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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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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之后,我鲜少再去看他。只是偶尔听哥哥说起,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或者他还是一样桀骜着不服从太医的嘱托。后来过了一个月,才听说,他试着走到琴边拨了拨弦,虽还有些隐痛,但大约是无碍的。
又过了半月,哥哥说他戴上了面具,白玉的面具,衬得他很是俊朗。太医放他去御花园散步的时候,小宫人们都坏了规矩止不住的看。
这才知道,他一切如常。
我终于可以放心了,这一残身,也终归可以随它去了。
那只匕首,还是闲谈时和一个小侍卫要的。我好容易藏了月余,这才终于派上用场。
静沚,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这样活下去。即使你说不介意,但终归我心里,那已成一个腐烂的伤痕,再难愈合。
静沚,今生的缘分,强硬地扭曲在一起,果然不能有个结果。若这是我的遗憾,那下辈子,我一定要无憾。
有一抹猩红,从手腕奔涌而出,逶迤。
有人唤我名字,回首,却是那副白玉的温润的面具——确实,很俊朗,不负你原来的容貌。只可惜,我无缘再看一眼。
傻子,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呆愣愣的。我又不美。
你莫要跑的那样急,伤才好。太医不是说你挫伤了筋骨么,到底是要再养些日子的。
不要靠的那样近,你的素色长衫太耀眼。
原来我以为你可以做我的兄长,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
“琨瑶!”
你不该这样紧的抱住我,血污会沾染满身。
“琨瑶,不许睡,听见了吗?琨瑶!”
我好想摸摸你的脸颊,触手却是冰冷的白玉。
琨瑶皆指美玉。这块产自安苍的玉,日后,会替我陪你。
“琨瑶,你要是去了,我陪你一起!听见了吗!我今生今世都要缠着你!”
我眯眸望他,那个张皇的样子,隔着面具依然看的清晰。
你还有那么多死心塌地的女子……何必非要我如何如何。
我赌气不去看他,透过朦胧的睫,却见他当真握起了那柄匕首,挥舞着似要刺进自己的胸口。我已然失去挣扎的力气,只是胡乱的发出几个颤音。
不!你不能死!你是宛南人的希望,你是他们的信仰!
有白玉叩地的声音,唇齿忽然疼痛,抬眸却是他紧蹙的眉。他的薄唇,几乎是狠狠撞上来的,疼的发烫。
“我们回宛南,好不好?一切都过去了。”
我点点头,再没气力,沉沉睡去。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快——待我醒来,已是在南下的马车上。他定是在太医为我诊治过后,一点停留都没有,马不停蹄的向南飞奔。
“王爷……”
他似是一阵颤抖,不可思议一般地看着我。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琨瑶……”
“王爷不要这么近……琨瑶或许已经不干净了……”
“我要的是你的心!不是你的身子!我只要你活着就够了,你还不明白吗琨瑶!”
这句话,我明白。他是太过大度的人,这样的事,即便足以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于他,却或许是最细枝末节的小事。
可是他的放下,使得我越发的不能放下。他的宽容恰恰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宁可他大发雷霆不问所以地亲手掐死我!哪怕对于我昏迷后的事情,谁都不清楚,但只要是有那一分一毫肮脏的可能,我宁愿去死!死也要死的清清白白!
“王爷。你还不知道琨瑶的性子吗?琨瑶是小孩子一般的脾性,怎能忍得那半点瑕垢?”小孩子的心,向来是最干净的。
“我知道……琨瑶,你是美玉,无瑕。”
“王爷又来说这样安慰人的话。”
“你当本王是真心不在乎,才说得出这些话吗?”
他忽然的反诘,使我哑口无言——他真的不在乎吗?不在乎吗?哪怕是最有名无实的夫妇,对于这样的事,当真会有一方不在乎吗?
“你的名节本王比谁看的都重。从我在宛南王府里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尽管你还是个半大孩子,但待你长大,定然是一块璞玉,一颗珍珠,耀世之光。我怎能容许我如此看看重欣赏的东西被别人信手狎玩!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他喃喃的低语,却有痛彻心扉的伤痕,“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若楚安涯还规矩些,没有太过过分的行径,也便这样过去。若他……那又能如何?我们回不去那时,哪怕我把手脚磨断都要去救你!可是来不及了……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躺在那里,安静地就像个尸体。你知道我有多怕么,你知道我有多悔吗?是我自傲,以为有能耐护你周全,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你替我承担过错。求你了,琨瑶。你再笑一笑吧,你是我一生唯一真心相待的女子,何苦又要叫我孤独终老呢?”
