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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善有善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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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大郎失魂落魄地出了林有才家的宅子时,冷风迎面吹来,他一时晃神,竟不知自己是身处何时何地。林有才的谆谆善诱和吴氏的撒泼打滚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让他如做了一场梦般,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梦是醒。

      对那间店铺,林大郎是极其渴求的。这种对某种物欲的渴求是他从未有过的,因为他有个重情义的父亲对他言传身教,让他知道即使是白身贱业,也应当如男子汉般顶天立地。是以,哪怕是父母新亡家中又负债累累时,他也只是咬紧了牙关,一文钱一文钱地攒,一串钱一串钱地还,没想过逃避自己的责任,也没想过要向何人屈膝,辱没愧对了父母赠予他的这副身躯。

      只是,他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当潜意识里醒悟到安于现状的他有可能触摸不到某种他所期翼的情感;或者说,当他醒悟到,自己的身份连与跟钟源互相称呼对方姓名都会招来他人不堪的猜测、嫌弃的眼光时,他心中那份被压抑至深的、本就应当属于他这种年纪的年轻人特有的不服输和冲劲觉醒了。虽然他并不讨厌目前的生活,可是他心底升腾起了欲望,想要展示自己、证明自己的欲望。他没有意识到他对于钟源已经产生了一种执着——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越界的执着,他只是不愿意与那个能让林家老屋温暖起来的人形同陌路。他想要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哪怕只是一点也好。

      林大郎恍恍惚惚地在林有才家的宅子前站了一阵,直到一声清脆的、带着哭腔的“大哥”声响起时,他才清醒过来。
      林大郎转过身,看见大门开了条缝,双眼通红的林小妹就站在门缝的那一边。瞧着哥哥失魂落魄的样子,林小妹泪珠儿险些又滚落下来;这个坚强的小姑娘狠狠抽了抽鼻子,从门缝里窜了出来,小手抓住哥哥的袖子,往林大郎手里塞了个小小的荷包。

      荷包里响起铜钱的碰撞声,这个小小的荷包里竟装了满满一小袋子的钱。林大郎木然地看着这个小巧的荷包发呆,而乖巧懂事的小妹昂起头看着他,银铃般的声音坚定地说:“大哥,咱们不靠他们,咱们自己凑钱。大哥,你不是说家里的田地要留给我做嫁妆吗?我不嫁人了,你把田地卖了吧。”

      林大郎缓缓蹲下身,握着妹妹的小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林小妹又狠狠吸了下鼻子,苍白的小脸蛋上是说不出的毅然决然:“大哥做的东西很受欢迎的,隔壁的姐姐也买了你做的木簪,她很喜欢的呢。咱们一定要自己盘下那间铺子,赚很多钱,然后大哥把我接过去,我给你洗衣煮饭,我给你打扫卫生。爹爹在世时都说过的,咱们一家人齐心,什么困难都不怕。”

      林大郎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哭出来的,直到林小妹柔嫩的小手轻轻抚过他的面颊。“大哥,不哭。”小妹这么说着,自己却是珍珠般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嗯,大哥不哭,你也不哭。”林大郎强挤出笑容,伸出手爱怜地摸着妹妹的头,像是摸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林大郎回到大口子村时,天已经黑尽了。他先喂了鸡和牛,摸黑把院子扫了一遍,而后进屋烧水,洗了个澡。再坐到房里,打开钟源送来的那两个精致的木箱子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

      箱子里的六套衣裳带上配件,不必说都知道价格不菲。还有那个玩笑般送过来的荷包,金瓜子银瓜子加起来也得有二、三十两银子。有这些东西,其实是不用发愁盘下店铺的钱的,只是,林大郎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直愣愣地对着这两个箱子坐了大半夜,等到天色佛晓、第一声鸡鸣响起时,林大郎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在脸颊上抽出了两道清晰的手掌印;而后,他将装着金银瓜子的荷包深深压进箱底,把箱盖盖好,再把这两个箱子藏回了床底下。

