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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雨忆前番,粉泪偷弹 ...
穿行在那些皇亲贵戚之间,我捧袂跟在他的身后,低眉顺眼直至席上。那华绣的锦缎椅袱,让我踌躇许久,他重重甩来一个目光,才终于落座。
躲躲闪闪抬了眼眸,却见对首东临王处,他的妃巧笑嫣然,灵动如飞仙飘飖,上首帝君身侧,我的长姐端庄恭顺,受尽万千恩泽,而宛南王身边,只有宛如僮仆般毫不起眼的我……听得见堂下议论纷纷,我将头埋得越发的深。
“这是做什么?总不要辜负了这天赐的一副好容颜。”他居然这样轻轻对我私语。
“天赐的一副好容颜”,我记得,这样的话从来只是说给长姐听的。我总是黑黑瘦瘦的模样,自来也无人有闲暇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虽则到了宛南之后日日悠然安闲,我又一贯疲于出门行走,身上面上染了些水汽似确比旧日白净了些,但大约终究承担不起他这句话。我也便只作调侃的略过这句话,没有承接。
他起身向座上座下敬了酒,言辞雍容光华,实属不凡。只是这样随口的祝酒词便已至此,我不知他笔底的功夫又是怎样?
东临王妃也起身敬了酒,欢快了些,灵动了些,敬给了随同的女眷亲属们,我勉强在列,便也只好举杯饮酒。抬首间,却恰逢轩辕琼珶的目光,飘忽正到我的面庞,手中酒盏一倾,宛南绝佳的陈酿溅出半数,素白的衣衫倏忽激起皱痕。
我很怕她,怕她和父亲,自然还有她的母亲。然而我们一同嫁至大朔,就总要装出亲近姊妹的模样。到底,一个在宛南,一个在万翙,远隔千里,若非是男人们聚首的盛会佳节,我们又怎么会有什么见面的机会呢?这样,于我倒还轻松些。
袖边忽而多出一条绣了两三翠竹的方巾,偷偷打眼观望,却见卫静沚的目光缓缓转寰,在我的眼间悄然滑过,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颌首以示谢意,他却在我抬眸的一瞬错开目光,回到那煊华无匹的尘世。
那晚,我与他同归沚轩,他戏言恐我失路,亲自来领,我却不解风情的与他隔了数丈距离。现在想想,那时还真是年纪尚浅,只知教条礼法,半分逾越不得。若那时,我能回应他率先打破的礼防,不知最后是否会落到这步田地?
后来,一日日相处下来,便知她待人虽一向浅薄寡情,然对身边的人却素来极亲厚。性子多少随了皇家娇生惯养的乖僻,但乐理上的造诣却属上乘。人都说,乐能通心,我到底没有机会一闻他的乐律,又不知他这样的人能奏出怎样的角羽之声。
我渐渐习惯了府中恬淡的日子,偶尔与他对坐片刻,亦总是无言。直到后来一日,大约已是春日芳菲天,他派人唤我往书房去。沚轩离书房隔了一座倚湖而建的游廊,隔着水影珠光看过去,朦胧摇曳着的却是他鸷鸟不群一般的身影。他只淡淡望了我一眼,扬了扬手。有什么,在他手中。仿佛是一封书信。
“你父亲的信。”待我到了近前,他才将那信递到我手中,轻轻说。
然而我的心绪究竟不能如他的话语那般轻巧——父亲,他当真会给我写什么东西吗?值得么?我不是长姊,又能给家族带去什么呢?
自小到大,父亲从未曾为我写过一个字,哪怕是我的名字,也是母亲背着他教给我的——父亲不许我识字,他说,中原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对长姊,他悉心调教,四书五经一字一句亲自为她斟酌过了。我那时便知道,即便我们将来是要去中原的,长姊也和我不同。
到了今日,又有什么话可寄托呢?这一张薄薄的没有重量的纸,又能承担起什么?
他见我不拆信封,垂眸问:“怎的?到底是你的父亲。”
我摇摇头,将信递还给他:“父亲他,大约是写给长姊一时疏忽才到了王爷这里吧,还是王爷替琨瑶收了吧。”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父母俱在,便又奢求什么?”
