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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双燕又飞还,好景阑珊 ...

  •   巨大的华盖,颤颤的高幡,迎风而动的衣袂,和着巍峨如山的角声。
      那是一支仙旅。
      再显赫的人在远逝的先人面前,也要敬畏地低下高傲的头颅,褪下一身华衣锦绣。
      所以,那是一支苍白胜雪的队伍。
      卫静沚所说的端庄衣衫,却是长襟广袖的缟素。
      我敛着纤长的裙身,逶迤的裙裾拖曳在身后五尺之遥,一路行走艰难,尤其那一双白云高舄,飘飘渺渺仿若踏云而行。
      崇明殿垒土高耸直入云霄,门前玉阶遥遥铺陈千百级之多。那是只有虔诚的后世子孙才能到达的地方,哪怕是身为君王,亦是一身缟素孝衣。
      素白的裙摆扫过素白的冷阶,似乎这天地已是素白一片。然而那分明是和暖的二月光景。天地初晴。
      卫静沚忽而回首,羊脂白玉的珠子扣在领上,有微凉的温润的光。
      我脱簪素发以对,漆黑如夜的雍容高墙,失了艳丽的牡丹映衬,只是一片安静的寂寞。
      他仅仅一个如玉温润的微笑,却像一句漫长的叮咛。
      一瞬的目光交汇,我颌下头,一个收敛了的笑,不知他有没有看到?不知这一生的安淡静好的怅望,他有没有没看到?
      他一如往常安淡的回过头去,平静的仿佛那只是我的梦幻——那或许也不过真的是一场梦罢,我垂首,不再露出半点神情。
      冗长的礼乐还在继续,这迢迢高阶还没有走到尽头,我便得这样一直走下去,微风拂袖,有几缕老檀沉稳清幽的香气纠缠素锦,绕过鼻端。我轻轻嗅了嗅,心中忽然的平静下来,澄明下来。
      轩辕玦遥遥跟在后面,在江修等一干老臣之后,然而比起那些连宗庙都不能进的文臣武将,近亲外戚来说,已经算的年少英才了。
      哥哥素来一身侠气,我总不能将他与沉重的官场联系在一起,也就更不能知道,他缘何得到了站在这里的资格——天下人都想要进宗庙来看一看,哪怕是最虔诚的匍匐跪拜,然而这对于常人,也不过奢望。我听说过这样的例子,还是前朝的时候,堂堂吏部尚书,内阁大臣,上密函奏请参拜卫氏先祖,最后,却落了革职抄家,枭首示众的下场。到最后,皇诏上还写着:念其功,亲眷不连坐。
      家破人亡,又何异于连坐治罪?!
      好歹,连坐同死,倒也算得团圆了。如今死者身由荒野,生者生不生,死不死。一朝达官,一夕乞丐。好一出人世轮回千年叹的大戏。
      暗暗在心底里笑了,微微挑睫,恍惚间,竟已行至中途,忽觉双膝颤软麻木,却见身前背影依旧挺拔如初,步履沉稳安定,想必我那身后行走的哥哥亦是如此吧。
      无奈继续走下去,细听那渐渐靠近的钟鼓、号角,那凝重的礼乐里,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音调,窸窸窣窣的萦绕在那最沉重的一支号子里。
      那应是皇族礼乐不可饶恕的偏差——我轻轻抽了一口气——这些年轻的乐工,不多时,或许便会成为一片焦土——只因为这几不可闻的一点点杂音。这是命,我也曾用来幻想我的未来的命。
      我正这样想着,他却在我身前忽然的顿住脚步,猛的回首过来,恰是此时,走在最前面的卫清辄大步奔来,一时间,我竟有刹那的恍惚——他二人本生的极像,往日服制不同倒不觉得什么,今日一样的素服长衫,一样的拂风姿态,若非定睛细看,确乎如幻境虚影一般。
      “崇明殿前怎可走回头路!”有不开化的近臣痛呼道。然而那声音却被哥哥刀剑出鞘的寒冷的摩挲声压过:“护驾!”
