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23、第二十章 最是入门闻书哭，无由安顿未亡人

　　南虞风俗，断了线的纸鸢，若不被主人亲自找到，那么许下的愿望便难以应验。顾不得其他，我循着风筝落下的轨迹，一路小跑，寻到萱莪宫的一处偏僻的院落——甘泉阁。令我惊异的是，月亮门门口，宗公公蜷坐一旁，酣意正浓。我微微摇了摇头，年纪大了，确实是劳累不得，此刻恐怕对他而言正是忙里偷闲，难得休憩。我踮起脚尖，不想扰人清梦，只想寻了纸鸢便走，毕竟那是拓跋晟的一番心意，我不想辜负。
　　甘泉阁内，有山泉汩汩而入，也与萱莪宫的其它殿落一样，遍植兰草，只是仔细看来这里的种类似乎更为珍惜少有，气味也愈发素雅。兰，王者之气也，品性端洁，素来是南虞文人雅士的最爱。据说父皇年轻时也曾广搜兰草，只是后来因为祖皇训斥其玩物丧志，所以父皇一夜之间将所有兰草摔毁殆尽，登基之后更是命令宫中不得再养兰草，说起来，往日书本上常见的兰草我竟然是到了北巽才见庐山真容。想不到，父皇毁弃了的兰草却在姑姑这里生根发芽，在异国他乡开得荼蘼。
　　我在园中搜寻，片刻后，发现素白的纸鸢落在泉溪之中，正随着泉水拉扯、搓揉，慌忙赶去捞起，还好，竹骨未有损坏，透过透明的纸萱，我竟看到有字清清楚楚的刻在边侧的竹骨之上。
　　“阎黍离。”我轻笑出口，原来良工那孩子叫做阎黍离，真是个合格的匠人，做成之后也未忘了署上自家姓名。不难想象当年阎老夫子摇头晃脑，为他这个新生的孙儿煞费苦心取名时的喜悦景象，老师……
　　“太妃息怒，微臣怎敢……”
　　“你不敢？强留十万大军在外，你敢！逼哀家杀斛律光，你敢！纵子抢燕云隆的妾，你敢！哀家倒想问问，有什么是溧阳侯大人你不敢的？”
　　我猛地一惊，姑姑的声音？起身，我悄悄挪到正堂侧面的延廊下，透过微掩的窗棂，我看到的正是姑姑愠怒的侧影，而矗立一旁默然不语的正是溧阳侯独孤昶。
　　“微臣知道太妃心里始终放不下的就是那人，得不到，即使是个影子也是当个宝贝似的宠着，但是江山社稷非同儿戏，天下始终是荻族人的天下，斛律光奉命编纂《巽书》，写了不该他写的东西，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力阻南征，不管他用心如何，此次南征凯旋，太妃若不杀他，就不怕旁人非议你秽乱宫闱、忠奸不……”
　　“啪！”话未说完，独孤昶已挨了姑姑一记耳光。
　　独孤昶酱色的方形脸上满是诧异过后的愤怒，跪下施礼道：“太妃，自重，微臣告退。”
　　说罢，他竟头也不回地甩袖向门外走去。
　　姑姑盛年守寡，手握重权，传言塌上之宾就有这位溧阳侯大人和刚刚被杀的斛律光，这已经是朝野内外心知肚明的秘密。姑姑对此也是讳忌莫深，一旦怀疑有人暗讽其宫闱私事，动辄便大加杀戮，因此这十几年来，无人敢议其是非。
　　“你给哀家站住！”姑姑已经是泪流满面，只是不知是气愤还是悲哀。
　　独孤昶重重叹了口气，高大的身影转了回来，缓步走到姑姑面前站定，虎掌迟疑地抚上姑姑苍白的脸颊，抹去她清泪无数。
　　姑姑却是一把抓住独孤昶的大掌，用力咬了下去。
　　独孤昶却是动也未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姑姑，笑着说道：“这手，早在十一年前从火里把你救出来时，就是你的了，你要，送你好了。”
　　松开唇齿，姑姑竟是愣了，玉手拂上独孤昶掌上那旧日的烫痕，泪如雨下:“你当初又何苦救我？就让我自焚，随着先帝去了，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轻轻拥姑姑入怀，，炯目之中盈满的却是怜惜，独孤昶轻轻吐道：“傻丫头……”
　　“你又这么叫我了，真好……”姑姑在他怀里哭得更大声，仿佛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尽了。
　　“还记得当日我奉命到南虞求聘，第一次见你时，你说了什么吗？”大掌略有些笨拙地抚着姑姑，独孤昶仿佛是怕弄碎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我那时正和他吵架，摔了他千方百计寻来的陈梦兰，要走时遇见了一个浑小子，一身北族装扮，一脸看完好戏似的神情，就那样给我施了个胡礼，叫我‘敏妃娘娘’，哀家当时气得就骂了他一句……”
　　回忆起往事，姑姑竟破涕为笑，“‘胡狗！’没想到那小子竟微笑着对哀家说，‘我是荻族人，不是胡人，‘傻丫头’……”
　　我在窗外悄悄挪了挪身子，紧贴着墙壁，以防被他们发现，只侧眼留意堂内的动静。夏族人惯称北方所有蛮族为胡人，姑姑那时待字闺中，恐怕对即将嫁去的蛮荒之地，心里是极其鄙视恐惧的。
　　“你知道承绪把韩却要抢来，我第一次碰见她时，她说了什么？”独孤昶伸手帮姑姑擦干脸上的泪痕，没了当年的年少轻狂，却有着饱经沧桑之后对昔日恋人的温柔。 “‘胡狗！’她那时候的模样神情，像极了那时的你，所以我没有抢她，却纳了她……，也许，我们都是太过孤独了。”
　　“既然如此，溧阳侯大人大可以回去找你的爱妾，放心，违逆侯不会找你麻烦……”姑姑挣开独孤昶，冷冷说道。
　　“玲珑，我们都老了，不要再在追逐彼此不存在的幻影里自我欺骗……”独孤昶淡然笑道，我却发现，他眼底闪过的是发现姑姑心底醋意的喜悦。

