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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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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车辚辚,马萧萧,一路北进,颍水汤汤,故国已愈行愈远。颍水这道南北天然的分界线,三百年来记录着虞巽两国之间太多的恩恩怨怨。
当年还是皇子的父皇亲送皇妹永嘉长公主燕玲珑和亲北巽,至颍水时,据传在踏上北巽皇帝的龙船时,我的这位姑姑,当着她未来夫婿巽文帝的面将南虞王族的族徽——火龙佩投入颍水,说道:“至此,身为北人妇,至死不南归。”火龙佩由采自南暝酷暑之地的红玉精雕而成,据传为火龙吐物,夏可避暑邪,冬可避湿瘴,又因玉质极脆,雕刻时必须提起二十万分的小心,雕成之日往往就是工匠精力耗竭,吐血而亡之时,因此小小的一方火龙佩实为至宝,即使是南虞王族之人也不是尽人都可得,它不仅是王族身份的象征,也是荣宠的表现,永嘉姑姑丢掉的不仅仅是至宝一件,还有王族的身份。
思虑至此,心里不禁有些佩服昔日的永嘉长公主,今日北巽的敏太妃的心机之深,她这一扔,至少已消除了巽文帝对他的三分疑虑,事实上我的这位姑姑确实恪守了她的诺言,此次她举起屠刀挥向她的故国时可是没有一丝犹豫,据说当父皇的乞和血书送到她面前时,她未发一语,只是当着使者的面径直将血书付之一炬。单凭这一点也就无怪乎她能在文帝发妻——幽皇后被赐死后深获圣宠,并在年幼的新帝登基后,与宰相苏沐风联手,垂帘听政达十年之久。北巽的朝廷权力分布,从此次的南伐大军就可见一斑。
政治其实就是一种妥协与制衡的艺术,北巽皇帝拓跋昊虽然已经亲政,但实权其实仍掌握在敏太妃和其亲舅兼岳父、隆武将军景亲王宇文泰手中。主帅拓跋昱是巽武帝异母亲弟,其母高葇儿本为高棉人,虽在死后被谥为献昭皇后,但是其母族在朝中并无实权。拓跋昱本人暴戾,曾因一言不合而亲手打死抚养他长大的乳娘,在北巽朝野内外口碑极差,即使此次立下不世战功也难构成政治威胁,加之年幼,军中实权实际掌握在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的副帅独孤昶与定南大将军宇文世基手中。而独孤昶是苏沐风的挚友,宇文世基是宇文泰的长子。权力分配真可谓不偏不倚,让人叹服。
“公主殿下,帐已支好,请下来吧。”司马无射对我始终恭敬有加。可是因为他的姓氏,我对他无法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激。
“有劳‘先锋’大人了。”走下车,我给他的答话却始终没有温度。
他身为灭虞先锋,独孤昶的得力裨将,手中却占满了南虞子民的鲜血,不知他是否忘记他身体里有一半的鲜血也是属于南虞的。也是,那个给了他南虞血液的人——他的父亲司马邦彦即是二十二年前的定北将军,现在的北巽平南侯,虽在南伐前夕突然称病不出,以示不忍对故国刀兵相向,但在我看来不过沽名钓誉,那人终归负心薄幸,无情无义,
“姑姑已经平安下葬,公主请放心。”司马无射低低言道。
心中猛得一颤,贤妃娘娘,那个七年来视我为亲生,那个在父皇面前哀求,求他饶我一命的女子,原谅我无力将你从索命的白绫下救出,原谅我连你的身后事都无法料理。你死,我却活下来。只因为……
“你放心,她不配。”父皇的答复犹在耳畔。
我转过身,直视司马无射,算了,实在无法对着他那张酷似开阳哥哥的脸发脾气。司马无射是开阳哥哥的表弟,只比他小四岁。