      我尚不知如何,卫静沚却已揽臂捉过我,眉目微蹙,却淡淡然说一句:“无碍,莫忧。”
      轻轻点头,蓦然已见哥哥持剑而立,一脸肃然。
      崇明殿,天家宗庙,怎可令人佩剑甲胄而入?我忽然惊怔,却碍于时局,到底没能说什么,只是倚住卫静沚,用力打量着四方。
      然而太过安静,连礼乐声都业已停止,四周,只有风吹衣袂飘摇动荡的声响。
      鼻端绕过一阵异香,初以为是方才老檀香气,复又似沉香味道,身后他却陡然一颤,咬牙暗骂一声,低声说:“清辄,快走。是浮屠散。”
      浮屠散,我并没听过的东西,然而就他面色看,那确乎是种格外危险之物。
      卫清辄甫一扭头,便顿住脚步,压低了的一声:“走不了了。朕到底没料到他们居然追到崇明殿来。眼下,只轩辕玦可用。”
      他二人目光交错,卫静沚回到:“浮屠散一出,轩辕玦也不过凡夫俗子。他们倒是周全的很。”
      我很想知道“他们”是谁,但看到四下忽而冒出的人影,便在没心思去打量。环顾四周,仿佛不过十余人,虽进得宗庙之人皆老臣,无法抵御,然而卫氏并上哥哥倒也不是泛泛之辈,另有崇明殿侍卫百人,总不会出事。
      “宛南王,快些将朕的爱妃带走!”身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回头,却是卫静沚说的。
      另一方,卫清辄以同样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他却凛然一笑,用力推开他,也推开我,只有一声细小的叮咛:“好好的,等我回来。”
      耳边掠过一阵疾风,一支利箭穿空而过,直直贯入他的肩头。
      见我们仍愣着,他一声暴喝:“走!”那肩上的血汩汩涌出,在苍白的衣衫上触目惊心的红。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要做什么,便回身将卫清辄推拒得更远些,哥哥甫将冲上来,背后硬生生为他挡了一箭,仆在冰冷坚硬的玉阶上大口喘息。
      我几乎要脱口惊呼,却拼力压住胸口的起伏,大步跃到卫静沚身边,低低的说:“带我一起。”
      他垂眸只是看了我一眼,抬头却挂着一抹凄怆般的笑容,唇瓣翕合:“你这孩子。”
      “我还是个孩子,你便不要将我推开。”握住他的衣襟,安然看着卫清辄离去的方向——宛南王若是死了,不过是几个女人哭一哭;皇帝若是死了,便是这天下都要哀恸不绝。我们都深知卫清辄肩上的责任,深知这一生偏生有个人是要豁出命去护佑的,哪怕他与你并没有太深重的牵系。那些与我们真真有着深重牵系的人,却是要死生同往的。
      我已然决定,与卫静沚死生同往。
      四周人影渐渐集聚过来,阳光下,箭镞的光芒耀眼刺目。
      他轻轻揽住我的肩,笑出声来:“到了万翙后,还不曾这样随意地相处。”
      哪怕有夫妻之名,外人面前仍要恪守礼防。往昔在宛南时,他常这样做出些“勾肩搭背”的无礼举动,然而回想近来,他确实要规矩沉稳许多。
      头脑一阵晕眩,使我几乎从长阶上跌落,他伸手握住我,自己却也支撑不住跌堕下去。
      我终于知道浮屠散是什么东西。
      入眼只是他的笑。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鹏,翼若垂天之云的鹏。
      我仿佛在这样一只遮天蔽日,因太过浩渺而不可为凡人所见的神鸟之背,安然蹁跹。
      有风拂耳,青丝撩面。
      我微微睁眼,周身却酸疼无力,方才那乘神鸟而南飞的兴致霎那消逝。身下冰冷坚硬,四周昏黑,只有一支火把在黑暗中劈啪作响。火光映衬,眼前是他苍白的面色,那支箭,依然插在他的右肩,血色晦暗。
      “卫……”喉咙干冷,强吐出一个字,已是割裂般的疼。
      他眉头蹙了一蹙,方睁眼看我,动了身子,却一阵叮当。我这才发觉,他被镣铐钉在了那冰冷的壁上,动弹不得。
      “呦,皇帝陛下可算醒了。”突听得一个温润却尖刻的嗓音,进而便是一白衣飘飘的男子,看来与他差不多年岁,一派悲悯平和的气质。令人总是忘了,他是胆敢弑君的大逆之人。
      “楚家还妄图复国么,楚安涯?”他轻蔑地笑着,“大朔江山已定百年根基,连安苍也已臣服归属,你楚家还有什么?莫不如安贫乐道,或许还能飞升羽化。”
      楚家,隐约记得,太祖皇帝建立大朔之前,这片土地的统治者,确乎是楚家人。但那日益骄奢的前朝子弟,在太祖大军入万翙时,弃城而去,直走塞外,自此杳无音讯。太祖乃至太宗一代都曾行过封赐之令,但楚家一心复国,甚至直到现在,楚氏残支仍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复国?呵呵,我楚安涯没有祖父他们那样的痴心妄想。我只是要搞垮卫家而已!卫氏令楚氏失去帝位,失去荣华富贵,失去一切!你们在万翙繁华之中,可知道塞外黄沙漫天的滋味?!我要让你们所谓皇族也常常那种味道!眼睁睁看着亲人被沙漠吞噬。‘皇上’,来,看着。”他忽然俯身用力扯住我散乱的发,直直将我从地上拽起,“她,怎么样?”