“此话当真?若没了琨瑶,王爷便要孤独终老了么?”我仰首看他——这样随口安慰的话,真的能当真么?曾有过的执念,不也是转瞬成空的吗?“王爷何苦为了一个琨瑶害了王府里那美姬艳妾?”
那些女子,一朝踏入王府,便永世不得出。若没个孩子倚靠,或是没了丈夫照拂,待到人老珠黄,纵是再美的容貌,再姣好的身姿,也不过空空辜负给了流年。只因她们不是他命里对的人,这是错吗?需要她们付出一生的代价吗?可怜,世人道她可怜,有用吗?!
“你便如此不信我。”
我轻轻地笑了,安静地与他挪开半步距离:“琨瑶不是不信王爷,琨瑶只是太相信时间。”
他日,待我容颜故去,你可会对我有半分惦念?女子都是易老的,即便我是大漠里的一颗坚硬的砾石,总有一天,也会被流水打磨破碎成一粒沙。你留不住,你更不会留。
他的面容僵硬了片刻,旋然却又笑得开朗:“我竟道你还是个孩子。”
哪家的孩子会迷信时光匆匆,物是人非。哪家的孩子不是以为年华长久,永世永生。
“倒也好,本王身边,还没有这样的女子。”
这话,听着尖刻。方才所说的孤独终老,到最后,还不是将我与他的姬妾置于一处,相相比较。听来,我却像是他的第几个小妾,第几个美姬一般。
“你心里眼里,看到的,当真就只有日后的分道扬镳吗?”
“琨瑶不想那时再后悔。”
“你现在这样,就不怕日后后悔了吗?!”他低吼,跌堕遥远,“你怎知道我就定然弃你于不顾啊,琨瑶!”
“王爷还不明白吗?琨瑶的母亲,当年就是信了父亲的话,堪堪错了这一生!王爷,若是王爷生父没有过早地离弃先帝,她又何苦以一个女子担当起整个大朔!男子,哪个不是背弃的人!琨瑶不敢踏出那一步,那是我的一生。或许对王爷而言,一个承诺没什么,一个女人的一生也没什么。可那是我的全部,我输不起……”
他的目光,分明地受了极重的伤,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看着我,仿佛在质问我——你怎么能说起我的父母?
“没有什么是非谁不可的。王爷,你去找一个,敢搏一次的女子吧,琨瑶不敢。”
年少时,我只是想,找一个男子,在大漠的阳光下,为我遮阳,与我一起驱着骆驼前行。看日出日落,听驼铃叮当。任大漠的风磨去我们的脚印,就这样,一辈子也好。我怎么也不愿到一个王侯家去,处于深闺,听人冷言冷语,看人脸色行事,委曲求全。哪怕留下了再灿烂的功绩,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嫁到了这里,我没有回头路,就只有这样,安静地活着,只期无人注意,无人忌恨,哪怕无人记得,孤独终老,倒也算合了心意。我万万不想他这般待我,纵是心中所求所愿所想,可我真的怕。怕什么……怕变成我母亲那苍老畏缩的模样。
“非谁不可?”他笑的冷漠,“若我说,本王真真就非你不可了呢?”
