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泗水客

100、第五十八章 画堂煌煌兄弟情，寒江恻恻故人影（下）

　　傩戏呼唤亡者的魂魄，照例应该由其亲人举行彻夜宴饮。子时稍过，我借故耐不得困，只带着从人退下休息。
　　“公主！”
　　偏厅之中，刘宪陵一身灰色胡服，见了我，急忙压低声音行礼。他身为王府主簿，倒是正好借此机会与我一见。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起身，却看见他身后竟然跪着个约摸十一二岁大的红衣丫鬟，此刻正抬起黑瘦的小脸直直望着我，却正是那日明堂大宴时献上百戏的那个小女孩。
　　“公主放心，这房舍四周臣都布置了可靠之人。这妮子叫江寒奴，本是随着宇文世基从大虞带来的百戏班子来晋城，因为翻得几个跟头，能逗得靖亲王府的小主子欢喜，所以就被宇文绣纥从宇文府那里索要了来。臣看她是故乡之人，平日便对她多有照顾，不想她竟然是公主和将军的旧人……”
　　刘宪陵许是看出我的疑惑，沉声解释道。
　　我愣然，故人？我和青阳哥哥的故人？一阵暗喜袭上心头，难道青阳哥哥尚在人间？
　　“公主，您可还认得此物？”江寒奴清脆开口，只从怀中取出一物，呈递给我，竟是我曾在颖水边上赠人的那枚金步摇！
　　“你是那日颍水边上的小女孩？”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恍然，难怪那日在明堂上看她竟是如此面善，原是我北上时在北巽军营里搭救过的那个小女孩。
　　“民女谢公主那日的搭救之恩。”江寒奴重重叩首，黑白分明的大眼之中已是莹然，只继续道，“民女那日随着乡人归乡后不久，就随着乡人投了秦将军，因这钗，秦将军知道民女有一面之缘，是以对民女颇为照拂。他和开阳公子去赴颍水之约前，曾交代民女带给公主一句话，他说，若他有不测，就请公主代替他好好活着，活着嫁人、生子，他生前为大虞尽了忠，完不成对公主你的誓言，死后他的魂儿就护佑着你子孙满堂，一生平安。”
　　傻瓜！那个傻瓜！我握住手中的金步摇，眼中涩然，却是无泪，我的泪早就在灵鉴庵前为他流得一丝不剩。
　　“秦将军堕水后，民女仗着自幼的好水性，也去颍水搜寻过，只看见成群的羟兵过来搜寻过后，又来了许多荻兵……”江寒奴喃喃道来。
　　仍是一无所获？我涩然一笑，本不该有期待的，那么湍急的水流，他若活着，怎会至今不来寻我？
　　“所以，为了他的交托，你就不远千里，随着百戏班子寻来晋城，又千方百计地进了皇宫、进了王府，就是为了把他的话告诉我？”我颤声问她，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公主、秦将军对民女都有恩，民女在颍水里救不了秦将军，只能将他最后的嘱托带给公主。”江寒奴用衣袖将眼泪抹去，叩首道，“民女愿追随公主！”
　　我苦笑一声，上前扶起她，将金步摇放入她手中道：“你要追随于我，可知其间凶险？”
　　北巽上下，如今想要我性命的内廷中有之，朝堂之上更是不在少数。拓跋昱生性猜忍凶暴，她若一直在这王府之中追随于我，无异于置身于险地。
　　“民女不怕，只求公主答允！”江寒奴郑重开口，犹如在北巽军营那日一般，毫无惧意。
　　“公主，拓跋昱这几日与拓跋的卢、独孤昶还有飞熊军中一些将领往来颇密，臣恐他所图已大，臣虽为这府中主簿，但并不是很得他信任，所安插的人手也多在外府，有这妮子在内府充当耳目，行事想必也会便利很多。”刘宪陵皱眉向我禀告道。
　　“若是这场棋局真的展开，敬忠，你希望何人能赢呢？”我伸手帮江寒奴将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收到耳后，淡笑问刘宪陵道。
　　刘宪陵似是未料到我如此开口问他，愣了片刻，看着我讷讷道：“臣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秦将军，保护公主是将军的嘱托，臣自然是希望公主能赢得这盘棋……”他顿了顿，小心看了我的肚子一眼，低头道，“抛开这些，臣虽是行伍之人，但也知拓跋昱乖戾凶狠，不是明主。北皇主政以来，所行所为，大利于我夏族之人，应不是个无道昏君。再者，公主如今已经怀了北皇的骨肉，若是生下个能继承大统的皇子，也是我大虞的血脉……”
