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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帝城 ...
清晨,皇家的仪仗逦迤穿梭在乳白色的晨雾之中,浩浩荡荡,直奔邙山——北巽世祖一任泰武帝拓跋悬瓠的祭庙所在。五胡入境,夏族王室仓惶南迁之后,北方连年战乱,礼仪法器、乐师雅曲尽失,从巽文帝开始才逐渐恢复以往大一统王朝时期的礼仪典章,百官名号等级、后宫品阶。我一路坐在紫罽骈车之上,紧跟在姑姑玉辂车之后,四目珠帘,安稳至极。观看这一路后宫诸人行事,宫仪竟与南虞不差分毫。我越发觉得讽刺,荻族人的思维还真是奇怪,一面着手兴建夏族的礼仪制度,一面又拔除了夏族人建立的王朝——南虞,南虞,我已经逐渐变得模糊的故乡,梦中辛夷花的香味,还有漫天飞花中静静守着我的缁衣少年,青阳哥哥……。下意识地捂紧胸口,我暗暗祈祷,青阳哥哥你一定要平安。
我随着姑姑一行后宫女眷到达邙山脚下时,百官早已列队迎候,依礼,百官与后宫女眷及未获官职的宗室子弟应相向而立,中间却隔了很远,想必是为了恭候御驾。姑姑和随行宫人站在祭台正中,与祖庙前的祭坛只有数步之遥,宇文皇后与姑姑作一样装扮,南风髻,(1)翠衣黑袄,相比之下,却比姑姑多了份肃穆之气。祭坛上的四牛铜鼎已被烧得滚烫,水汽蒸腾之下,那两抹绿色的身影好像两棵水中舞动的水草,随波逐流而行……
“皇兄来了。”拓跋晟长身玉立,在我身边轻轻说道。
华阳初露,金根车舆由六骑白马牵引,文画輈,翠羽盖黄裹,金薄缪龙,为舆倚较,文虎伏轼,龙首衔轭,另有日月星辰雕画其中,五时副车尾随其后,龙旗招展,华盖如云,真是显足了天家风范。车马稍驻,左右皆山呼万岁。浮在人群之中,我不由暗笑,可能夏族人的一切文物风貌对荻族人来说,都难接受,唯有这皇家礼仪事关天子威仪,接受起来是任谁都不能也不敢反对的。
“都起身吧。”沉稳的声音里竟然透着深深的疲倦。随后耳畔却是一片议论纷纷,我疑惑地抬起头来,望着那衮服旒冕的身影,明白了喧哗的由来,荻族人的皇帝竟然和夏族皇帝一样以正式的玄衣黄摆的衮服祭祖!虽然巽文帝下令因袭夏族礼仪典章,但服饰上却从未依从夏族,祭祖之时依然胡服胡帽,在夏族人看来颇为滑稽,但荻族人却是深以为然的。如今拓跋昊如此装扮,怎能不令荻人满朝文武议论纷纷。但可笑的是,这位皇帝带给所有人的惊吓并未止于此。
“六皇兄!”拓跋晟的惊异正代表了在场的许多人。紧接着走出皇辇的竟是拓跋昱!不管怎样,与帝王同辇,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殊荣,据传皇帝拓跋昊与拓跋昱并不十分亲善,因为他自八岁起便是由姑姑养育,所以诸位兄弟之中与他最为亲近的应该是正站在我身侧,目露歆羡之色的拓跋晟才对。
“侍君数,斯辱矣;事友数,斯疏矣。简郡王,今日同辇的不是你,应该高兴才是。”我并不侧目去看拓跋晟,只自顾自说到。
“愿听一二。”拓跋晟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问我。
“靖亲王此次大难不死,又立下赫赫战功,不知受何封赏?”我却并不回答他,以我这位表兄的聪慧,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他应该是明白的。
“六皇兄,刚刚被加封为太常卿了。”拓跋晟缓缓答道,顿住,不再言语,想来是明了了个中玄机。
我垂首,一丝冷笑挂嘴角,太常卿虽贵为九卿之首,但一般只掌宗庙事,不参加具体的行政事务,虚名而已,今日巽武帝拓跋昊赐这位好六弟与他同辇,恐怕多半是种安抚。又或者是为了向某股深深忌惮拓跋昱的势力震慑,比如,我的好姑姑。此时拓跋昊正亲昵地拉着拓跋昱,说着什么,根本无视众人的震惊,十二根玉旒的掩映之下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他身形伟岸,竟比拓跋昱还要高半个头。
拓跋昱与拓跋昊载笑载言,目光却一直在宫眷这边游离寻找,在扫到站在我身边的摇光时,微微停滞,却终于在移转到我身上时,稳稳定住,仍是那样不羁的笑,那双星目一如血溅龙首宫那日,像打量一件战利品那样打量着我。顶住从足心升起的寒意,我稳稳站住,优雅地向他施礼。我的反应让他微微一愣,旋即扭过头去,不再看我。拓跋昱,我,即使是死,又岂能再被你看轻?