      他最终还是决定不碰这些东西。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他只是隐约觉得,如果动用了这些东西,他就没有资格叫出“仲仁”这个名字了。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彻夜未眠的林大郎洗了把脸,吃了点东西,带上地契径直去了朱保长家。从父亲亲手交给他的盒子里取出地契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林大郎的心里很平静,手也没有发抖;即便是坐在朱保长面前说明来意时,他的语气也很沉稳。没有他想象中的艰难滞涩,也没有纠结愧疚。他心里已经决定了要靠自己的力量做出一番事来,在这种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前,其他的东西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林家剩下的八亩地里有四亩是上好的水田,另四亩旱地也被林大郎精心伺候得很好,每年的收成都很喜人。这样的好地是不缺买主的,朱保长虽然劝了林大郎一阵,见林大郎铁了心,也只好叹息一声,去联络中人给他寻找买家,让林大郎先回家等消息。

      林大郎回了家,把正月里攒的钱和之前存下的一道拿出来,细细算了一下,估摸着加上卖地的钱还是不太够,在屋里转了半天,仍旧没得主意,只能把目光转到养了好几年的老黄牛身上。正当他盘算着还差多少缺头时,隔壁的花婶子过来了。

      花婶子进屋后紧皱着眉头,嘴巴抿得紧紧的。这个一向有些大大咧咧、喜好家长里短、跟风说闲话的村妇这次显得非常认真,先是问了林大郎是不是相中了镇上的铺子,铺子在哪个地段,又问了盘下铺子所需的银钱之类;在林大郎一头雾水的盘问了一番后,这个节俭了一辈子、吝啬了一辈子的村妇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裹得一层又一层的花布,取出了两锭足有八两多的银块来。

      “大郎,不是婶子不帮你,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那死鬼走后,家里就剩我一个妇人顶门户。小翠儿嫁出去的时候婶子的余钱都给她做嫁妆了……婶子也没得别的本事,这几年攒下的就这么多……”

      花婶子絮絮叨叨地、带着几分不舍地把银子塞进了大郎手里,这个村妇那双粗糙而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掌握着林大郎的手,让林大郎这个汉子犹如被红铁块握住了一般,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花婶子娘家姓花,夫家也是林大郎的同族,是个出了五服的族叔。因花婶子过门后数年只生了一个女儿,便遭夫家嫌弃,想将她休出门去。幸得林氏宗族的族长是个明白人,当时林老爷子也健在,几个人一起出力,没让花婶子被休。只是那族叔铁了心,见宗族里帮一个外来的女子说话反倒不帮他这个族人,一怒之下席卷了钱财远走他乡,丢下了花婶子娘俩和老母亲。花婶子流干了眼泪后,振作起来独自抚养女儿,并给同样被丈夫抛弃的婆婆养老送终。大口子村上下二百余户人家,见面谁都要说一声花婶子的坚强和孝顺。

      送走了花婶子,林大郎拿冷水洗了把脸才把泪意忍住。没过多久,又来了俩个年轻后生。一个是林水生,在林有才的铺子里当学徒的;另一个唤做林有鑫,和林有才是同辈,不过也是跟林大郎同年,只是辈分高。这林有鑫是个单身汉,平日里和大郎就走得近。两个年轻人各自给林大郎送来几两银子,匆匆写了个欠条就走了。林大郎还没来得及感叹,村里的猎户又来了。这猎户带来了十两银子,还有他的二儿子——长得虎头虎脑,小名叫二娃、大名叫林家荣,曾经和钟源一块胡闹的半大小子里的一个。

      这乡间没隐私,林大郎前脚去保长家商量卖地的事儿,没出半个时辰周围这一转的人家就都知道了。再加上林水生嘴里漏出来的吴氏闹的那一出,知道的没有不同情大郎的。只是乡下的人家,拿得出余财的不多。不过但凡是认识林老爷子、认识林大郎,又有能力帮扶一把的,倒是都没有小气。这猎户当年上山的时候伤了脚,是林老爷子走了半夜背下来的。虽然平时往来少,但也没忘记林老爷子的情分。这趟来除了借钱给大郎,还希望自家的二小子能跟进镇去做大郎的学徒——林老爷子的家风没得说,把自家的儿子交给林大郎,他也放心。