“父母俱在”,对于他,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在他看来,我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吧。可是这样的一个所谓家庭,真的是“福”么?他所说的福,是一个圆满的家,一个和美的家吧,可我的父亲将我和母亲当做下人,待我及笄便迫不及待将我远嫁以巩固地位。我的母亲一辈子能做的就只有顺从和叹息,她不会反抗,哪怕是将自己唯一的女儿拱手送至万里之外,她亦只是会哭泣,而不是挽留。我知她念我,却总对这样的事耿耿于怀。也总是忘了,他的地位权势如何而来。
但凡皇族,莫不是丧了先人才能登临大位的。他纵然并非大统,但终归还是父死母丧后才得来的位子。
以亲人的亡故换来的富贵,是这世间最穷困贫瘠的富贵。
“打开看看。”他又一次提醒我。
我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于情于理,我必得遵从,便撕破那轻盈的信封,里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二月,吾往灼华湖,携汝母,望会吾儿。
灼华湖,在都城万翙。
携汝母,指的可是我的母亲?
望会吾儿,渴望见到的,可是我?
“王爷。”我笑起来,微微的压抑的笑声,“王爷当真顽笑了。这不过是要寄给长姊的家书,怕只是那个粗心的差役会错了意。”
他劈手夺了信来看,目光飞快的在一行字上不停地掠过,半晌才终要开口,我却硬生生将他的话堵回去:“看来今日王爷也无事,琨瑶就拜别了。”
躬了身子,我抬脚当即转身离开——我已经不想再听什么了,哪怕是谁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安慰也好,那都只会让我更加支离破碎。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怒喝:“轩辕琨瑶!你站住!”
我不敢停步,亦不敢回头,他却更加气急败坏般的说:“收拾行装,我们北上!”
北上,他说得很重。仿佛那是什么让人搁置不下的事。
我顿住脚步,却听他说:“二月初四,是先帝的忌日。”
先帝,大朔唯一的女帝。我是听说过她的名字的。她离开的时候,将自己的三个年幼的孩子分封各地。他与卫衿各居富庶,只有他的同胞而出的兄弟卫清辄,留在了故土。
他这一行,大约是要回去祭奠的。
我不知父亲为何赶在这个时节来,或许是要对卫氏谄媚作亲近姿态。但到底是卫家的家事,父亲这般,太过自不量力——皇室,会因为他嫁了两个女儿便同他亲如一家吗?更何况,他又在偏安一隅的西北疆,是个失了往日权势亦弃了气节的所谓贵族。说句不客气的话,便是谁,又能瞧得上他呢?他或许在安苍还有些残势,但到了都城,谁还在乎他是哪家的贵族?卫氏同他联姻,实是与安苍旧党联姻,做个安定的姿态罢了。若没有轩辕家,也还会有拓跋家、独孤家跳出来将各自掌上明珠般的女儿送到一个陌生君王的枕侧。
他太过追寻权势,反倒看不开。姐姐再年轻娇娆,也不过以貌示人,待到年华老去,风韵消逝,轩辕家又还能剩下什么?
我从来一无所有,便不在乎失去。然而父亲长姊一旦失去了所有,我不知道会落得什么结果。
眼中的悲哀逆着烟光模糊不清。
“王爷要去万翙拜祭先人么?”
“什么先人。说的生分。”他叹了口气,“那是本王的生身父母。”
“父母……”倒是很少听说他的父亲,那仿佛是讳莫如深的宫廷之中最讳莫如深的一个故事。无人知晓,无人提及。
他没有接这句话,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恰好正在灼华湖。你便陪本王同去也未尝不可。”
他并没有再提及我的父亲,好似我确也只是陪同而已。
犹豫片刻,我静静看他:“琨瑶幸甚。”
他定好三日后启程,府中姬妾一片哗然,争着与他同行,我见那些美貌女子日日腻着吵着,渐渐也不再去他那里,只是守在沚轩敛敛包袱,间或临摹几笔王右军的字,却也到底写不出半分他的飘逸灵动。
临行前日,那样煊华的调子在府里整整响了一夜。直到我穿戴了轻便衣装,提了一角包袱去见他,那彻夜未眠的男女依然把酒言欢,哼着已经唱了百遍的古调。我看着摔了一地的碎瓷上精细的花色,只是低低道了一声:“荒唐。”
他见我来了,终于推却那个女子,摇摇晃晃扶住桌角站起身。不敢叫他走过那一地狼藉,我忙过去搀住他,却为那浓重的酒气皱了鼻。
“不妨事。本王只是醉了,还没老。”他像是提醒一般说。
“待你老了,又不知谁还会理你。”我趁着他醉酒放肆的回了一句。
他呵呵的笑了,连带着我的身子也一起摇晃:“怎的,到时你也要来嫌弃本王不成?何况,本王又不会老。”
我回敬般拽了他的臂膊,令他本就虚浮的脚下一颤,他恼怒的看我,我挑眉看他:“说甚胡话?!”