“咳咳……”摇光忍不住轻咳。
我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冷,轻叹,摇光,你也是怕的吧。
悠长的螺号声响彻天际,巳时已到,祭祀开始了。拓跋昊双膝跪倒向姑姑行礼,旋即起身与宇文皇后站到正中。
两位身形高大壮硕的男巫祝抬着一个毛发皆黑的牛首,一路唱着祝词直至祭台。两位女巫祝献上奶酒,拓跋昊和宇文皇后各持一杯,捋三下,敬天敬地敬祖宗,各将奶酒倒入牛耳,两位女巫祝振振有词,执神铃,振摇鼓,诵神歌以祷。击鼓,拍板和之,凡四次,之后各带戴面具,分别扮饰南风善神与北风恶神,南风带来雨露、丰美的水草,北风只会带来严寒与可怖的死亡,其他巫祝也都纷纷上场载歌载舞,齐心协力将北风恶神“赶走”,夺下她的面具,丢到火里焚毁。
司礼监手持托盘将诏书恭敬奉上,却见拓跋昊看也未看,直接将诏书甩给了拓跋昱。
“靖亲王,既然皇上累了,你就替他主持吧。”姑姑的声音竟也满是倦意,远远望去想必她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最为志得意满的应该是拓跋昱,展开明黄的诏书,只听他朗声念道:
“上谕
大巽永威,诸神庇佑,禀性笃敬,立念肫诚,恭祀天,谨守祖宗之法 ……“
尤嬷嬷的话在耳边回响:“当今皇上可谓是文武全才,一心崇尚夏族的文物、礼仪,即位以来一心想要革新改制,可是却饱受牵制……”
政治的讽刺,北巽凯旋,归国后却是先拿自己的同胞开刀。拓跋昊若是念了这份鼓吹本族风俗的诏书无疑是自打嘴巴,看来这次北巽灭掉南虞,已经使得朝中的守旧派声威大涨,姑姑也不得不对其妥协,拓跋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罪人斛律光,滥修国史,辱我先祖,力阻南征,意图不轨,其心可诛,戮杀满门以谢天下。钦此。”
斛律光是拓跋昊的文师傅,虽是荻族,却满腹经纶,原本是苏沐风的门客,经其引荐出仕,颇受姑姑的亲睐,几年里连连提拔,官至左尚书仆射,成也英雄,败也英雄,如今所受弹劾,满门尽屠,始作俑者也是苏沐风。瞥眼望去,百官之首,身着朱色官服,头戴通天冠的应该就是苏沐风了,他的五官我看不分明,但就南虞人的身形看,他并不算矮,肤色偏黑,身体也已微微有些发福,但那直挺的脊梁却没有丝毫弯曲,好似塞北的胡杨。
长号响起,一群人被绑着双手,剥光衣裳,彭发垢面,像牲畜一样驱赶上祭坛,应该是斛律光满门。
我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蛮族就是蛮族,夏礼之下,依然奉行荻族人原有的生祭传统,荒蛮血腥。
三通锣鼓后,却迟迟没有指令……
“太妃娘娘,可以开始了。”武将之中有人出列,却是独孤昶,这一举动确实是于理不合,但他此时正炙手可热,谁敢说三道四?
