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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欧阳苍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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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车是开在解放大道上,我就不会狐疑。
事实上,武汉作为二线城市中的战斗机,这辆法拉利应该是能够引人注目的。
更何况它还是黑色的!
跟着跑了一段,凝神细看,发现它连车牌都没有。
毕竟人力不如发动机,我和车的距离越来越远。
夜如墨染,浓到化不开。
小巷无灯。
车尾的两灯渐渐像黑暗中离我远去的巨兽之眼。
这样的追车经历,欧阳仓若曾经跟我讲过。
说实话,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他眼眶湿了。
记忆里,欧阳仓若是没有眼泪的。所以眼眶湿润应该就是你所能看到的他的最脆弱。
那一次,也应该是唯一一次,我对他产生过怜惜。
我早说过我恨他!
但绝非因为他抢走了爷爷奶奶对我的爱;也绝非是他的大学生涯让父亲四处举债,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举步维艰。
只因为他对不起父亲的付出,自甘堕落做了MB。
当父亲第一次发现他走上邪路的时候,就渐渐喜欢喝酒。后来喜欢变成了依赖,成了他麻痹自己的精神小屋,直到这个小屋在仓若的眉眼顾盼间燃烧得灰飞烟灭。
父亲失足溺死在府南河中,仓若依旧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
父亲的葬礼上,我劝他迷途知返,他只摇头笑了。
一子下错,满盘皆落索。
“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一行吗?”他随手把伞掷在一旁。
天仍然下着酴醾的小雨。
我摇头。
“我不贪慕富贵,只想糟践富贵。”他仰面淋雨。
细密的雨珠汇成几股细小的水柱从他脸颊划下,很难在那似刀锋雕琢的尖俏如绝壁的下巴上停留,如同他不为任何人停留一样。
他本是风景。
雨依旧清洁,仓若是不施脂粉的。
脂粉对于世人是修饰,对于他则是讽刺。
“有意思,这算是个冠冕堂皇的修辞。”我道。
“我的心里从来就是这么想的。”仓若道。
“你很会找借口。”我道。
仓若高三那一年,大伯被查出脑癌。
没熬到那个黑色又火热六月,大伯走了。
那一年,仓若的高考成绩很不好看,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他的正常水平。老师和同学不少劝复读的,爷爷奶奶并没有太多主意。
最后他决定不再回头,按着分数报了一所重庆的大学。
这孩子受了他父亲过世的打击。
大家都有些惋惜,我却颇有些暗自的幸灾乐祸。
他夺走我的确实不少,爷爷奶奶的眼中兀自只有他一个孙子。我曾经因为贪玩将他的一张数学试卷折了纸飞机而生受了爷爷的一巴掌。我也曾经看着可口的菜肴默默咽下口水,空刨几口米饭。因为那菜是专门为仓若而做的。
后来我常常想,到底哪些是一个人应该得到和应该失去的?得失根本没有定数。别人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并不能算夺,只能说那人比你幸福和走运。
大伯的丧事让父亲白了好些头发,而我差一点失去母亲。奶奶对仓若的溺爱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本来单位抚恤的治丧费被她强制收起来,以备他日后的婚事。
所幸,国家贷款和一个绵阳公司的老板的资助,仓若去了重庆三年。
是的,只有三年,不完整的大学,因为他的借口。
他总是很会找借口。
我初二那年暑假,父母将我送上了去重庆的火车。
仓若的英语很好,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
巴山蜀水并不是一个凄凉地,但仓若却在那里死掉,并且腐败了,被红尘浊世所分解,散发出放逐的味道。那是灵魂的炙烤。
火车站,当我看见仓若,桃色的衬衫使得周围的背景暗淡。
他的身边,有一个高瘦的白人,细密的汗珠把麦色的额发黏住,他用手顶了顶黑框眼镜,向我微笑。
他是杰克。
如果仓若给我的是冷色调,那么杰克总是送我几米眼光。
那时候我还懵懂,却明白杰克不是那种所谓“friend”。
那个时候,仓若和杰克住在渝中区,可以看见长江,听见汽笛。
仓若的学校在沙坪坝,中间要坐很长的一段公交。
“怠慢,你看过《胭脂扣》吗?”仓若转过头来问我。
“看过。”那次华山论贱之后,他只这么叫我。
“哪天我们一起看吧。”这应该是仓若这辈子对我说过的最有情味的一句话。
我知道,杰克和他不只是房客和租房者的关系。
那个时候,我的英语真的不好,用牛津高阶查了一个单词——seduce。
因为听见杰克对仓若说:“Im gonna seduce you, tonight!”
我摇头。
杰克用手挂了一下我鼻尖道:“Do you know seduce?S—E—D—U—S—E”
SEDUSE——□□。
合上字典,莞尔一笑。
那个时候,仓若很快乐。
但是他很会找借口。
杰克出差的时候,有一个他高中同学来找仓若。
“怠慢,一会儿你就知道什么是帅哥了。”在去机场接那个人的路上,仓若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那人确实应该得到这样的赞誉。
英俊不过独孤言。
这是我的定论,除此之外再多得修辞都是多余,独孤言五官之精致超越你所能想象的极限。
他来重庆三天,说是找仓若玩。
仓若三天未归。
不久杰克和仓若彼此有整整三天没有讲话。
仓若自己拆掉了杰克心里的小屋,三天后他收拾好物品。
“Where are you going”杰克道。
“Im leaving。”仓若没有回头。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明白他不会为任何人而做片刻停留。
他本是风景。
那年七月,杰克已经帮仓若办好了所有手续,在哈佛校外租好房子。在重庆大使馆百般刁难之下,他甚至给参议员叔叔打了电话。
他叔叔一心要将他引进仕途,叛逆的他只身来到异国他乡打拼。
山水虽已落眉间,伊人唯独不入画。
仓若没有回学校办复学手续,回了成都。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杰克,永别巴山蜀水,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独孤言。
最开始我恨他那张英俊的脸,因为杰克本该幸福。
加利福利亚州,州法规定同性可以结婚。
“Could you be the groomsman(伴郎) at our weeding”杰克说这句话时的陶醉我至今难忘。
后来我渐渐接受独孤言,因为一个敢于把仓若带到父母面前说非此人不共度余生的男人我恨不起来。
可是痴情如独孤言者也只是看客。
仓若不为任何人停留。
当他从成都人间蒸发,半句话没有留给独孤言的时候,我不敢告诉父亲。
但纸包不住火。
没有人知道他在北京的遭遇如何。
但他后来成了闻名北上广的MB。
再也不为任何人停留。
“这世间本没有什么因果,又何来借口?就像当初母亲在这样的雨天离开。”仓若道。
“她确实不该为了钱抛弃这个家的。”我道。
“不!我很感谢她这么做。”仓若道,转身走在蒙蒙细雨中,不在回头。
额头有些湿润,竟然真的下起雨来。
我一路小跑。
车停了。
停在那堵青砖墙前。
“你们抓了什么人?惹来这么麻烦的对头?”法拉利中传出一个声音。
我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这声音我怎么不记得?
欧阳仓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