便是他权势倾天,也终归会老会死,对于这一点,我向来看得很开。更别说他性情洒脱淡泊,并不追求那倾天的权势,只是在这柔美的宛南偏安一隅。
世人多谓彭祖长寿,但终究彭祖也是要死了的。八百年后死,与八十年后死,都不过是一抔冰冷的荒土,仅此而已。
“本王便知你不会嫌弃本王。”他伸臂绕过我后颈,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本意是反驳他那句不老的妄言,却被他误了意思。
无意再与他就此事纠缠,只是看天色一点点转变,我心中到底生了些焦急和怀疑。开口便是:“王爷可还记得北上之事?”
“车驾俱已齐备,倒不消得你来操心。”他扬起一个笑,干净透彻得恍若孩子。
我不敢再看,低下头轻轻念叨:“车驾备好,人却还是这幅模样……”
他忽而朗声大笑,却终究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将手按了我的肩膀迈开大步走着。我小跑着才跟得上他的步子,这才发觉,往日同行,他总是放慢了脚步等我,而今,却又不知他为何事所急,亦或是吃了太多酒而忘了我这人?到底我于他并非什么重要的女子,至多一件较稀奇的玩物和摆设。这所谓稀奇,又只因为我是在茫茫水乡里唯一一个长在大漠里的长相略显特别的女子吧。
待得他终于肯歇歇脚,抬眼已是出了朱漆的大门,正是两架车马稳稳地等在那里,御夫恭敬的跪在车旁,已不知多久。
“那一车,是行李和路上吃食水米,你若是饿了肚子,可要开口。”他指着后面那座深赭色锦轿细细说与我。然而我却觉出有丝微的不常。迎上他的眼神:“王爷是要谁骑马去万翙呢?”
空余的车驾只剩一个,按礼他地位尊贵自然是要乘车的,然而,按例我出行也是要乘轿坐辇。虽然我自小长在荒漠,骑马这样的事对我而言并没什么稀奇,但漫漫长路若波折些,怕会走一个月,别说人了,便是马也已经筋疲力尽了。我并不信平素心思细密的他会忘了这些考量,除非他是故意忘却。
果不其然,他眯着眼笑着看我,唇畔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踏着那匍匐在地下的马僮的背登上车,掀了轿帘钻进去,却又缓缓退将出来半个身子,将手遥遥递过来。我起初并不懂他的意思,然而半刻之后终究是恍然大悟了的,然却迟迟没能上车——我是不惮与他同乘一驾的——这到底不是什么越矩的事情,但那高高的车驾若非踩着那马僮的脊背便上去不得,可我又怎么能为了上车踩着他人的脊背?
我是被当做下人养大的,自然知道这些所谓“下人”的可怜。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出身,怕一辈子都只能跪在马蹄边,车轮旁,被千人踩,万人踏。日子就像个巨大的泥沼,一旦陷进去,就再不可能重见天日。
他不知道下人的苦楚,因为他生来高贵。但我没有理由不知道这痛苦,又怎能就这样漠视?
他大约看出我的为难,唤了那马僮几声,打发他走了,重又将手递给我,凭着他臂上的精实拉了我上去,这才能启程北上。一路上便是休顿我也常常不肯下车,也省得劳了他,或是那马僮。
这支北上队伍格外简单,只他与我、马僮御夫并上两三管行李吃食的随侍便再无其他。
半路经沬安路过鼓槐,恰逢东临王的车队浩浩荡荡,倒莫名的显得我们这一行人的卑小落寞似的。好在他那灵动的妃亦是同行,说说笑笑这一路也变得有趣的很。至少可免去我与他同乘一车的尴尬和不便。
只是随了这样大的队伍,便难免的周转不灵,比我们往日赶路的速度要缓了许多。卫衿大约是硬生生算着时间的,一路不紧不慢。卫静沚时而与他闲谈几句,也颇淡定从容,唯有我二人独处是,他才偶尔停了手中的酒盏茶杯,不经意的向北方远远一望,仿佛那已经是他全部的寄托和牵念。
我总感觉,那不单单是对早亡父母的孝心和依恋。
满打满算整整走了一个月,卫衿终于率领着他的队伍到了万翙城中,
沿着灼华渠入城早春时节,正是芳草渐起,柳香初闻的时候,城中百姓有仰赖王族贵戚者,皆夹路相迎,连带两旁酒肆茶馆的阁楼飞檐,也总挤了几多看热闹的富贵商贾。