姑姑的脸色愈发苍白,险些站立不稳,宗公公扶她时,只觉得她小声对宗公公嘀咕了些话。宗公公唯唯称是,大声宣召;
“祭祖开始。罪臣斛律光可还有什么话说?”斛律光圆瞪双眼,就是吐不出半个字。
好奇怪,不知为何,总是觉得斛律光的身形面容似曾相识,但又说不清在哪里见过。
“是龙吐珠,当年他们也要对爹爹那么干的……”身边的摇光小声对我说道。
后来,应该是开阳哥哥那呆子跑去阻止了吧,送了玉先生最后一坛好酒。
圆球塞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外表看来确和正常人一样,这样惯用的伎俩没想到在北巽也很盛行。无法成为棋手的棋子最终还是会被主人抛弃,沦为弃卒。长刀挥动,无数的男女老幼身首异处,哭喊声撕心裂肺,可以想象无数扭曲的残骸在沸腾的鼎铛中的可怖,刺鼻的血腥味纠缠在我的鼻端,一如当日城破那日的味道,不知道司马邦彦是否也在对面的官员中,苦笑一声,就算是他在,我也无从辨认。
兔死狐悲,在北巽官员的脸上有的却几乎全都是泄愤之后的欣喜之色、嗜血的快感,倒是夏族官员面露同情之色,看来斛律光支持拓跋昊,倡导变革,确实是把同族官僚都得罪了。此时看来,站在高大的异族同僚之前,苏沐风的身形单薄了起来,好像一株绛色的无根兰草。
“把那帮南蛮子带上来!”拓跋昱高声呼喝。
我心下一动,终于到了吗,拓跋昱这就是你坚持一定让我来的目的吗?
一群南虞官宦眷属模样的人被赶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宽袍,皓首白须,骨瘦如柴的七旬老翁,身系牢狱,却依然保持着读书人的风骨,将满是皱纹的头颅抬得高高。
阎观儒,字孝存,南虞国子监祭酒,一代儒林泰斗,也是开阳哥哥和诸位皇子的老师,南书房,那是我儿时最常去的地方,我喜欢听阎师傅年那些佶屈聱牙的词句,喜欢看开阳哥哥入迷的呆像,甚至有点喜欢太子那自以为是的愚蠢。
“行刑……”
“等等!”厉声断喝出自当朝天子,拓跋昊走下祭台,诚恳言道。“阎师傅,只要你肯归降,朕可饶你不死,恳请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你身后十族人的性命想啊。”
我垂目,叹气,作为一个帝王,他恭敬如此,已是不易,可惜这份礼贤下士在错误的时间用在了错误的人身上。
“胡狗!呸!”阎师傅重重地唾向拓跋昊。
“大胆,竟敢侮辱至尊!”北巽群臣已经作势要生吞活剥了。
“且慢!”拓跋昱招了招手。“燕云隆!”
南虞的皇太子,现在的违逆侯,慌忙出列,清俊的脸上满是惊恐。
“过来,把你老师的这身皮剥了!”
燕云隆杵在原地,愣了半晌,最终还是咬牙准备上前。
“哈哈。”阎师傅一声悲啸直入云霄,阳光洒在他那雪白的胡须上,泛着银白的光泽。那是他最宝贝的,我抬首,望着他,瞬间却是泪眼模糊,什么时候,也是这样的午后,一个闯祸的小女孩趁他午睡时偷偷剪了他的胡须,气得他嚷嚷着要告老还乡,要不是开阳哥哥按着罪魁祸首到府上亲自谢罪,恐怕他今生都不会再进南书房,那时他说什么来着,“士可杀,不可辱!”而那个小女孩就是当年的我……
“你们别给老夫丢脸!”阎老师傅厉声向他的亲族喝道,仿佛使尽了一生的力气,我最后看到的只是他自投沸鼎留下的白色弧度。
又一轮屠杀开始了,与以前不同的是没了哭叫哀求,书香世家,自是有骨气的。
一瞬间,我心里的悲号之声却在这静寂的屠戮中逐渐放大,浩泰姐姐的哀求,贤妃娘娘的维护,徐皇后最后那怨毒的眼神,还有那些离我或远或近的亲族,一幕幕仿佛心底的碎片,刚刚拼接好,又粉碎得彻底……
“呕……”我作势要吐。
“带你的主子离开这儿。”拓跋晟对着血腥的屠戮怕也是厌恶之极,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对摇光吩咐到。
摇光扶着我正欲离开,拓跋晟解下披风,轻轻披到我身上,嘱咐摇光:“别走太远,一会儿本王去接你们。”
我踉跄几步离开人群,回首遥望祭台,仿佛一切都是红色的,姑姑那石青色的礼服,拓跋昊僵直愣忡的身影,还有拓跋昱那嘲弄的笑……
离得远了,我终于可以挺直腰身,舔了舔干涩的唇,嘱咐摇光道:“帮我在远处守着。”摇光会意离开。
过了半刻,一个青色的身影疾步走了过来。
“末将刘宪陵参见公主!”青年将领跪倒在我脚下。
“ 刘宪陵……”青阳哥哥最得力的裨将。“想不到你也降了。”我望着他,讽刺道,却顿住,与他相比,我是不是更应该以死殉国?