我屈身施礼,软下语气;“多谢将军,贤妃娘娘若地下有知也该安慰了,辛夷在这里替开阳公子,替大虞在此谢过了。”
“公主折杀末将了,于公于私这都是应该的。”司马无射慌忙拱手还礼,不知为何,白皙的脸颊倏地飞起一团红云。
“将军,独孤将军请你和公主速去大帐。”看来是独孤昶帐下的传令兵。
进入大帐,我才发现北巽诸将都已聚齐,甲胄未脱,大半年的杀戮可能已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忘记了如何微笑,整个大帐气氛与十殿阎罗端坐其中无异。
拓跋昱面南而坐,他可能是这群人中的异类,因为此刻他正冲着甫入帐中的我漏出诡异的微笑:“有劳公主大驾,请坐。”
“多谢元帅,亡国之女,能有立锥之地,已是元帅垂怜。”我恭敬还礼,此刻我站于此,实是对他那日无力对抗敏太妃的讽刺。
拓跋昱虽然残暴,却不愚,当然听得懂我的弦外之音。
“你!”拍案而起,拓跋昱怒极,俊美的脸上青筋暴起。
我却微笑,拓跋昱果然脾性暴躁,定力不够。
“元帅贵为天皇贵胄,又何必和区区一个女娃娃一般见识呢?”这种时候,竟然会有人如此袒护于我?我讶然望去,只见开口之人五十上下年纪,隆准高鼻,酱色的方形的脸上早已布满北国风霜敲打的痕迹,唯有一双炯目,仍似壮年,丝毫不见钝化。定南大将军宇文世基奉命留守东洛,此时放眼整个北巽军帐,敢这么和拓跋昱说话的恐怕也只有副帅独孤昶了。独孤氏为北巽的帝姓十族之一,独孤昶几乎继承了荻族人的所有特征,即使端坐,也比其他人高上一头。
“多谢赐教,‘副’元帅。”拓跋昱对眼前这尊神佛自是无可奈何,只能逞逞口舌之快。“公主请坐,今日劳烦公主大驾,是有件事想向公主请教。来人哪,把那群南蛮子牵进来。”
言毕,拓跋昱饶有兴致地盯视着我,观其余众将也多是一幅看好戏的表情。
十来个衣衫褴褛、满面尘垢的老幼妇孺,被反绑着双手连系成串,如牲畜一样被牵了进来,分明是南虞百姓模样。
短暂的惊讶过后,我不由暗暗叹息,乱世之人真不如治世之犬。
“果然南虞多贼,这群刁民竟然胆大包天偷盗军粮,公主理应精通南虞律法,偷盗军粮敢问该当何罪?”耳边响起拓跋昱慵懒的声音。
心中一惊,好个拓跋昱,城破那日之事他始终耿耿于怀,竟要使用如此手段报复。
“公主不记得了吗,不过现在本帅倒是有些想起来了,以南虞律犯此罪者当枭首示众。”拓跋昱以胜利者的姿态说道。“对了,现在南虞已并入我大巽的版图,理应依大巽律法,独孤将军,请问按律此罪该当如何啊。”
独孤昶微皱眉头,也许实在厌倦拓跋昱猫捉老鼠似的游戏,却仍是回答道:
“按律当族诛。”
北巽尚武,又重苛法,对偷窃军粮这种罪的处罚自然要重于南虞。
“哈哈,好,大军凯旋就拿这群南蛮子祭旗,来人。”拓跋昱眼中盈满了杀戮的快感。
说话间,飞熊军已执钢刀而入。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帐内架势,一个个吓的噤若寒蝉,独有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倔强地瞪着大大的眼睛,却没有丝毫恐惧。
“且慢!”我低喝道,虽然心中仍忐忑,但我明白此刻如若不反击,对我意味着什么,得寸自然要进尺。
“公主有何高见?”拓跋昱挑眉问道。
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向那个小女孩。“今年多大?”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帐内每个人都听到。
“十岁。“可她的样子瘦弱得让人看来只有七八岁年纪。
“你看,他们要杀你了,要杀你的所有亲人了,你不怕吗?”