      脚下虚浮支撑不起,头皮却已被拉扯出刺骨的疼痛,我几乎失声痛呼,但只咬唇沉默地看着卫静沚。
      “卫家的事与她无关!你给朕放开她!”他一声怒吼,震颤了我的胸膛。
      “与她无关是么?”楚安涯勾动唇角,使我一个颤栗。他拖着我大步迈到卫静沚身前,我还来不及反应,只见鲜血如注,喷涌我满身——他肩头的箭,被用力拔出,牵连血肉,扯动经脉。
      “呃……”他低低一声痛哼,我却忍耐不住,几乎要扑上去捂住他喷薄血液的伤口,奈何被楚安涯紧紧束缚,几次挣扎最终却连他的毫末都触碰不得。
      “说,楚家的印玺在哪里!”
      “卫氏先祖已为你备好玺绶……封邑在……”他气息艰难。
      “我要的是楚家皇族的印玺,不是你卫氏诸侯!”
      “不好意思,大朔地大物博,唯独没有楚氏皇族……”
      楚安涯冷冷一笑,抽出怀中短剑,置于火上烤得通红,剑尖指向他大睁的双眼,只一字:“说。”
      见他没有声色,楚安涯愤然收剑,转瞬却将赤红滚烫的剑刃对上我的眼睛,这才终于满意的在他眼里窥见几许慌乱。
      “别伤了她!她和此事无关!你放了她,朕自然说与你。”
      “你当我会信你吗!”
      “皇上!”我颤颤开口,“日后,你可还会着一身天青,在烟光氤氲中等我?”
      他怔愣半晌,忽而目光融融,点头笑道:“会。”
      我亦浅笑——此生,有他这一句话,不论是真是假,都已足够。
      “楚安涯,你动手吧。他日,妾愿为君舞,逍遥游。”
      我听见楚安涯咬牙切齿的声音,那剑渐渐冷却,被他狠狠掷在地上:“你们要来一出软硬不吃的戏码是吗!好!我奉陪到底!”他疯了一般扯住我束腰长丝,“不过是个女子,在乎的还不过是名节!”
      我心头忽然一阵惊颤,抬头见他亦是绷直了身子,一声暴喝:“不许碰她!”
      镣铐格外喧闹,他拼力挣脱,肩头箭伤却崩裂开来,鲜血横流。
      腰间一松,我这才回过神来,尖声叫着推拒,却又怎能左右他蛮横的力气。入耳只有裂帛的绝望的声音,身上陡然寒冷,我再不敢去看卫静沚,依然哭着喊着做着那无谓的挣扎。
      他将我拖到旁侧一室,离开了卫静沚的视线,用力将我摔在地上。背部有尖锐的疼痛,我却无暇去理,只是抱紧自己,拼命的往后缩,往后缩,直到碰到那坚硬的壁垒。
      他笑着靠近,我避无可避。
      “不,别……”破碎的嗓音,如何推挡。
      他忽然贴近,唇舌勾连我的脖颈,引出一阵颤栗。
      “你当真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他黯哑出声。
      我已然听不见这句话,只是拼死用指甲抓破他的皮肉,趁他怔愣间,提步向一旁柱壁狠命撞去。那一声巨响我没有听到,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只觉得有些许温热从额头流下,掠过唇角,轻柔得仿佛宛南早开的芳华,水旁悠悠的调子。
      我好想知道,塞北的风沙,宛南的花海,死后,我的灵魂会回去哪里?那个世界,可还有我珍视的人们?