　　我笑了笑，他对大虞的忠诚、对青阳哥哥的忠诚已是如此根深蒂固。夏族士人、百姓如他一般所思所想的必不在少数。如今思来，姑姑当时选择我为棋，逼我入宫，最大的思量恐怕就是我腹中会孕育一个平衡各方势力的孩儿，为拓跋昊已经举步维艰的变法之路添一个助力吧？
　　“主子，溧阳侯如夫人求见！”红药的声音从帘栊外缓缓传了进来。
　　韩却要？我微微一笑，她来得倒是时候。
　　“你既然决定追随于我，这金步摇务必要毁去。”我摸了摸江寒奴手中的金步摇，御制之物，都会标有主人的名讳，她若继续留在拓跋昱府中，拓跋昱可能记不得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但若见了这步摇，必定会猜出我和她之间的关联。
　　江寒奴收起步摇，应诺称是。我笑了笑，在她耳边又吩咐了几句，便放任她和刘宪陵离开。
　　红药缓步进来，我扶过她的手，令她附耳过来，吩咐了她几句后，便扶着她缓步走进外室。
　　外室之中，韩却要一脸明媚，见我进来，袅袅请安过后，也不客套，娇声开口道：“慧妃娘娘，太妃娘娘可好？”
　　我端坐在她对面，淡淡一笑道：“是你家侯爷让你来询问于我的吧？”
　　“慧妃娘娘倒是直爽脾气，即使如此，奴家也不和娘娘虚与委蛇，侯爷惦念娘娘，这几日若不是因为世子之事，他恐怕都想单枪匹马杀进宫墙之中了！”韩却要低低叹道，烛光之中，她明媚的脸上似是染了一抹清愁，却显得越发惹人怜爱。
　　我暗笑，单枪匹马杀进宫墙？大可不必。独孤昶如今仍是京师五门提督，虽掌控五门兵马调动的银鱼符节他只握有一半，但戎马多年，他在军中也应是势力不弱。姑姑和独孤昶的这段缘，成了北巽上下讳莫如深的禁忌。此时，我却有些羡慕姑姑，在她一无所有时，还有一人如此真心记挂于她。
　　“噗通”
　　思索之间，响亮的水声似是从水榭方向传来，划破了午夜的宁静，紧接着似乎有阵阵呼喊声传了进来。
　　“红药，去看看。”我看了看有些魂不守舍的韩却要，静静吩咐红药道。
　　红药应诺，快步推门而出。
　　“姑姑一切安好，暂无性命之忧……”
　　我方开口，红药便急急推门而入禀告道：“主子，方才似是世子落水了……”
　　“什么？“韩却要匆忙站起，脸色忽地变得煞白，看了看我，强扯出一抹笑来，“奴家不多叨扰娘娘，这就去回禀侯爷。”
　　说罢，她只匆匆施礼告辞。
　　“主子，您方才为何要让婢子说世子落水了？方才婢子只是听见有人在喊救命而已。”红药踌躇半晌，终是在我身旁开口道。
　　“无他，本宫只是想和溧阳侯如夫人开个玩笑罢了。”
　　我对她微微一笑，看着门外夜色中她消逝的艳影，暗叹，溧阳侯尚在画堂之中，可她奔去的方向分明是水榭。
　　方才我命江寒奴路过水榭时，只装作落水大喊救命，她水性颇好，此时应已无碍。饶是韩却要心思玲珑，但慈母心在，容不得她不露出马脚。她果然是拓跋昱布下的棋子，如若我猜测不错，当年赎出她的人就是拓跋昱，而依照拓跋琮的年龄和韩却要这些异乎寻常的作为，他应就是韩却要和拓跋昱之子。拓跋昱不惜得罪宇文家而立拓跋琮为世子，应该就是为了对韩却要的承诺，亦或是为了她帮他取得独孤家支持的回报。韩却要为了他、为了他和她的孩儿，在燕云隆身边多年，到得北巽之后，又继续为棋，被他布置到独孤昶身边。拓跋昱还真是以人为棋的高手。
　　“长为兄弟，莫为仇雠！”
　　誓言犹在耳边，却似乎注定成空。长夜漫漫，我望向灯火通明的画堂，长叹，不知画堂中人何时再见时，会刀兵相向，只知那时谁都不会再论及兄弟之情，只会不死不休！

　　荻人或亡，其亲族必聚而请傩，曰唤魂。择族中矫健俊美者以为傩伎，衣红挂绿，极尽艳色。首饰文面二，颤扭不止，阴阳互倒，其声时而若雌，时而若雄，呼号不已，以唤亡者。彻夜为之，宴饮不休，荒唐行径，笔墨难书。
　　——《蛮族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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