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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孤注一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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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昏暗的小屋里只幽幽点着一盏烛灯,映照着床上少年人恬静而乖巧的睡容。好不容易劝弟弟钧奕睡下了,段千秋这才示意陆九歌将她扶到近门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赴约。”段千秋抚着眼睛静静道。
借着烛光的跳动,她在漆黑的世界里依稀感受得到明暗的交替。时间久了,她知道蛊虫特别喜欢黑暗,每逢夜晚毒性蠢蠢欲起,双目便疼痛难忍,好在如今天气转寒,刺骨的寒气似能够压制蛊毒。
收起银针,陆九歌俯身细细察看过她的眼睛,蹙眉道:
“十夜给的这瓶水是冰凝骨露,这种药水在东蜀常被巫蛊术士用来冰封蛊虫。它虽能使你复明,却是寒毒之水,只能够借阴寒之气暂时冰封蛊虫,使蛊虫的活性被冻结,期间你的眼睛会恢复正常能够像以前那样看到东西。但是随着日夜接触光线,蛊虫还是会慢慢苏醒,你的视线也会随之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想知道这瓶水能维持多久?”
段千秋举起手中的小瓶子,微微摇晃,瓶中寒水随之熠熠闪光,纯净得犹如圣水一般。
沉吟片刻,陆九歌摇摇头,思虑道:
“这不好说,得看你眼睛感受光线的程度。”
“九歌,你是医者,照你看,最长能够维持多久?”
陆九歌却转而不答,淡淡接过段千秋手心的瓶子。
“你真的想好了?”
玉石透寒,瓶子里的寒水接触玉质的瓶身被握在手心犹如冰晶一般渗着寒意。
“你知道,一旦敷下冰凝骨露,因蛊虫活性被抑制,日后待它复苏,毒性爆发,若不得治,不仅你双目不保更有性命危险。十夜这样做是知道你还有利用的价值,可一旦她达到目的是绝不会给你留有后路的。”
“我知道。”段千秋忽而抿唇苦笑。
“所以我想将计就计。”
木屋内虽门窗紧闭,但山郊的寒气还是能从缝隙中透进来,让人手脚发凉。
段千秋凝神倾听,她可以确信这木屋外方圆五里之内无人靠近,但是剑的杀气却能随着夜风缓缓吹来,比寒意更加刺骨。
她知道十夜夫人有意放她们离开,并派人跟踪至此。
只是不知道她们走后,梁司夜怎么样了——
“放心吧,毕竟是十夜里的顶尖杀手,他的身上又映着萧欢的影子,十夜夫人一定还想留住他的。”陆九歌静静劝慰道。
“九歌,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陆九歌注视着她,眸光平静而深邃。
“你还是想让我帮你敷上这瓶水——”
“只要有机会我都想试一试,反正如今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帮了我这么多,我只愿这一次能自己好好地去面对。”自她中蛊毒以来,是梁司夜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带她奔走,将她的事当做自己的事,从未嫌她麻烦。如今他不在身边,她独自更当撑起来。
陆九歌沉静的眸光中惟有动容之色,她点头,亦淡然一笑:
“好,只要你决定了,我愿意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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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亮也不过几个时辰了,窗外月光静谧,薄雾弥漫。
在段千秋看来,这一夜过得很快也很漫长。她的眼睛还被纱布包裹着,陆九歌已将冰凝骨露尽数滴进了她的眼睛里,只待天亮拆下纱布后,她的双目便可复明。此刻她本该有重获光明的迫切之感,可熬过一夜心中竟是异常的平静。
“九歌,你说过只有那三枚剑玉才是开启山中大门真正的钥匙。我和钧奕的剑玉则会触动机关,打开错误的通道。”
陆九歌也是独枕难免,应声睁开眼睛道:“那是爷爷的机关书上所写,我想应是当年几位前辈们封存上古兵机书时为后世设下的陷阱。”
段千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刻她的手中正握着两枚剑玉。
都是铜板式样的玉石,但是摸得出两块的花纹很不一样。钧奕的剑玉同她遗失的剑玉一样,在圆环上刻满着繁琐而不规则的花纹,但是这块从黑金匣子里拿出来的剑玉上却是刻着古木年轮一般的纹路,掂着厚重很多,恐是年代要更加久远。
其实段千秋看不到,她手中这两块剑玉的色泽也是极不相同。钧奕的剑玉是偏乳白的玉色,十分通透。老的剑玉却呈现出深蓝色泽,当中气息涌动好似海浪翻腾,甚是好看。
思虑良久,陆九歌柳眉一动,摇头道:“你想用假的剑玉去骗十夜夫人,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点。如果你用假剑玉打开了山中大门,里面暗道移位,走了错路,恐怕所有人就要被困在里面了——”
“是,但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段千秋将两枚剑玉收了进去,微微叹息道:“只是,这一去我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说罢便沉默了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陆九歌起来替段千秋解开了眼睛上的纱布。
此刻重见光明,本没有多少值得高兴,可当久违的光线缓缓映入眼帘,她竟也有一瞬间的惊喜,不过很快她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看来习惯了黑暗,一时间她还难以适应如此明亮的视线。
“所幸他的黑纱帽还在这里,你日间行走切记要带着帽子,不可直视强光,否则只会刺激你眼中的蛊虫苏醒得更快。”陆九歌说着,便扶她坐了起来,将黑纱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段千秋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隔了层层叠叠的轻薄黑纱,虽让人有些恍惚,可还是看得到面前陆九歌一身白衣白裙无尘无染,黑发及腰宛若瀑布,她静静伫立在面前,翩然冷清地好似仙人一般。