      静沚,我们几时重逢?那时,你可否着一身天青,在烟光氤氲中,恬然望我?
      还是个孩子,我却等不到长大的那一天。

      心口仿佛有千斤重担,使我几乎窒息,头顶一阵尖锐的痛,迫使我再次睁眼——是他,卫静沚皱眉倒在我肩头,呼吸已然微弱,衣衫湿冷,踝腕皆血肉模糊,最可怖的是他的左脸,被烫的面目全非,狰狞骇人。
      这一幕,使我仿佛深陷噩梦,几乎闭过气去。
      然而,当我抚上他的背唤他时,才惊觉——他几乎全身,都是这样的烫伤。
      “静沚,静沚!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慌了手脚,明知不能放任不管,却又不敢去触碰,生怕牵扯痛处,又是一阵肉翻血溅。
      “……瑶……”他的呼唤几不可闻,我立即凑到他嘴边,细细去听,“别,怕……清辄,很快……来……你,还好吧……”
      忽然想起楚安涯的脸,我下意识紧紧抓住领口,这才发觉身上层层裹着的,却是他的衣衫,兀自垂泪:“二月还冷着,你怎么……”
      “没事的,不管怎样……你是……我的……记住了,琨瑶……我只要你活……着,就好。”
      “静沚……”
      “陪我说说话,我怕我睡过去……就见不到你了。就说说,你在……安苍的故事吧。我还没听你,说过。”
      “嗯。”我咬咬唇,强忍住泪水回想过去,“小的时候,挨了打,我总是和哥哥在半夜偷偷跑出去,跑进大漠里,躺在沙土上。你不会知道,那边的天幕,直直垂下来,落到远方的大地……有很多很多星星,闪烁的呀,就像离人的泪……那时候,大漠里的夜晚特别特别冷,但那是我最爱的地方。哥哥走后,我也常常去那里。有一天,长姊打我的时候扯破了我的衣服,我跑出家门的时候依然是那副狼狈样子,当晚睡在大漠里,次日便没能起来,听说是母亲寻了我三日,才将我从半掩的沙尘中挖出,为此,父亲大发雷霆,又狠狠打了我们母女两个。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但我不知道他竟然能狠到这个地步。自那之后,我再也再也没有把他当做父亲,把轩辕琼珶当做姐姐。
      “再后来,我即将及笄的那一天夜里,我才听说,他们要把我送到宛南。你知道么?最讽刺的是,我母亲哭着过来找我,却是劝我安于天命,不要违逆了他们。没有一句挽留。我心如死灰,几乎想在那一夜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时候,我是很怕你的,知道吗?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从没听过的男子,从此便是我的全部,这多少,是不可想象的事。而且,我老早就在想,待我及笄已成,出嫁也好,去留也好,定然不要父亲再左右了!可是,那天夜里,母亲陪我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亲自将我送上车辇——她生怕我死了违抗了父亲!”有泪,不知觉涌出,“我很害怕,也很麻木。我从没和你说起过吧,半途上,有一天,正是出大漠的那一天,车轮碾在砾石地上,把我颠簸得不得安眠……就是在那一天,我跳出车去了……”
      他的目光忽而闪烁,微张的嘴分明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
      “你生为皇子,长作王爷,如此矜贵,怎么知道那砾石有多坚硬……我摔了一身的伤,被他们捉回去,用喜布死死绑到了宛南。就是那张绣着凤凰合欢的大红的绸布,将我最后的一点点希望生生扼死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费力的抬起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我明白他的意思,翻手回握他。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样子吗?你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袍子——那时大婚,你却不穿正红。你站在秋天宛南温和的烟水里,于我,仿佛神祗一般的存在。但那时候啊,没想到你却是出乎意料的顽劣,连你府里的下人也来戏耍我。可是那时,我很感谢你,因为是你给了我一个安身之所,虽然会听到别人的嬉笑,但好歹再没人打骂我,支使我,禁锢我……我就觉得,这一辈子,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府邸,但是‘阡陌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也颇为恬淡。恰在那个时候,你唐突地闯进我的卧房,又摆出一副对我有大恩的模样……”
      “卫……衿。”他勾动唇角,浅浅地笑了。
      “对,就是那个时候。卫衿来了几日,皇帝才刚到的那个时候。你以为我该对你感恩戴德,又怎知道那时候我想的可是,都是你害我丢了很大的丑。”
      “孩子……”
      “你看,便是这个时候你还说我是小孩子脾气!你左不过比我长了几岁罢了,却总是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来教训人。”
      “你……”他抬手轻轻滑过我的鼻端,便无力垂下,“你就是小孩子……一样的脾性。倒也有趣些。”
      “你啊,是看美人看腻了,才想起来我了吧。”我故意与他拌嘴。
      他笑的狡黠:“如何?你若是嫉妒了,只你一个……也是可以的。”
      “谁,谁说我嫉妒?我嫉妒谁了?”我佯作愤怒,“王爷倒是说说看啊,看看是我嫉妒了谁,还是王爷嫉妒了谁。”
      “我……有什么可嫉妒的?”
