,却丝毫不像是要有大战的样子。
      白袍少年佩剑,立在营前,望着近在咫尺的东洛城池,看看天色渐渐由淡淡的黑红转为浓黑,直至将整个城池吞噬殆尽。
      “见过司马将军。”
      一名身着胡服的中年人上前施礼,他虽是荻族装扮,但是身量矮小,眉目观之,分明是夏族人模样。
      司马无射从袖中取出密封的帛书,压低声音道:“这封帛书劳烦季先生亲自交给贵国太子,如无意外,明夜子时行事,一会儿先生随着使者入城,千万小心。”
      季允文接过绢帛,折成条藏在胡帽边沿中,凝眉道:“司马将军,东城城门的戍将是太子殿下的人,自然是万无一失,只是事成之后,太子的身家性命还望将军……”
      司马无射微笑,安慰他道:“季尚书放心,荻族人素来重信诺,燕云隆既然肯助我军一臂之力,城破之后,自当报请我主,论功行赏,封官加爵。”
      “将军,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可以出发了。”
      北巽使者与二三侍从都已安排妥当,似乎只等司马无射一声令下便可出发,他们此行所带甚少,只有一个木匣,里面盛着南虞使臣徐渭陵的首级,足可以代表北巽的答复。
      “封官加爵自是不必,只求保全太子一命,这样我这个舅父也算对得起他了,只是愧对了皇上,愧对了南虞万千百姓,也愧对了徐丞相。可惜了徐大学士,以后南曲恐怕要成绝响。”
      季允文开口,眼望着木匣,似有泪光,昨日他还与徐渭陵同朝为臣,今日拜他所赐,徐渭陵变成了异族的刀下亡魂。
      听他一番言语,司马无射神情一黯,夏族人两百多年前建立的都城,如今竟还是不保,此次南征,父亲称病不来,大概也是不想像他现在这样,面对如此之景。父亲是夏族人,自然可以不来,可是他却不能,因为毕竟他的体内有一半荻族人的血统。
      “司马将军,告辞了,有缘再会!”
      季允文拜别道。
      “等等……”司马无射犹豫言道,“南吕公主她好吗?”
      “南吕公主?将军是说十七公主?她很好,陛下已经下旨将她许配给骠骑将军秦青阳,将军问她作甚?”季允文狐疑问道,十七公主虽然身居后宫,但是素来以脾气乖张出名,他实在想不出她和司马无射有什么牵连。
      “没什么,只是问问而已,季大人快请出发吧。”司马无射静静言道,略显消瘦的面容上似水一般的平静,心头却已经是百转千回。
      ———————————————————————————————————————
      三月前,平南侯府邸。
      夜色如水,兰陵长公主的寝室华灯初上。
      “拜见公主。”司马无射单膝跪地,向他的母亲兰陵公主行礼犹如君臣。
      挥手示意他起来,拓跋伽罗美丽的脸上一片冰雪。使女躬身将一件素白的胡袍送到她手上,一尘不染的颜色握在她手中,竟刺得人有些目眩。
      “明天你就要出征了,知你喜欢这颜色,我做了好些天,穿上吧。”
      拓跋伽罗微笑,犹如朝阳沾雪,伸手帮他解下身上的外袍。
      司马无射皱眉,似乎是本能地排斥她的举动,但是听了她这话,便只是静静站着,不再回绝。
      袍衣褪下,失去了宽大的翻领的遮掩,他左侧颈间那条狭长的疤痕便无遮无掩地狰狞而出,犹如毒蛇吞噬过一般。拓跋伽罗便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欲去触摸。
      “长公主!”司马无射退后一步,终究没有让她触到自己的那道疤。
      手仍悬在原处,拓跋伽罗的微笑僵在脸上,她叹息却只是上前一步,将素白的胡袍披在司马无射身上,将他的双手套入袖中,再仔细将盘扣一个又一个的扣好,任宽大的领子又一次将那道长痕深深掩埋。
      “公主,容臣告退。”木偶一样地任她帮自己穿好衣裳,司马无射施礼,素色的衣裳衬托着他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转过身,拓跋伽罗只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司马无射转身退去,烛光淡淡退去,夜色渐渐吞去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颜色。
      烛光下,拓跋伽罗面无表情,恍如冰雕一般,缓缓地,她美丽的眼中却是泪光一片。
      “无射,八年了,你就不能叫我一生阿摩敦吗?可不可以不要再恨我……”
      拓跋伽罗喃喃,干涩的唇中挤出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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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歇息?”