卫静沚与我并未穿皇族的正色,往日一般淡墨描摹般的服色,只是换了御贡的绸料,浅浅拢了光华。而卫衿夫妇衣衫便隆重正式许多。但于这些旁观者而言,我们穿了什么,戴了什么,怎样描画的眉眼,又有什么重要?厚厚的轿帘,连声音都一并阻挡在千里之外。哪怕我们打着赤脚坐在轿中,他们也是连所谓贵族的足尖都不能望到的。
在故乡,母亲曾说起灼华渠,说起万翙城,说起那谜一样的灼华湖,那谜一样的传说。我还记着那个故事,但或许也已经忘了。左不过一段凄离的过往,真实与否,存在与否,都不过过往。
我透过被风轻轻撩动的一角轿帘,瞥见了半团水汽,氤氲着消散,徘徊,离碎,交融。那太美,可只有一瞬。我还来不及看清,沉重的轿帘已经紧紧裹住我,和我呼吸的那一片空气。
忽然的赞美起从未赞美过的水,我不知道那时的我的心境是如何。然而现在想想,却有种物是人非般的悲凉。但那份凄凉,从何而起,从何而止,却又没有分毫鲜明的界限。
不知在这安静的喧闹中过了多久,车轿皆停了,我仿佛可以听到灼华湖的清浪在近前作响。待下人掀了帘子迎我,确也见得那举世无双的青山碧水,北国的芳春,却有种与宛南迥然不同又分外相似的意味在。
卫家天子已经等候多时了,听着宛南王东临王已到的通报,懒懒的走下玉台。
记得我与天家第一次见面,在宛南,天色晦暗,尽管宛南王府灯火通明,但对于他的模样,到底是模糊的。加之轩辕琼珶陪侍其侧,更是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如今日光朗朗,他渐渐近了,确乎是与卫静沚一模一样,若非那一身明亮华贵的金丝皇袍,他与他,又怎是铜镜可比的?
“叩见皇上。”卫静沚与东临王齐齐拜下去,我和王妃便也应声拜倒,匍匐在地,恭恭敬敬奉到:“妾身叩见皇上。”
皇帝并没有答话,只是摆摆手示意我们起身。待我们都已站定,才缓缓将手一带,指向一旁龙船画舫上,似是对着我说:“轩辕家已上了船。你可与他们团聚。”
团聚。
我定定的看着他,又匆匆望了一眼卫静沚,低眉说:“女子,自然出嫁从夫。琨瑶听凭王爷安排。”
卫静沚回过头来看我,扬起一个笑,朗声说:“陛下,她向来乖顺的很,倒不如免了这样的繁缛,一同登船游湖可好?”
卫清辄没有多言,权当默许。
才上了船,便已见到我的母亲——卑躬屈膝的站在轩辕琼珶云髻高冠的生母身后。心中忽而凉了——那所谓的携汝母,果真是轩辕家的大夫人。而我的母亲,不过是百千仆从之一。最可悲的是,我万万不能,再叫她一声母亲。
父亲在看着,大朔的皇族在看着。若是令君主知道我的生母只是卑贱的奴婢,而我的父亲又是吝啬到连名分都不肯给的家主,那么轩辕家的处境想来会十分难堪。更何况,父亲和长姊当初上表,称父母恩爱甚笃。此刻,若是连这层伪饰都不存在了,那便是欺君之罪,这里的人,包括我的母亲,一个也活不了。
我不在乎黄泉路上多些人陪伴,我只恨连累我那孤苦一生的母亲。她这一辈子,不该这样的不值。
徐徐拜倒,匍匐在那些将我逼到这般地步的人的裙裾之下:“父亲常安,母亲常安。琨瑶一别多日不见,甚为思念,今日重逢,实乃天恩皇德,生之大幸。”
“快起来,为父见你与琼珶都这般平安,便没有什么可挂心的了。”
卫静沚上前扶起我,我回首向他道了声感谢,便恭顺的退到他身后,没再说什么。我那可怜的母亲啊,时不时的偷眼看我,我明明都知道,却不敢回望过去,只是看着裙边纤细的尘埃,沾染绣鞋。
那一日并不知是怎么过的,却也到了迟暮。游船也须靠了岸,此时才往帝宫走。
又是一番宴饮,我拖了疲累不堪的身子去他往日在宫中的住处。本与他约好只住得偏殿,叫他独占正宫。他却不知缘何非要跟在我身后。进了房门更是言笑着看着我。我疲于抬眼看他,退出几步。他却笑着靠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轻轻的两字:“忘忧。”
我的头脑停滞半刻,才终于重新明白过来,忘乎一切的惊叫:“你怎知道!”