他忽然的扯住我的臂膊,转瞬,唇齿相依。
他那样冰冷,冻结了我的泪。
“唔……”一声低唤,就那样生生卡在我的喉咙。
许久,他叹息一般垂下头,轻轻靠在我的颈窝,湿热的气息吞吐,拂动我颈间碎发:“一辈子,就那么难吗……”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宁愿相信他面上带着深深的伤痛,透过那烫伤了的脸颊,依然迷蒙俊朗。
那一路上,他或是我,都再没有话。他厌恶戴那冰冷的玉面,与我独处时常常弃置一旁。我那特意央求的安苍白玉,想必他是不解其中滋味的。
至东临王封地,他终于开口问我,可要停留。我望着他,轻轻摇头——他受了几乎丧命的伤,东临王定然早收到了消息,一心等我们行至半路来做挽留,到时,感伤也好,抒怀也好,对他,都该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我不知道楚安涯究竟是怎样的恨意,竟让他伤到了这一步。
队伍轻装简从,从山间小路绕过繁华的鼓槐等地,终于出了东临王封邑。
屈指整十日,我们才终于回了宛南王府。府里依然有宛南悠长消遣的礼乐,似乎在迎接它的主人。他不耐烦地扣上玉面,终于下轿。我提了裙摆跟在他后面,谨慎的隔了一人距离。
他大步跨进朱红的高槛,礼乐更盛,府门内,他的姬妾渐渐围拢过来,叽叽喳喳道着相思和惦念。我站在离女人们最遥远的地方,看着他望向我的目光,微笑着只一颌首,想要退回我的沚轩歇着,躲个安闲。未料他忽然将手覆上自己的玉面,我恍惚明白他要做些什么,几乎脱口惊呼阻止——然而已来不及,在女人们的尖叫惊呼声里,他摘下了那块冰冷晶莹的美玉,现出自己凹凸扭曲的左脸。
女人们显然受了惊吓,他的眸子里却是无情的,语气淡漠:“想走的,现在就走吧。本王不会拦。想留下的,有胆子天天看着本王这一张脸的,那就留下吧。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倒省得有些人来怪罪本王耽误了谁,害了谁。”
他分明是在说我,目光却再不看我。
平素与他最亲近的女子忽然一个惊诧,扑通跪下,颤抖破碎,筛糠般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他一拂袖,目光迷离却决绝:“去吧。”
随着那女子奔命一般地逃离,越来越多的女人跪下,如一朵朵繁艳的牡丹层层跌落。
原本喧闹的府门,一瞬冷寂,他失去了全部力气般跌坐在地,终于将目光转寰向我,绝望而凄离,明明在笑,那话,却像是哭:“你说男子都是负心的,如今看来,女子又如何?你说男子在乎的只是一张皮相,如今看来,女子又如何!你倒是说啊,琨瑶,这个时候,奈何沉默呢?!你却也不要我了么……”
胆小,怯懦,我以为他就是那样伟岸可撑天地,几时想过,他也不过是凡人,也会害怕人情冷漠。
“王爷……”
“你莫要过来。”他甫一侧首,剩那疮痍的左脸给我,“你不怕吗?像那些女子。女儿家,性子娇弱,怎受得了这样的惊吓。倒难为你与本王相处这许多时候。见了这些女子,本王才知道你缘何说那样的话。到底,我这样的人,的确是不敢再叫人亲近的。”
“王……”
“沚轩还有些你的衣衫物什,你若要走,包好了本王派人送你一程,万翙也好,鼓槐也好,好歹卫家还能算个倚靠。总比你回安苍要好。一路上,本王会命人帮你打点,你无须挂心。”
“王爷!琨瑶在你心里便是这般不堪吗?离开宛南王府,离开王爷,琨瑶剩下的,唯有一死,又何须什么衣衫用度?王爷在琨瑶困苦时还能开导琨瑶,王爷困苦时却要甩开琨瑶,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琨瑶若看重的只是王爷皮相地位,如何不在万翙时千方百计攀上皇上岂不更好?”
“你现下若要回万翙,本王遣人送你。”
“卫静沚!你混账!”我不知怎的,忽然的怒火中烧,忘了所有的礼节和顾忌,“你若要我死便坦白了说,何须这般伤人!你何必让我活下来……”
他缓缓扭头,目光朦胧地看着我,淡淡一句:“你哭了吗?”
我胡乱抹了颊上湿润水汽,倔强地说:“没有。”
“你来。”他伸出一只手臂要我过去,却并未从地上起来,“女人身子沾不得凉,你便过来就好,让我能碰得到你。”
我顺从的过去,递给他我的指尖。他的手心,比我的更凉。
他忽然的笑了,最简单和暖的微笑,目光中仿佛就是未来的全部:“琨瑶,我求清辄把轩辕玦调过来可好?”
我的笑意尚未在嘴角晕染开,猛然僵固:“你想做什么?长兄待我素来很好,可他照顾不了我一世。你就那么想撇开我?”