      “王爷惦念琨瑶的过往,左不过是因为见长兄与我亲厚了些吧?”难得这般相处,虽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但总要自己寻些趣儿才好。若此时还与他说些家国天下,莫不是要他更早睡去?
      “你这……丫头。”他似乎叹了口气,“便是我当真嫉妒,你又能做些什么?”
      我万万没料到他这样回答,一时无言。恰在此时响起一阵喧嚣,我抱紧他的身子,摆出一副反抗的态度,用力看着那唯一的出入口——
      “在这里”“来人”“药”“踢踏”各种声音不绝于耳。
      我的掌心沁出冷汗,他微微握了握我的手,忽然,我听到熟悉的一声呐喊:“忘忧!”
      好不容易,我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颤颤地回应了一句:“哥——!”
      那一抹身影忽然的出现在我面前,使我忽而泫然泣下:“哥……他……”
      “忘忧,你没事吧?”他扑过来,却只是反复验看着我。我用力的摇头:“是他!救他!”
      甫一低头,我却一片震悚——他的眼,阖上了。
      “静,静沚,静沚……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是小孩子脾性,禁不起你吓的……”
      “他……”哥哥看见他残破的左脸,话语骤停,半晌才深深叹了口气,“天妒英才。”

      我们一路疾驰回到紫禁,我再也忘不了,那张和他的脸再不相同的脸忽然的抽动和扭曲,正如他烫伤的左脸一样。
      卫清辄像一片破落的叶子,几乎跌倒。嘴唇颤抖只有一个字:“哥……”
      太医倾巢而出,却为着男女礼防将我请出卧房。卫清辄和哥哥都守在外面,目光复杂的看着我,终于哥哥开了口:“忘忧,在这儿也帮不上忙了,你先去换身衣服吧。他醒转时见到你这般憔悴,只怕又要心忧。”
      我只是摇头——这样的时候,我不敢走开半步。
      卫清辄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赤金的外袍罩在我身上。
      “皇上,使不得……”哥哥的阻拦并没有起到半分作用,他只是摆摆手,叫他噤了声。
      “苦了你了。”
      我抬头,看着那张脸,想起卧房病榻上的那人,止不住落泪。
      “琨瑶无碍,是王爷……”
      哥哥上前一步握住我,说:“好歹将伤先裹了吧!”
      我只摇头——这一点点伤,又怎抵得上他生死未卜?哪怕他活了,这一生,只怕也毁了。
      我们三人静立至深夜,太医才终于出来一个跪在卫清辄脚边,说:“王爷性命已无大碍……只是,手足关节处骨骼都已挫伤,只怕今后再难自如……另外,王爷身上烫伤……”
      卫清辄合了合眼,重又睁开,冷冷道:“不能去除,是吗?”
      那老太医颤抖的点头,腰弯的更甚。
      他拂拂袖:“你去吧。给朕医好宛南王,他是替朕受的劫。至于伤疤印痕,能去便去了,穷尽宫中所有也不要紧,若是不能去了……便这样吧。”
      凉夜如水。
      他或许再也不能抚琴,他素通音律,这怎么能行?
      他或许再也不能恢复如常,他是那样伟岸的男子,怎能以这样的面目活着?