青衣将领抬起头来,满脸净是悲愤羞愧之色:“公主降罪,末将该死,未能保护好将军,与将军失散后本想以死殉国,可是想到将军嘱托过卑职一定要保护公主,所以才恬颜活了下来,这是将军让在下一定要交给公主的……”
刘宪陵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摸索出一物,跪送到我手中。
紫色的流苏,只剩下一半,没了当日的鲜活颜色,满是泥淖与血污,我闭目,将它紧握在掌心里,心中羡慕那一半的紫苏可以一直追随着他,不离不弃。
“将军说,要公主你务必保重,总有再聚的一日……”见我不语,刘宪陵涩声道。
“好了。”我冷冷说道。“你的使命完成了,可以以死殉国了。”
他棱角分明的脸微微一愣,旋即却是坦然,“公主一定要等将军!”说罢,毫不犹豫,拔剑向颈部挥去。
长剑在划破他脖颈表皮时,被我用力按住。“南虞国灭,难道南虞的人都要死光吗?愚忠愚孝,迂腐之极!”我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心里却大石落地,这个刘宪陵果真忠贞不二。
只见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讷讷开口说道:“愿听公主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刀山火海大可不必,不过本宫道真有一事相托,你现在是什么官职?”
“卫军东閤祭酒。”他方正黝黑的脸上满是不解。
卫军东閤祭酒?名为幕僚长级的人物,实则权力全无,不在战时,闲职而已。
“如果,本宫要你去接近一个你最为不齿的人,你可愿意?”
他刚毅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但转瞬即逝。“末将有过诺言,愿听公主吩咐。”
“好,到时本宫会派人和你联系。”我扶起他来,吩咐道,“忘记你今天见过本宫,但记住你今天的诺言,快回去,不要让任何人生疑。”
青色的身影刚刚从眼前消失,摇光就疾步奔来,“简郡王派人来了,咳咳……”
轻轻帮她拍着背,我安抚她道,“没事了,摇光姐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公主天资聪颖,根骨极佳,将来恐非池中之物,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恍惚中,我回忆起阎老师傅当年读罢我的即兴之作后对众人所发的感慨。
时至今日,我却想说,师傅,你错了,正是因为我是女儿身,我才可以活下去,也才可以做你和开阳哥哥做不了的事。
暮春时节,邙山已是一片青茏,我闭目,默默祷告,愿阎老师傅的一缕忠魂可以魂归邙山,这里,没有尘世的污垢,也没有无休止的杀戮。
斛律光字文纾,河内郸城人也,本为贵胄,幼读经史,立志修书,无何,家资中落,投丞相苏沐风门下,苏相嘉其仪容文采,荐于帝,拜太子少傅,太妃行不正,与乱于宫闱,遂见忌于溧阳侯。帝长,宠命优渥,拜左尚书仆射,令修国史,嘱曰:“必实也。”三年,乃成,刻于碑,立青云门外,世多腹诽,帝撤之。倡夏俗,力阻南征。溧阳侯大怒,立状于廷,言:“不灭南虞,提头归。”及胜,群臣责其贰于巽,戮首,并灭满门。显宗景佑五年,上嘉其子,赐封阳梁公,谥曰声。
——《轩辕志?阳梁公》
南虞国灭,靖亲王慕公贤,意欲揽之。公曰:“国可灭,气节岂可丢。”或曰:“公高风亮节,岂畏九族尽灭之祸哉?”公正言曰:“十族尚不惧,何谓九族?”遂以其故人门生为第十族,之北都,皆屠于邙山。弘化元年,帝闵其忠孝,令建其衣冠冢,亲往悼谒之,封忠义公,谥曰清。
——《北史?列传第十四》
(1)源于撷子髻,因为是西晋惠帝皇后贾南风所创,高而盘旋,干宝《晋纪》中称:“初贾后造首紒,以缯缚其髻,天下化之,名撷子髻紒也。”所以笔者称之为南风髻,也是为了迎合荻族人对南风神的崇拜。
九族,古时候常指的是父三族、母三族、妻三族,随着统治者的心情而变化究竟是那些人被不幸牵连,发明诛灭十族酷刑的天才帝王是明成祖,即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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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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