“你说什么啊……和你在一起太久,都忘了我自己是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早晚是要耽误你的。方才说的那些长相厮守一般的话,你便忘了吧。”
“你胡说些什么?”
“胡说?你来,你跟我来,看看是不是胡说。”他扶膝站起,拖着我走近他的卧房,炉里的熏香有氤氲的雾气横斜,他背对我,低低的说:“为本王宽衣。”
我不明所以,却也只能按他所说的做。双手环过他的肋下,层层解散他的衣带。当我的手终于抚上他最后一件蚕丝素白中衣的衣带时,他的手忽然按住我的:“莫要吓到你才好。”
我笑了笑,以为那不过是一句玩笑,一句他对我的逗弄。然而,当那件丝衣垂落,我忽然的怔住,久久不能回神——那硬挺的脊梁,坚固的肩胛,结实的筋肉,却只有纵横盘错的伤疤覆盖——是啊,我几乎忘了,他当初伤的,近乎是整个身子。
苍白的衣衫从我的手中脱落,委地。他轻轻地笑着,转回头:“你还要不要轩辕玦来?还是说,要我直接将你送到万翙?万翙富丽,不会再有这样骇人的景象。”
“万翙?”我戚戚然一笑,“琨瑶的确是要回万翙的。”
他扬起一抹深深的宽慰一般的笑,扬手便要唤人。我望着他,目光决绝:“琨瑶誓要手刃楚安涯!”
我看见,他的笑容忽然僵硬在唇角,眼中满满的惊诧,颤颤转寰向我。
“你说什么……”
“王爷不是要琨瑶走吗?那琨瑶就回万翙,为王爷报仇。那些如花美眷,若非楚安涯行此卑鄙之事又怎会弃王爷于不顾?”
“琨瑶——”他握住我的臂膊,眼光似乎要直至穿透我,以求一个答案,“你当真不在乎?”
“王爷,琨瑶斗胆问王爷一句。倘若琨瑶身子已然所托非人,王爷心中可会在乎?”
“我……”
“求王爷,给琨瑶一个答案。”
“本王自然在乎……”
我明明很怕这样的答案,却仍然轻松地笑着:“同样的道理。琨瑶不可能不在乎。琨瑶若是不在乎,又怎会去恨他?若不恨他,又怎想亲手将他枭首?”
我不懂亡国之恨是什么滋味,哪怕是安苍亡国我也不曾经历。只是莫名的常因此受到所谓大朔子民的讥讽和冷落,便知道,那滋味定然是极痛楚而孤独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连接在一起,只有你一个孤立在外,默默地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指摘和冷箭。哭,都已经失去声调和方向。
楚安涯心里想必是经历过这样的事,只因身上有那一脉幸存的曾经高贵的足以践踏众生的血液,便只能忍受众生的践踏苟活。他不曾做错过什么。硬要说的话,不过是选错了投生的人家。
这样可怜他的话,放在不久的曾经,我还能事不关己般的说一说。
然而时至今日,若我还能宽和大度地向卫静沚劝解,和他说楚安涯是如何如何不幸和可悲,那便是我的不幸和可悲。
对他,我早已不存一念仁心。纵然他曾丢下那柄可以刺进我双目的尖刀,却做出比那残酷千百倍的事——我不能忍受。
何况,卫静沚背上、面上那些永不褪去的触目惊心的伤痕,宣示着他的罪恶和残忍——怨恨也好,夙敌也罢,这样将滚烫了的水泼在人身上直到皮开肉绽无可转寰的手段,我只在酷刑之中听说过。然而,他一介草寇,如何可对皇亲用这样的重刑?我真的应当庆幸,按着律法所定,这一刑法名“刷洗”,本是用滚水浇了人身,再用铁刷刷洗下皮肤筋肉。还好,他并未动用铁刷,若然,今日,或许我再不可能回到宛南,回到王府。
那日,他披上衣,沉默的看我一会儿,仿佛想弄明白我的心思。然而我这样坦诚的态度却令他迷惘。
一日无话,相视而立许久,他终于吩咐我回沚轩好好歇着。跨出门前,我终于还是回头望了一眼,他已然站在书案前,握着他往昔作画的那支笔——他擅书画,尤以美人仕女见长。府中姬妾言笑晏晏时,他常常随性写就一诗或随笔挥就一画。然而如今,他的手紧紧捏着那杆笔,连墨都不曾蘸一下,只是愣愣的、近乎木讷的看着我。见我转头,他匆忙垂下头,笔尖落于纸面,却没有半滴墨色晕染。