　　“不要怨恨沐风，他把斛律光送来，只是不想你再和我纠缠不清，毕竟你是他最在意的朋友……”沉默良久，姑姑开口，竟然提及的是苏沐风。我讶异，随即了然，也难怪，斛律光本来是苏沐风的门客，没有他的引见，斛律光到不了姑姑身边，当然后来没有他的倡议，斛律光也到不了祭台。原来他将斛律光引荐给姑姑，竟还有这一层原因。不想却弄得独孤昶醋海生波，到他灭虞归来，要有个交待时，便关键时刻，丢车保帅，这个道理，苏沐风懂，姑姑也懂。祭祀那日，斛律光那圆瞪的双眼，又在我眼前浮现，说来奇怪，至今我仍然觉得他的身影似曾相识……
　　“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忘不了燕子旷！既然是如此，当日他写血书求你，你为何不下令撤军？那样岂不皆大欢喜？”独孤昶冷哼道。

　　燕子旷？父皇？斛律光的身形在我的脑海逐渐和一个人合二而一，而那个人竟然就是父皇！
　　“你明白的，又何必再问我？若我真的下令撤兵，昊儿和朝中众臣会答应吗？拓跋昱会答应吗？你，又会答应吗？”姑姑静静说道，凤目仿佛已经洞察一切先机。“老实回答我，独孤昶，攻入龙首宫那日是不是你暗地里下令飞熊军尽量缓入……”
　　我猛地屏住呼吸，父皇那日狰狞的面孔，血雨纷纷而落，沾染到我素色的罗裙之上，再也洗刷不掉，洗刷不掉的还有那血腥的气味，刺耳的哀号……
　　沉默，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哈哈……”姑姑起身，笑得张狂，素手扶住案几，垂下头去，再然后却是难以抑制的哀号，“想不到，你和我哥哥只有数面之缘，对他的性情竟然比我还要了解，你早就算准了他宁死也不会受辱是不是？所以，当日你一拖再拖，一直到……”
　　一直到父皇屠尽满门后举剑自刎，只余下一个被称为野种的“我”……
　　我咽下悲切的笑，独孤昶和父皇应该只在当年送姑姑初降时，有过短暂的交集，但其后巽与虞多有战事，独孤昶久经沙场，父皇的脾气秉性他又岂能不知？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可鄙吗？对你哥哥而言，死，对他也许是最好的解脱,只是没想到他竟是这么刚毅，竟会屠尽全族……”独孤昶静静在姑姑面前跪倒，叹道： “事已至此，听凭太妃发落。”
　　姑姑背对着独孤昶良久，任凭斜阳勾勒出她那孤独矗立的背影。
　　“起来吧，”姑姑的声音里仍带着三分哽咽，“也许你说的对，死，对他确实是一种最好的解脱，他根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违背心愿这么多年，终于得到了个解脱，也好。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带给我的陈梦兰，还有这一路来对辛夷的照顾，她，毕竟是哥哥留给我的唯一骨血……”
　　我？父皇留下的唯一骨血？冷笑挂在我的嘴角，看来在姑姑眼中，燕云隆那个畜牲早就不算是父皇的骨血了，如此一来恐怕不用我动手，他迟早也是死路一条。
　　“南吕公主的性子像极了年轻的你，一路行来，看得出来，无射那孩子很喜欢她，微臣斗胆，恳请太妃玉成他们两人的姻缘……”独孤昶跪倒请道。
　　“叫你起来了，你我之间不要再有这么多的礼节，”姑姑亲手扶起独孤昶，白皙的脸颊上波澜不兴，“提到姻缘，晟儿已经十七了，是时候给他选一个正妃，要是哀家没有记错，信芳那孩子今年十四了吧？”
　　独孤昶微微一愣，浓髯微颤，急忙言道，“与皇室联姻是无上的荣光，只是小女自幼娇惯，不同礼仪，简郡王却是饱读诗书，两人相配怕是会辱没了郡王，有负太妃。”
　　“说来说去，你是觉得晟儿只是个郡王，会辱没了你的宝贝女儿？”姑姑笑意在唇，眼中却含三分怨怼。
　　“微臣怎敢？太妃一举一动非常人所及。”独孤昶竟也不示弱，炯目迎上姑姑，毫不退让。
　　“你是说，我自焚殉先帝是另有所图？是为了堵住朝野质疑先帝托我垂帘之口？”姑姑问道，眼底冰霜一片。“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随你好了，你我今生已是如此，难道就不能让晟儿和信芳还了我们的心愿吗？我向你保证，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晟儿以后绝对不会委屈了信芳。”
　　仿佛是怕了姑姑眼底的凄绝，独孤昶苦笑一声：“罢了，你既执意如此，那就依你好了……”
　　“好，明日哀家就让礼部下聘……“姑姑喜道。
　　我缓了呼吸，暗自叹息，也许在姑姑面前，独孤昶永远会是个失败者，绕是他杀敌无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姑姑却是他最大的软肋。此番长谈过后，两人应该是前嫌尽释，而促成这桩政治婚姻，姑姑的地位也只会越发牢固，独孤家的权势也会越发高涨，只是……
　　“如果在错误的时间娶了错误的人，于人于己都是一种致命的伤害，不是吗？”
　　拓跋晟的话仍在我耳边。他的婚姻注定会是姑姑最大的政治筹码，只是希望这桩婚姻带给他的不是伤害……