      猎户和二娃走后没多久,朱保长的浑家杨氏也来了。这杨氏和吴氏一般的年纪,做人可是天差地别。做得一手好针线不说,人也极其和善。林大郎的针线就是当年她教的。杨氏进门后感叹了一下林老爷子的故去,同时也没忍住指斥了一下吴氏——林有才的名声虽好,家无贤妻一事也差不多是人尽皆知。闲谈一阵后,杨氏留下了二十俩的体己钱,宽慰了大郎一番,又鼓励他认真做事,好好做人,在镇里闯出一片天来,才将离去。

      入了夜后,林大郎将乡亲们借来的钱财堆起来一算,发现加上卖地的钱,竟是已经足够了。这个铁一般的汉子呆坐在桌前,望着这一小堆大大小小的碎银子,眼角一阵一阵地发酸。

      又说林有才这边,吴氏大闹一场后,抢过了执掌当家财政的权力。林有才急得嘴唇冒泡,却是没法子支取出银钱来,气得大病了一场。唯幸还有赵信为林大郎的事奔波,知道老岳丈拿不出钱后,他自个私下跑动了下,也给他筹措来十几两银子。只是没料到送到林大郎那时,对方已经凑够钱了,这倒是让他惊讶了好一阵。

      虽说经历了一番折腾,不过到了二月初八这天,石板街这门面的房契还是顺利到了林大郎手里。与刘姓商人交接完毕后,独个坐在属于自己的铺子里,林大郎抑制不住地激动,同时又难免地带上点儿忐忑。

      “要做出个样子来……一定要做出个像样的样子来。”林大郎嘀咕着,控制住自己兴奋的情绪,暗暗下定了决心。

      新铺子开门倒是没弄什么花哨,点了两串炮仗、换了个新招牌、挂了两条红布也就算数了。唯一出彩的是“林记木工”这面招牌,是林有才的举人儿子林和兴回来一趟,提了两大包礼物去拜访镇太爷,说了一番好话求来的。镇太爷亲笔写的招牌,怎么说也能抵挡住一些牛鬼神蛇,这也是林有才唯一能帮这个堂侄子做的事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乡亲们的帮扶,林大郎开门头个月生意算得上兴隆。原先他在乡间本也是小有名气的,那些旧客人们大多找上了门来。他也受钟源的影响,没把眼光独放到那些大件上,而是摆上了许多家常的小件物事,这一天天里店铺人来人往,倒也很有人气。大名林家荣的二娃顺利地来了他铺子当学徒,跟他交好的单身汉林有鑫也不跟人佃田来种了,来了他铺子里当长工。

      进了三月,太和镇里的外乡人就眼见的多了起来。临近运河的河道要开河工码头的事情看起来是传出去了,来了不少商行的人踩点探路。对做生意的人来说,人气旺盛总是好事,比如大郎的林记,最近就给附近几家酒楼订做了不少小件的木工。也是朱保长惦记着他,给他联系了方圆百里最大的木场场主,弄到了不少便宜实惠的好木料,让他把林记的名声打了出来。

      且不说林大郎这边坎坷过后的顺风顺水,却说另一边,钟家别府上。这两月来,钟二少爷的脾气始终时好时坏,有时暴躁得把房里砸成一团乱,有时又定定地坐在一处,一发呆就是几个时辰。

      一众小厮丫头自然是头疼坏了,便是连最贴心的碧莲,也弄不懂这位爷到底在想什么。自那次拧过舒默的耳朵后,碧莲是特意去看过林小妹的,见只是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也就没当一回事了。只是近来钟二少爷脾性越来越怪,她思来想去摸不着头脑,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琢磨着去把林小妹弄进府来,看看爷的态度。

      自然,她这个心思还没来得及动稳,就立即打住了,因为钟二少爷终于肯见庄六娘了。

      这事儿的由头说起来有些怪,钟源本是死也不肯见庄六娘的,但为什么却肯见了呢?原因说来奇特,竟然是因为庄六娘的哥哥、庄家老四的婚事。

      庄老四在庄家是倍受冷落的庶子,连交换利益的婚姻作用都起不到的那种,也难怪二十啷当岁了仍旧孤身一个。只是,这家伙不知怎么弄的,竟搭上了陈三娘——路通钱庄的女东家、太和镇最值钱的寡妇,也就是孙家少爷孙寒松都忍不住动了心,想要抛妻另娶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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