“来,先起来走动一下,熟悉熟悉。”陆九歌对她微微一笑。
“对了,钧奕?”段千秋想到了弟弟,即刻站了起来,走到屋子另一头的木床边。
段钧奕还熟睡着,段千秋不敢惊扰便靠着床轻轻坐了下来。
少年人眉目清秀而苍白,此刻他睡容安静,浓密的睫毛正随着均匀的呼吸声而微微起伏,只是他的寒毒会随天气而加深,现在靠近便可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寒意。
这么看着他,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有些想念。她本来可以握握他的手,但是她实在不想让他醒着看她离开,于是只好忍住。
就这样静默着看了一会,待确定钧奕还沉睡着,段千秋替他捂好了被子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真的不等他醒了再走?”陆九歌站在木栏边回过头来道。
“不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钧奕了——”黑纱之下,段千秋苦笑笑,“可我不知道我的眼睛能撑多久,所以很多事情我必须现在就做。”
“你真的确信泯光宫的人会在奉城?”陆九歌微微蹙眉。她不确定段千秋这样冒险的决定是否过于冲动和仓促——
“穆白祈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相信他也已经得知了段林剑庄的事情,并且也应该已经来到了奉城。”段千秋低头思虑片刻,又道:“也许一直以来我对他有些误会,但昨天我想了一夜,觉得现在你们也只能去找他了。泯光宫宫主为历代剑圣门下,既然当年飞天剑圣欧阳先生握有一枚剑玉,那么我认为穆白祈一定知道些上古兵机图的事情。”
“九歌,等钧奕醒了,你就带他去找穆白祈。把我的话告诉给他。”段千秋说罢,握了握陆九歌的手。
陆九歌犹豫片刻,却缓缓推开了她的手。
“你一个人跟着十夜夫人太过危险也无人照应,不如我和你一起去。我懂得爷爷的机关术,若是在南夷山里被困还能设法逃脱。”
“不好,我不想牵累你。”段千秋蹙眉摇头,沉顿片刻又决断道:
“去了南夷山,我可以随机应变,一路上我会设法留下标记。”
见段千秋态度如此强硬,陆九歌微微叹息一声,也只好接过那枚剑玉,却又递去已经准备好的长剑。
“那这把墨渊剑你带着吧。”
“墨渊是萧大哥的佩剑,不好吧——”段千秋有些推脱。
陆九歌却是淡淡一笑道:“带着它,等你回来再亲自还给我。”
段千秋踌躇了一会,终还是一把接过将包袱安到了背上。
透过山郊稀薄而寒冷的晨雾,她望见远处山头的青黛色已经渐渐披上了淡淡的霞光,她最后站在门口望了弟弟钧奕一眼,见他还安然熟睡,便放心了。
“九歌,我先走一步,钧奕就交给你了。”段千秋对陆九歌微笑示意,便扶好黑纱帽,一个利落的纵身便穿进了山岚。
“自己小心——”还未待陆九歌话音落下,段千秋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了薄雾之中。
*——————————*
旭日初升,竹林深处的段林剑庄还被清晨的雾气所笼罩着,远望而去房檐草木朦胧可见,显得十分静谧也好似十分空旷。段千秋犹豫片刻,便纵身一跃翻进了自己的秋水院。
终于能够亲眼看到自家的剑庄了。庭院犹深,小径犹在,只是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迹了。因为无人打理,一路走来地上已经铺满了深秋的落叶。
她将整座剑庄转了个遍,始终未寻到一个人影,在白昼看——除了多些枯枝败叶,这偌大庄园里的很多地方都未曾改变,只是因为空旷死寂而多了几分阴寒之气。她去看过密室的几个入口,不知是被谁封了起来,连兵机阁的大门也是密密紧闭。
她觉得蹊跷得很,若是段林剑庄一夜倾覆的消息放了出去,至少会引来不少江湖人士的洗劫,可是如今很多天过去了,整座剑庄依旧寂静无声。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段千秋秀眉一蹙,不禁微微侧头。隔着薄薄黑纱,看不分明雾气之后究竟有无人影,可她知道身后的杀手埋伏在她身边已经很久了。
也罢——
她最后环顾一眼便转过身打了个手势。
“带我去见十夜夫人。”
话音落下,只见薄雾之中寒风穿过,一道黑影倏然跃起带起一片落叶瑟瑟。段千秋目光一厉,即刻也负剑跟了上去。
黑影的速度很快,起落之间不留痕迹,即便她一路紧跟在后,也难以辨清那人的身形。虽然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是等她停下的时候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再一转眼那道黑影已然消失不见。
喘息片刻,段千秋抚定黑纱,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便是一条山河。荒郊山野,薄雾朦胧的水岸边却有一艘客船静静停泊着。船下有人守卫,走近去感觉得到潜伏的杀气。黑衣负剑,脸带面具,正是十夜手下的杀手。
段千秋屏息绕过,一个纵身便上了船,向此刻静静伫立在船头的人走去。
“三天未到,你已经等不及了?”十夜夫人缓缓转过身来,映着白玉紫晶的眼睛直视着她,透着淡淡寒意。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段千秋说着,便低头拿出腰间那块莹白的剑玉。通透的玉身之中,乳白色的气息缓缓变幻着,好似此刻水面上浮游的薄雾一般。
“我要同你们一起去南夷山,只有我知道如何解开双玉合璧的机关。”
十夜夫人注视着她手中的剑玉,冰冷的眼神没有多少变化,可半晌沉默竟忽望着她露出了冷冷的笑意。段千秋心中不由一凉,下一刻,还容不得她反抗,十夜夫人冰冷的指尖已经穿过黑纱紧紧扣住了她的下巴。
“此行当然少不了你,否则谁来替我证明这枚剑玉的真假。”
十夜夫人冷冷说罢,又倏然放开了她。段千秋撞在船栏之上,所幸反手顺势扶稳。
“跟你走之前,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段千秋背靠着栏杆,已经起了一层寒意。
十夜夫人冷笑一声。
“你还敢跟我提这样的要求?”