      浑厚的荻语从身后响起,司马无射回头,见是副帅独孤昶,便微笑问候道:“老师,我只是来送送季允文。”
      司马无射随父北逃之后,便一直是巽武帝拓跋昊的伴读,独孤昶曾是巽武帝的武师傅,所以司马无射也一直尊他为师,而独孤昶似乎也颇为眷顾这个徒儿。
      “季允文?南虞亡就亡在这等人手里,徐渭陵固然荒唐,危亡之际尚思救国,他……”独孤昶冷哼,酱紫色的脸上满是鄙夷。“燕云隆身为大虞的太子,竟然派自己的舅父来卖国害父,儿子出卖父亲,臣子出卖国君,这南虞的气数是要尽了。”
      北巽此次南征虽然兵多将广,但是禁不住旷日持久,粮草供给已是捉襟见肘,秦青阳等一干虞将又死守东洛,眼见攻城无望,今日徐渭陵前来议和,大多巽将都持赞同态度。哪知季允文乔装而来,带来南虞太子燕云隆的投诚,声称愿意献出东洛,只求保全自己一命,如此,东洛已是北巽的囊中之物,又何须议和?徐渭陵的人头正好是护送季允文返程的最好的符咒。
      亡国之君,亡国之臣,南虞的气数真是尽了。
      司马无射心中叹息,口中亦是唏嘘:“当日燕云隆力主萧天佐任元帅,为的是压制他的五弟燕开阳,保住他的储君之位,萧天佐一败,他罪责难逃,且不说顺帝素来不喜他这个长子,东洛城围一解,燕开阳也定会夺得他的储君之位,即使议和事成,他也是难逃一死,这个道理他既是看透,又经不起元帅派出的细作的挑唆,会卖父求荣倒也不奇怪。”
      “拓跋昱那小子,老夫倒是错看了他,这招棋竟是连老夫也瞒过了。”独孤昶冷冷笑道。“也难怪,他这几日虽是明里下令攻城,自己却是日日笙歌不断,看来是算准了燕云隆会有此举,守株待兔罢了。”
      拓跋昱事先派出奸细到燕云隆身边,潜伏已久,此刻果然派上了用场。此次南征以未有尺寸之功的靖亲王拓跋昱为主帅,独孤昶本就是心中不服,一路打来,两人的摩擦也是不断。
      司马无射静立片刻,劝独孤昶道:“元帅少年心性,做事多是率性,奸细一事未跟老师商榷确实是欠妥,但是战事紧急……”
      独孤昶摇头,挥手止住他道:“无射,老实和我说,皇上此次派你来,是不是为了监视拓跋昱也监视我?”
      猛地被他一问,司马无射愕然道:“老师,为何作如此想?皇上又怎会对你有所猜忌?”
      独孤昶凝视他片刻,朗然而笑,铁塔一样的身躯在夜风中却仍是巍然不动,说出一句似是不搭边儿的话:
      “无射,其实你和我年轻时很像。有件事,为师要求你,你可愿答应?”
      司马无射点头,道:“老师请讲。”
      “明夜攻城时,务必缓攻龙首宫,此事无伤大局,说起来只是为成全为师的一点儿私心,老夫和燕家天子年少时曾有过一段交游,依他的个性,与其让他沦为阶下囚,倒不如给他点时间,为他自己选择一个体面点儿的死法。”
      独孤昶沉沉道来,虎目望向的是无尽的夜色。
      无射看他背对着自己,也便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想起的却是未见过几面的姑母,顺帝的贤妃司马箬红:“师傅放心,无射明白,这样对姑丈也许最好……”
      独孤昶默立片刻,却似是倦怠至极,只转身道:“无射,早点休息,明日对大巽,对南虞都是个大日子。”
      “是,师傅。”司马无射施礼,恭敬送他离去。
      许久,司马无射起身,只看见浓重的夜色里,东洛整个城池仿佛睡熟了一般,夜色抹去了城墙上浓重的血污,正安享着最后的宁静。而城上的那位将军恐怕也如他一样,正凝眉注视着彼此的阵营,苦思着明日的戍防。秦青阳守卫的北门,固若金汤,明日北巽也只会佯攻,英睿如他,到发觉巽兵已从东城城门倾巢而入时,恐怕也只能束手待擒。
      缓攻龙首宫,对大局确是无大碍,只是……,无射暗想,对她是否也是无碍,那个父亲逼他立誓要爱护一生一世的女人。
      默默从袖中掏出玉珏,放在掌心,精巧的柳叶含露沾雪,在夜色中缓缓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犹如他初见时。
      永兴八年初,巽师伐我,太子晋萧天佐为帅,缵固止之,曰:“天佐有三不可拜,其一,身系姻亲,用之,私也;其二,本为商贾,贱人也,用之,轻也;其三,尺寸之功未立,用之,疑也。此三者,皆失人和。巽虽疲弊之师,虎狼之邦也,必遣勇将以迎,不然,臣恐社稷危矣。”而上终拜天佐。缵遂自请使蜀。
      ——《虞书?裴缵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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