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七年》沈绎

2、一

　　伊萦和黎衍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黎衍十岁，伊萦七岁。
　　作为当朝大将军的儿子，黎衍也受到陛下的喜爱，经常被召入宫中。陛下独爱已于七年前过世的王后，故七年来，后宫空虚，唯有一批宫娥奴才，和伊萦。
　　伊萦是七年前王后拼了命也要保住生下来的女儿，陛下对伊萦的感觉很是复杂。她是他的女儿，但她也害死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他对她爱不得，恨不得，只能选择漠视，将她放在自己关心的范围之外。在物质上尽量的满足，却在感情上吝惜十分，哪怕是施舍，也是不舍得。
　　黎衍还记得那天，大雨初霁，满地的泥泞，个子小小的伊萦高傲地攀在一棵树上，赤着脚，一身的白衣也是狼狈不堪。当黎衍走至树荫底下时，伊萦突然猛摇树枝，倾盆而下的水一下子就将黎衍的衣衫打湿。几乎同时地，在树枝上乐得兴奋大笑的伊萦忽然脚下一个打滑，便直直地往下摔，原本还在发愣的黎衍急忙冲上前，想抱着那急促下坠的小人儿。
　　雨后的泥地比想象中的松软，顾不上一身乌黑肮脏的泥土，黎衍一副心思全都放在了怀中不停地颤抖的女孩。
　　“你怎么样了？哪里受伤了吗？”
　　回答黎衍的却是一连串夸张的笑声。
　　“哈哈哈……这个好玩，这样太好玩了。”刚说完，一双沾满泥巴的小手就重重地印在了黎衍的脸上，留下了两个黑手印。
　　“你！”黎衍生气地瞪着眼前这个笑得欢快的小女孩。
　　“我是伊萦，你是谁啊？”
　　“我……我叫黎衍。”
　　“黎衍，你记得明天再来找我玩啊！记得了！”女孩刚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留下一脸呆滞的黎衍和一身的泥水。
　　伊萦，好熟悉的名字，好奇怪的女孩。
　　伊萦，是当朝的公主。
　　那天晚上，父亲告诉黎衍，伊萦时陛下唯一的女儿，也是过世的王后拼了命也要保住的孩子。
　　“如果公主喜欢跟你玩的话，你就尽量多陪陪她吧！公主，挺孤单的。”这是那天晚上父亲和黎衍说的最后一句话，盛满了叹息，黎衍说不出原因，也不忍去问原因。
　　只是黎衍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天，当他再去找伊萦时，她却已经忘了他。

　　“你是谁？”躲在柱子后面的伊萦一脸的戒备，定定的看着黎衍。
　　“我是黎衍，伊萦，你忘了吗？我们昨天见过的，我们还约好今天再见的。”
　　“黎衍……我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叫伊萦。”
　　“为什么会这样？”
　　“我、我不知道……”双手抱膝缩在柱子后面的伊萦愈显娇小，小小的一团，微微颤抖。
　　黎衍转身跑离，一直跑，一直跑，慌不择路，直到因为撞到人才停下。
　　“黎衍，你怎么了？被什么吓着了吗？”是陛下，那个待他如亲子的人。
　　“陛……陛下，伊萦她……”
　　“你见到她了？”面前的男人一脸的落寞。
　　“她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忘记了！”
　　“黎衍，你知道我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所换来的是什么吗？一个永远只有七年生命的女儿，一个注定薄幸无情的女儿。”
　　伊萦的生命应该说只有七年，七年轮回，七年重生，遗忘七年，空白七年，她天生是一个凉薄的孩子。究不清原因，自己唯一的女儿只能有七年的记忆，七年之后，一切消失，一切湮灭，重新开始，重新经历。如果说是重生，为何心会渐变冰冷，七年轮回之后，被抹煞的除了那些记忆那些人，应该也剥落了一层心，情啊，恩啊，都只是短暂的烟云，永恒的是愈变冰冷的心。
　　有得到，才会有失去。只有经历过温暖，才能深切感受到寒冷的凄苦。给了伊萦七年的欢愉，却在七年后想要回味往事时只能找寻到一大片一大片乏味的空白。

　　那个穿着白衣的小女孩仍如他离开时一样，蜷缩在柱子后，害怕着一切，也戒备着一切，像一只离群的小兽。
　　“伊萦，”黎衍轻轻喊道，唯恐声音太大惊吓到这个脆弱的女孩，“我是黎衍，刚才来看过你的，还记得吗？”
　　回答他的却是让人难受的窒息。
　　“伊萦，你抬头看我一眼，好吗？不然你下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又会忘记我了。”
　　一张素白的小脸从双臂中抬起，两眼通红，泪痕未干，“我醒来之后，发现所有的人都是我不认识的，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记不起任何东西，我只知道，我叫伊萦，除了这个，我记不起任何事情！”
　　黎衍抱住这个快要崩溃的女孩，她害怕，她无助，她只是想要一个依靠，免她在这个陌生世界中彷徨。
　　“没事的，不记得就重新去认识，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黎衍了吗？明天你就会认识第二个、第三个人。记不起真的没关系的，只要一点一点地找回来，不就足够了吗？”黎衍用自己还略显弱小的双手轻轻地拭去伊萦脸上的眼泪，“如果你忘了，我会告诉你，你是伊萦，是我黎衍会用生命保护的人。”
　　“那是不是说如果我又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你都会在我身边告诉我啊？”
　　“嗯，我保证。”
　　这是一个男孩对女孩所郑重许下的承诺，或是出于同情，或是出于怜惜，又或是出于一种懵懂稚嫩的他尚未能理清的朦胧情愫，那时的黎衍还未清楚，这样的一个承诺所代表的和所承载的。无论两人一起走过多少喜怒哀乐，无论两人一起创下多少惊天动地，她总会在预定的某一天将前尘一概抹杀，剩他一人孤酌往事，独饮回忆。
　　又是一个七年。
　　十七岁的黎衍清楚自己又将被十四岁的伊萦遗忘，他们的七年如今只剩下他的七年。但他来不及后悔，也终究不愿后悔。没有任何回忆是值得遗忘的，如果她都不得已丢掉了他们之间的记忆，那么，他就更加有责任，连上她的那份，好好珍藏两人的过去。
　　黎衍在等待黎明的到来。
　　下个黎明来临之际，她又会将一切遗忘了，他许诺过的，当她忘记一切的时候，他会在她身边告诉她，她是伊萦，是黎衍会用生命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