原本府里的大夫人待母亲是极好的,我出生后,父亲无暇为我取名,她便亲自挑了个萱字做我的乳名。大夫人早年病故,轩辕琼珶的母亲成了正位,再不许叫我这乳名。母亲又不惯叫我琨瑶,便择了萱草忘忧的意思为了取了“忘忧”的乳名。
说到底,忘忧,是只有我母亲才唤过的名字。
“你的母亲倒是机灵得很,方才偷偷递给我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有几缕尚未飘散的墨香。
“忘忧亲启。”
纸面上短短四字,竟让我震颤不已。
母亲曾经是那样有才情的女子,被北方粗粝的沙尘磨去了全部的光华和美好,那隽秀的小字却依然如水,温润。
“忘忧忘忧。”他絮絮低语,“本王与你相处这么久,才知你这孩子还有这么个乳名。”
“王爷又当琨瑶是小孩子。”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意:“等你到了本王这个年纪,本王自不会当你是孩子。”
“到了王爷的年纪,琨瑶就再不是琨瑶了。”
那时,我只是轻轻的抱怨,一句有些牢骚的戏言,怎么也没想到,待我和他一样过了二十的年华,也确印证了这话,那样刻骨铭心。
“忘忧不是忘忧又会是谁?你还怕以宛南王的势力护佑不得你一生吗?”
这句话柔柔的落在我心底,令我回想起近日,他如兄长般殷切的照拂,着实让我感受到了往昔那想也不敢去想的亲情温暖。在我的心里,或许是已经有些得寸进尺的去依赖他,将他认作兄长,以至根本忘了,我的身份,不过是他的姬妾。这样,又再提什么护佑呢?他的女人,他的后宅中的女子,年轻貌美,容颜姣好,难道他还真的能一个一个都去护佑一生吗?
男子总是善用最肤浅虚伪的话语令女子倾心。而将那当做他们的真意并为之付出一切,更是女子贯来的悲哀和痴缠。母亲的例子就在眼前,我又何必再将这样的话当真?当初,父亲可也是这样对母亲闻言软语?卫静沚他又是否曾用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另一个女子的真心?
红颜,韶光,终究如流水易逝。我们终将老去,美艳皮囊不再,又有哪个男子会回首多看一眼,等一句,与君偕老。
心底忽而一派悲悯。
“宛南王的势力,琨瑶自然不敢小觑。但是,毕竟还有比王爷更大的权力在,还有天在。”
他的眉目变了变,说:“你若是忌惮那‘更大的权力’,便与你的长姊嫁到一处去,何必在宛南受这等窝囊气。”
我扑哧一声乐了——他素日里灵光的很,这时候却鲁钝起来,倒以为这所谓最大的权力便是皇权,怎知我说的不过命运无常,人生苦短。竟叫我去和长姊一处,莫不是要了我的性命了么?
他故意作恼我的样子不来看我,我便软了语气嗔他:“王爷当真铁石心肠,要让琨瑶去伺候长姊么?若这真出于王爷本心,出嫁从夫,琨瑶定当遵从。只这日后,是生是死,是荣是辱,却悉数与王爷不相干了。”
说罢,便揖身告辞,他自然不许,又忧虑着自己的颜面,只说:“站住!”
我倒也并非真的便去了轩辕琼珶宫中,走出半步听了这样一声,立即停住,回身向他辞了歉,保全了他皇族贵胄的所谓面子,他便又是平日和缓的笑意了。还不住叮嘱我这,叮嘱我那。我一一听了,越发觉得他太过琐碎了些,但好歹他是皇族,总不好驳了他的脸面,也便只好忍下。待他终于说完,放我一人时,我才忽而感觉到手中那纸薄信的重量。
打开来看,却不再是母亲清秀的小字,我的头脑突然断了弦——父亲!
“琼珶为妃,汝只是妾,莫要失了轩辕家的身份,拖低了你长姊!”
冷了,彻骨的冰冷。
母亲,她的确是会碍于父亲的权威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在安苍我为奴为婢还不够,如今出嫁却又厌怪我拖累轩辕琼珶!她是妃子又怎样?我是个姬妾又怎样?宛南万翙相隔万里,再说他们兄弟二人看人又是那样透彻的,她地位高低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求安安淡淡过一生还不行吗?!还要逼我到什么田地!难道非要我挤上宛南王妃的位子,非要我踩在别人的身子往上爬,非要我凭着一张面皮来换取家族荣光吗?父亲,对于你来说,琼珶是你可爱的女儿,要放在手心里悉心呵护,那么我呢?在你心里,有没有哪怕一刻将我当成过轩辕家的孩子看待?
心里冷寂,却不知该找谁去谈个明白,又不知当明日他问及书信时,我又要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的关怀。
“他的关怀”,这话说得可笑,听起来却像是在说,“他的可怜”。
一个月···终于放假了···虽然只有一天···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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