我的心里,仿佛落了什么尘埃样微小的东西——虽微小,却一直横亘在那里,久久挥之不去。
后来几日,我与他再没有见过。贯来都是他来沚轩寻我,使得如今我也倦于出门。然而等他五日他仍旧没有半个影子,我心下自然的急了。往昔尽管他半月也不见得与我见一面,但到底他还偎红倚翠,佳人为伴,顾不到我是自然,想起我了来看看亦属自然。可如今,我本以为他的日子过得烦闷忧郁了些,会需个倚靠,便半点不敢动地在沚轩等他,生怕出了门又与他堪堪错过。他却不曾来。
终于挨不下去要去找他,却有人在我出门之前叩响沚轩的湘妃竹门。不是他,却是他的亲信仆从,九儿。他捧了大摞的画,我急急忙忙为他让了路,这才让那些画卷晃悠悠挤进来。
“王爷吩咐了,定要姑娘选一幅最好的,一幅其次的。”他一边迅速将那些画在案上铺陈开来,一边恭敬地说着。
我并不懂画,只是打眼望去,粗略看个意味,接连几幅都是笔法纯熟,极具灵秀之气。我本分不出什么高下来,然而最末一卷画缓缓被拉开的一瞬,尘埃落定。纵然那幅图的全貌我还没有见到,但只凭那美人狂风之中兀自凌乱飘舞的衣角,那随风不定不止的如瀑长发。已然可知——她,便是最美那人。
果不其然,画轴慢慢引展,那安定平和容纳洪荒,又夹着几许疏离的眼光,那不描而细的远山眉,那不点而朱的樱桃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长衣璀璨,彩帔乘云,服容婀娜,令人忘餐。
那是绝世之美。人间千世万世也不能幻化出的女子,天界神宫的高娥,被他的笔墨描摹的淋漓尽致,栩栩如生。
风雨之中,不动如山。纵是女子,却有着不输男子的傲气和胸襟。
“美。此即最美。你抱了那些回去,便说这画被我扣下了,若他还要,亲自来取,若是不要了,我倒想去看看他可否还有更好的佳作?”我这样胡搅蛮缠一样按住画轴一角,吩咐着九儿。
他身边的人贯来是聪明的,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好歹要见他一面,便顺从的抱了其余的画,并没再要我评出三六九等。原以为他便这样走了也安逸,未料他胡乱团了那些画皱巴巴堆叠一处,那到底是卫静沚的心血,胸口的愤懑直冲天灵,端的摆出一副主子的架子,劈头盖脸训斥他一番。九儿也并未答话,只是许久才缓缓抬头,敛了已然褶皱不可复原的几幅美人图,慢条斯理的说,这是王爷的吩咐——但凡我瞧不上眼的,不必再拿回去了。然而我也并非“瞧不上眼”这般刁钻,只是觉得那些极尽工巧,反倒没有这一张的灵性和雍容。
九儿是向来识时务的,恭维奉承几句,并没有不忿或厌恶的调子,听来得体舒服。我越发觉得心下过意不去,但又不能多说什么,也只是命他下去了。
卫静沚那里,我不知该不该去。望着案上女子,我忽然很想知道,这宛如神祗的飘渺女子的原型,可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若是,那女子又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艳,飘忽若神?
忽而记起我初到王府的那些日子,瓢泼的大雨,宛南也很难遇。我疯了一样地跑着,被那闪电惊诧着,然后——他出现在我面前,尸体一样的温度和颜色。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问及宛南王妃时,他的目光有些许抖动。
或许,这女子便是她,那是他曾经的良人,只是不知,如今的去向又是何处?
忽然的叹息,我与他,终归不是什么有缘人。我愿求一个沙漠样荒犷的男子,能在阔土高天下为伴,而他,只合一妙龄诗性女子,且歌且舞,水袖飞扬。
这样,又何必去见他?我扶案坐定,心口,有些微清浅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