“不怕。”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几乎占据了小小的黑脸的一半。
“可是枭首很疼的,你真的不怕?”
“不怕。”小女孩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我死了,就可以和阿爹阿妈哥哥一起了,我就不会再饿哭了。”她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在帐中久久盘旋,却刺得人心酸。
环望诸将,多面有悲悯之色。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天下谁无父母,谁又无子女?二百年前天下本是一家,后天下数分,大虞虽灭,西寰仍在,辛夷敢问元帅一句,贵国是否就此无忧?”话虽是冲着拓跋昱,但实际是说给独孤昶听的,心下了然他才是实际的掌权人物。
“放肆!没有我大巽铁骑到不了的地方!你这妖女休要危言耸听!”拓跋昱近乎咆哮。
“贵国将士善战,这辛夷自然明白。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皮鞭可以征服土地却难以征服人心。不是人人生来就是要做贼的,他们要的不过是一□□命的粮,却要用生命作代价。如今人心未定,如若妄加杀戮,只会激起民愤,虽然法令如是规定,但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请元帅三思。如若一定要杀掉这些人,辛夷妄为王族,愿一同就戮。”飘然跪倒,我的生死此刻掌握在敏太妃手中,无论是拓跋昱还是独孤昶都无权处置,她虽此刻远在天边,但威力所涉却及于此,想我不至身死。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良久,一双虬劲有力的大手稳稳将我扶起,我举首,印入眼底的正是独孤昶赞赏的笑脸。
“久闻南吕公主才名,近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公主所言有理,南虞的臣民如今已为我有,岂有不诚心待之之理?连年征战,苦的是老百姓,本副帅会向我主禀报请求开仓赈济灾民。来人,将这些人放了。”不愧是龙骧上将军,他能被有智圣之称的苏沐风引为知己,看来也可作半个智圣了。如此一说,实是收买人心的好方法,连年征战,想必北巽国库也是捉襟见肘,本族人尚多饿死,开仓赈济南虞旧民恐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话虽如此,眼下这些人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轻叹一口气,我低身施礼:“将军高义,辛夷在此谢过了。”
“公主折杀本副帅了。”独孤昶忙举手还礼,他那古铜色的手背上纵横着浅色的纹理,分明是经年之前的烫痕。。
“等一下。”我看着诚惶诚恐被推搡出帐外的老少,心想救人救到底。父皇醉生梦死,燕氏欠了南虞百姓太多,索性拔下金步摇,追了过去,不留意间,长发解除了束缚,如飞瀑般直泻而下。
“小妹妹,为了死去的家人,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这个拿去,给大家换一点粮食也好。”
小女孩握着金步摇,眼中噙泪,重重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谢公主救命之恩。”谢恩之声此起彼伏,直到他们被带出去很远还能听得见。
走出大帐之时,想到身后拓跋昱的脸色一定难堪至极。
我回到自己帐中,掀帘而入的一瞬,却见一人静声而立,俏丽的脸上虽布风霜色,却掩不住满脸对我的关切之意。
“冯姑姑!”
孝静文礼仁睿恭端丽敏太妃,本南虞南嘉长公主也。母长孙氏,虞武帝庶妃也,蚤薨,帝使后养之,与顺帝同长,意相得。巽孝文皇帝五年,始嫁,帝亲迎颍水焉,封敏妃,恩宠优渥,右于众夫人,生阳阿公主、简郡王晟。九年,幽皇后囚于庸城,帝令抚太子。常激其敏慧,为(谓)其左右曰:“妮子聪慧,可托以大事。毋以南人论也。”帝崩殂,武帝幼,妃垂帘辅政,十载,四境昌平,二国无犯。
——《北史?孝文静礼仁睿恭端丽敏太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