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陵劫》芳曦

1、楔子

　　我出生的第一日，十里繁花尽谢，万物本色尽失，变成妖异非常的赤红。父母凄楚地将我捧在怀里，无措地注视着我那同样赤红的双眸，久久没有言语。听不见哭声，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赤眸频频眨动，我被包裹在小被子里，安静得可怕。
　　母亲虚弱地伸手轻抚上我柔嫩的小脸，霎时落下了泪，“孟郎，我怎么能舍得！”
　　父亲怔了一怔，大手扶住母亲颤抖的双肩，犹豫良久，才道：“她终究是绮陵宫的人，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抱着我的力道忽而又紧了几分，母亲竟像是怕我飞了一般，执拗地不肯撒手，父亲怜惜地将母亲与我一起揽入怀中，深深叹了口气。一轮圆月渐渐爬上了千家万户的窗格，照在别人的家中其乐融融，照在我们的家中却是一夜无眠。
　　我出生的第二日，马蹄声响，环佩叮当，一群陌生人踏着晨雾，从十里红林的雾霭中豁然出现在我家房前，每个人都衣着华美，气度不凡，宛若神人一般。头前的华丽马车里步出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微笑活泼的神色在环顾了周围的红林后平添了几分肃穆。红色，绮陵宫最为尊贵的颜色，她将迎接的是绮陵宫最为至高无上的主宰。
　　女子优雅的身姿翩然立于檐下，轻轻扣了扣门，“先生，夫人，绮陵宫叨扰了！”
　　门被缓缓打开，父亲尴尬无比的站在房门处，僵硬地伸出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女子微笑欠身，谦逊有礼而又气度卓然地踏进内室。而母亲一见来人，竟不顾月中的身体，踉跄着起身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慧娘——”
　　“夫人——”
　　父亲和那女子都吓了一跳，慌忙来搀母亲。母亲则一把推开父亲，膝行两步靠近那名女子，抓住她的裙摆一遍遍地哀求，“求求你，不要带走她！求你了，不要带走她……”
　　女子顿时呆愣在了原地。那一年，也有一位母亲，面对着被绮陵宫带走的幼女，不住地哭喊着“不要带走她，不要带走她！”直至晕厥。而那个幼女，如今也站在一个母亲的面前，听着她与自己母亲极为相似的哀求声，无动于衷！何其可笑，无上尊荣与神圣的绮陵宫背后，是多少个家庭的悲剧。
　　“慧娘，你疯了吗？”父亲再次冲上前来，一把拉起地上的母亲，抱着她将其放回床上。母亲嚷着“放我下来”,支身欲再次下床，父亲则一把按住她的双肩，道：“交给我吧！”
　　母亲再没挣扎，用力朝父亲点了点头，俯身将床榻内侧的我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父亲转回身，冲那女子拱了拱手，“绮陵宫今日造访，想必是为了孩子而来，可在下有话要说，无论如何，这是在下的亲生骨肉，在下身为人父，断没有弃之于不顾、任凭她被别人带走的道理，今日绮陵宫要人，除非从我夫妻二人手中抢去！”
　　女子不复刚才的怅然若失，好脾气地轻笑出声，“素闻江湖上孟侠士义薄云天、武艺高强，今日若真能比试一番，倒不为一件幸事！小女子不才，绮陵宫右护法霍明燕，在此讨教了！”
　　父亲略有惊讶，想是不知那女子竟知道自己的身份，以江湖之礼相待，亦自报家门，“护法大人谬赞了，在下孟方杰，多有得罪！”
　　两人便在这不大的房间中激战开来。女子身形敏捷，轻灵如燕，在房间中与人打斗丝毫不显拘束，招式也鲜有进攻之意，只灵巧地向我所在的床榻靠近。父亲动作迅疾有力，浑厚稳实，频频阻挡那女子前进。就这样一进一阻，一轻一实，不觉间已战了近百回合。
　　父亲的额上渐渐浮上了一层薄汗，力道也大不如前。女子诡异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灵活与敏捷却丝毫未减。母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抱着我的手臂也越来越僵硬，直到那女子冲上前来，母亲单手与她过了两招，终是不敌，被点了穴道，臂弯中的我被一把带了出去。
　　“不——”母亲嘶喊了一声，身体僵在那里动不得，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一滴又一滴。父亲也身形不稳，倒跌一步撞在了一旁的木桌上。
　　女子飞身退至一边，低头细瞧杯子里的我。粉嫩的小脸，安静的睡颜，全然不觉房中紧张而悲痛的气息，正睡得香甜。
　　“你们放心，他将是绮陵宫未来的祭司大人，是最为尊贵的一宫之主，他……会活得很好！”女子的眼神几度明灭，却终究化作一汪莫测的平静。
　　父亲上前解了母亲的穴道，母亲便扑在他怀里，出声地哭泣不止。父亲轻拍着母亲的背，双目无神，然后又似想起了什么，低头柔声对母亲道：“慧娘，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母亲听到身体明显一震，控制着自己止住了哭声，渐渐离开父亲的怀抱，脸上犹带着泪痕，“璃笙，离生，今日离别，便是一生，既是生离，亦是死别，此女便叫璃笙！”言罢靠在床边，望着我的双眼再次一片朦胧。
　　女子却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母亲的话，“此女？便叫璃笙。”然后突然换了右手抱我，左手凝聚灵力点向我的眉心，只轻轻一下，她却再次惊呼出声，“竟然……竟然是个女婴！”
　　父亲见她神色惊异，连忙问道：“可有何不妥？”母亲也支起身子，忧心忡忡地等待下文。
　　女子愣了片刻，接着仍是淡笑一声，“无事，只是绮陵宫宫史记载的历任祭司中，从未出现过女子，贵家的千金，倒将会是第一个！”
　　父母无声地对望了一眼，没有言语。女子却道：“时候不早了，少祭司该启程了！”
　　“笙儿！”母亲哀恸不已地唤了一声，“让我再看她一眼好不好？让我再看看她！”
　　“慧娘！”父亲折身回到母亲身边，高大的身躯挡在母亲面前，背对着那女子，攥紧双拳，咬牙硬声道：“既然此生无缘再见，不看也罢！”
　　母亲摇着头掩面大哭，再也没有说话。
　　抱着我的女子微不可察的苦笑了一瞬，最后低声道：“绮陵宫告辞了！”
　　一步踏出门去，女子几乎眨眼便出现在马车前，有人替她撩开车帘，她便轻盈地抱着我隐在帘后。马蹄声再次响起，叮当声回荡依旧，一群人却已消失在迷雾里，再觅不见踪迹。
　　人的命运，一旦注定，就再不能被改写。
　　我，绮陵宫未来的祭司，也将踏上自己的命运，再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