      他即便是能一切安好,我这副或许已经不干不净的身子,到底又怎能陪他过完这一生?
      “皇上,琨瑶可以进去看看他了么?”
      他望向那太医,后者点了点头。
      我如同朝圣一般虔诚的掀帘而入,轻轻一声低唤,他竟缓缓睁眼,目光流转,终于找到了我——“琨瑶……”
      我大步过去,笑着:“王爷倒是很康健的,太医也说这些小伤,不多时就好了。倒令琨瑶白白忧心一场。”
      “是吗?”他抬手抚上我的额头,“本王只知,若是本王身子不康健了,你这丫头定然是不听话的。这不?伤也不裹,衣裳也不换,就这么等着我……你披着这件龙袍,倒好生俊朗……”
      “王爷……”我嗔了他一句,躲过他的手。
      “现在几更天了?你快去上了药睡下吧。本王这里有这么多太医,气都喘不过来了。明天,本王等着看那个不识礼数的琨瑶蹦蹦跳跳的过来。听话。”
      “嗯。”我沉沉点头,与他多嬉笑几句,便退了出去。卫清辄和哥哥这才进了内室去探望,我便趁此离开,回了我的卧房。
      有一桶滚烫的水,我抱住身子跳进去,只是想让身上那些红紫的淤痕消失。不知他为我披上衣服时看见这一身狼藉,心里会是什么感觉——他是那般骄傲的男子。
      一夜无眠,当阳光将我从沉思中惊起时,浴桶里的水已然冰冷。我这才扯了丝衣出来,挑了件包颈的长衣穿上,细细描了妆影才去见他。
      他已经醒了,却与太医斗嘴,听话音,似乎是要坐起身,太医偏生不许。他的犟脾气便上来了。我笑着走近,并不行礼,只是说:“好歹是以清雅闻名于世的王爷,怎么倒也这般小孩子脾性?”
      他转回头看看我,不耐烦的摆手让太医退下,叹着气说:“我怎么能一躺数日。”
      “王爷往日在宛南不也常慵惰着么?如今怎么了?”
      “往日好歹有丝竹为伴,况且还有十七八女郎的唱词,怎比在这里躺得枯燥乏味?”
      “可惜了,琨瑶并不会唱词,也不懂丝竹。莫不如琨瑶替王爷向皇上要了几名歌女以解情趣可好?”
      “你这丫头……”他轻咳一声,“净会来开本王的玩笑。”
      “王爷似乎是渐好了。”
      他顿了一顿,才说:“毕竟是健硕的年纪,也亏得本王平日未曾倦怠。”
      “王爷平日怎会没有倦怠?饮酒到了兴头,不也什么都忘了?”
      “莫乱说。来,你近前些,太医不许本王起来,你又站的那么远,本王够不到你,心里越发不舒服。”
      我心里生怕他说这样的话,不敢走近,他是神人一般的男子,我身上已满是污浊之气,怎能沾染了他?摇摇头,胡乱扯了个借口,便又退了出去。跨出房门时,他还在唤我。甫一抬头,却是卫清辄下了早朝过来,理理衣衫,我慌忙跪下——我这一夜所思,却全要倚仗于他。
      “你这是做什么,不陪在里间,却来跪朕。”
      我不顾他的搀扶,只是压低了声音说:“琨瑶有事请求皇上。”
      “你只说便是,这样的阵仗是要做什么?”
      “王爷伤痕再难恢复,他是那样的人,陛下应该明白的……妾身唯恐日后王爷伤心伤身,求陛下赐一张白玉面具给王爷。定要安苍上等的白玉由最好的工匠雕琢……安苍白玉难觅,臣妾实在别无可托,只能求陛下降恩……”
      “便只是这样的事,又何必你这样呢?只需开个口,朕定然应允了。毕竟是朕的兄长。你不必忧心,这样的物什宫里是拿得出来的,定然能立时准备妥帖。这样清早的你便来了,急匆匆地又走,朕方才听他在屋内叫你,你也不应。可是出了事了?”
      “哪里有什么事,只不过拌了几句嘴,我心里急着回去寻些东西。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倒令皇上记挂了。”
      “那你便快去快回吧,他到底心里是记挂着你的。”他像是叹息一般地说着。
      “妾身明白。”
      明白,所以才不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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