　　“你这奴才，甘泉阁是你能来的吗？”
　　宗公公的声音！我屈下身体，蜷缩在窗棂下，屏住呼吸，心里明白，如果此刻被姑姑发现，自己的下场。
　　“宗溰，怎么了？”锦门开启，姑姑的声音干涩而无波。
　　“奴才失职，竟让这孩子溜了进来……”宗公公的声音诚惶诚恐、
　　“你，不是常跟在晟儿身边的典簿吗？这孩子，甘泉阁可是好玩的地方？”姑姑的声音似是薄嗔，口气却是阴冷。
　　“是，是简郡王让奴才来寻公……鸡纸鸢。”战战兢兢的童音依然清脆干净。
　　我愕然，竟然是良工！想来是拓跋晟看我久去不归，便派他来寻我。
　　“好孩子，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溧阳侯！”姑姑的声音阴冷至极。
　　良久的沉默，我听见，带着迟疑的重重的脚步声，良工那细细的带着恐惧的啜泣声。
　　颈骨碎裂的声音，却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用手掩住口鼻，吞咽下喉头的尖叫，因为此刻的尖叫意味着死亡，溧阳侯的掌下又岂会在乎多一个冤魂？姑姑刚刚虽亲口承认我是她的骨肉至亲，但她绝不会在乎多沾上一个窥探到她秘密的亲人的血。
　　“宗溰，下次不可再如此疏忽，下去领二十板子。”姑姑的声音仍是不怒而威。
　　“是，是，老奴不敢，老奴这就下去领罚。”
　　“等等，把尸首处理掉，晟儿若是问起，你知道如何回答……”
　　我在角落里木然不动，听任姑姑一行人渐渐远去，只看到眼望之处，夜色渐浓，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也缓缓被吞噬殆尽……

　　太妃行不正，多有内宠，恐人议己，小有猜忌，便见诛戮。太妃多智、猜忌，能行大事，杀戮赏罚，决之俄顷。威福兼作，四海皆惊。内宦宗溰，获赏无计，宠命优渥。溧阳侯独孤昶，出入卧内，官拜五门，赏赐数以千万计，许以丹书不死之契。左尚书仆射斛律光，拔自微轻，以器能受用，亦见宠于帷室，密加锡赉，不可胜数。然妃性严明，假有所幸，亦无所纵。左右过之必罚，然无宿怨，或寻待之如初，或日益贵，是以左右怀于利欲，拼死以效。
　　及太子珣生，太妃躬亲抚养，还政于帝，然大事多决于己。
　　——《北史?孝文静礼仁睿恭端丽敏太妃传》

作者有话说

　　往事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