“我能替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段千秋迎着十夜夫人的目光静静道。此行凶险,她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更何况她已经赌上了她的性命。
“河岸以东十里之外的木楼。”想不到十夜夫人这么快就答应了她。
十夜夫人定定注视着她伸出了手,“将剑玉交给我。”
段千秋犹豫片刻,便将弟弟的剑玉缓缓放在了十夜夫人的手心。
所幸十夜夫人打量片刻,只把剑玉收入了掌心,转过身冷冷道:“记住,不要同我玩什么花样,否则就算你死了,你身边的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段千秋默然听罢,一转身便纵然而起,沿着河岸向东而去。
*——————————*
待她找到那间木楼的时候,正远远望见有一青衫男子正拄杖站在门外。看清来人,沈复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便微微一笑向她点了点头。
奇怪的是,至少她所认识的十夜杀手,并不都像传闻中那般冷血无情。
段千秋缓缓走近去,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小梁在里面。”沈复拄杖走到门边。
段千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梁司夜闭着眼睛,和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沈复见她有些失神,便拍拍她带她走了进去。
“他夜夜熬受噬心针之痛,恐怕很久没有那样睡过了。”沈复望着躺在床上的人不禁目露叹息。
“噬心针?”就是那枚十夜夫人在他身上种下的银针。自她失明以来却从未听他提及。那么这段时间,是他默默承受了许多——黑纱之下,段千秋的目光微微黯然。
“现在夫人用了安魂蛊,没有七天七夜,他是不会醒的。”
“能不能让我单独和他呆一会,只是一会。”段千秋轻声道。
沈复自然明白,点点头便又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段千秋在床边坐了下来,她缓缓取下黑纱帽,尽管这样也许会让眼睛不舒服,但是她实在想好好看看他。他是真的睡了,剑眉都舒展开了,连神情都是如此的温和而不带警觉,像个孩子一样。
“梁司夜,好久不见。”
她温热的指尖小心地划过他冰凉的脸颊,不禁想起这样的轮廓她在黑暗中也曾一笔一笔画过。她失明的时候,虽然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梁司夜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就像她的眼睛。如今她重见光明,眼前人的一笔一划是如此的清晰,她却觉得好似失去了什么。
“我的眼睛看得到了。”想不到自言自语也能哽咽,段千秋忍不住靠着他,握住了他的手。好冷的手,他此刻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吗。
“这一回也许我要失约了,你会不会怪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段千秋不禁苦笑笑,“其实你也瞒着我一个人忍痛,我们就算扯平了。”
她不说话了,闭上眼听着梁司夜规律而稳定的心跳声。这样静静靠了一会,段千秋缓缓睁开眼从怀中摸出了那一枚深蓝色的古玉,将它小心地塞到了梁司夜靠里的手中,用手护紧。
段千秋迟疑片刻,凑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才是真正的钥匙。等你醒后,拿着这枚钥匙来南夷山,替我打开真正的大门。”
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听到,但等到他醒来应该是会明白的。段千秋叹了口气,便坐起来,重新戴上了黑纱帽。想到这顶帽子还是他的,注视着他的眸光又不禁软了几分,可她很快又劝自己平静了下来。
“我要走了。”黑纱之下,段千秋目光坚毅,一如那一日在泯山脚下,她头顶纱帽与他挥手作别。
走出屋外,沈复在楼下等她。
段千秋想了想实在不好称呼,沈复看出她的顾虑,浅浅一笑,只道:
“叫我沈复就好了。”
段千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随即问:
“沈复,你会一直留在这里照顾他吗?”
沈复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那就好。”如此,她也有些放心了,淡淡一笑便转身离去。
“段姑娘——”
沈复忽而低低叫住了她,目光虽有关切,却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此行请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