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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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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衍沐浴过毕,便捧了书坐在桌前由朝夕替他拭发。
翻了几页便觉无趣。他微微仰起头,将湿漉的长发垂拢至一处,怠声问:”库房中的现银还有多少?”
朝夕答道:“现银剩的是不多了,金条倒是存了不少。月初时宫里又来人携了二十条来,这会儿库房里少说也有三百余条。”
卓衍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道:“你叫上见晴,明日一早去库房做个点算。待我下朝回来便取给我看。”
次日朝起,屋外已冷得结起了白霜。
朝夕拿了氅,他屈身接过,慢慢穿帖系妥,吩咐道:“天寒了,去把府上的地龙燃上吧。有伙计缺棉衣棉被的,你做了账去库房里支钱便是了。”
他额上缠着白纱,即便戴上了官帽也无法全数遮住。入了宫,自是逃不了一阵谄笑嘲弄。
卓衍鲜少在人前作怒,脾气一贯是极顺好的。旁人笑,他便也跟着笑,仿佛伤着脑门破了相的人真不是他一般。
高椅御座上的温稽彻更是一派淡若。他今日无本可奏,那人的目光便从始至终地没有巡落到他身上,也不曾开口对他说一个字。
倒是退朝之后,一个双鬓染白的绿袍太监将他截在了宫道之上,趾高气扬道:“卓大人,平王殿下已久侯多时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两张对叠好的纸片,“这是世子们午睡后想吃的糕点,还请卓大人多留个心眼,莫要看淆了。”
几个站得旁近的同僚闻言,不免扯出几句闲言碎语,说这世风日下、狗仗人势,连个不带把的孬子都敢骑爬上头了。御史重臣,官拜五品,竟还不如一条投了好主、识得通风报信的狗。
卓衍却不愠不恼,只是淡笑道:“有劳公公知会。”
卓衍上了轿,缓缓摊开袖中纸页,仅粗略瞥了一眼便禁不住失笑。
这几个蜜乳香唇糕、俏臀玉肌酥也就罢了,妓坊的小吃食,顶多是名字粗鄙俗庸些;可这道一品相思菊,分明就是那小倌馆里才有的点心。众人只听说平王难伺候,却不知道这平王府上的小世子们才是最精怪、最擅作弄人的——试问有几个有头有脸的场面人物愿肯去那些龊促地方抛头露面的?可如若叮咐了手下人去做,说起来又容易显得轻薄怠慢。一个不谨慎,那便是要掉脑袋的事,不好办得很。
卓衍知这纸幅必然不假,平王夫妇却绝非真心为难;只不过如是厚此薄比、与他人起了比较,总要招人垢病猜忌。他既在人前和温稽彻立场相悖,自然也不应受平王睐眼赏识。脸面上的耳光挨得越重、帝王党的诋誉越盛,只会教侯禄深多信他几分罢了。
应承下的事还未办妥,卓衍便也不乐意去春蔷院叨扰,心怕碰上了云舒惹他空欢喜一场,因此只管叫了轿夫抬轿往花街去采买馐食。
轿子一到平亲王府,卓衍便听见了婢女尖厉的喊叫。他心下正是疑惑,伸手掀开轿帘,登时被裹得圆滚滚胖嘟嘟的温稽澄撞了个满怀。
“大世子!”那年轻女婢吓得不轻,一见卓衍,立即屈下了膝盖,伏首跪地道:“奴婢见过卓大人。”又瑟瑟抬头,嗫嚅道:“大世子......”
卓衍道:“不碍事,你且跟着来便是了。”说着,弯腰抱起温稽澄,一手托住他膝腿,踱步往侧厅走去。
玉容喂过奶水,适才哄下幼子小睡,便听人来报卓衍已到厅中等候。她命了贴身婢女带上其余三子到花园里去玩乐,独身一人快步行至侧厅。
温稽澄倒不十分黏腻母亲,玉容来了,他也不肯从卓衍身上下去,依旧搂着他脖子坐在他的大腿上。
看见卓衍额上白纱缠绕,玉容忍不住打趣道:“只不过叫你去买了几样点心,怎的弄成了这副模样回来?”
卓衍笑了笑,将怀中的温稽澄抱高了一些,虚虚实实地打了回马虎眼:“玉容姑娘有所不知。京中酒楼生意红火,终年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他眉目微敛,随即招呼家丁提进来四只食盒。
玉容笑道:“有劳卓大人跑这一趟苦差了。”她一只只揭开食盒盖子,粗瞧过一遍之后,方才转头看他:“相公在书房等你。”又吩咐了一个下人引他过去。
那前来传令的绿袍太监所言不假,温稽衡确是久侯他多时了。
桌上未合盖的茶盅早失了热气,一旁配食的果点也已吃去大半。
卓衍作揖行礼,道:“平王殿下。”
温稽衡回身瞥他一眼,问:“见过皇上了?”
卓衍一怔,仍是凝声回答道:“是。今日早朝时见的。”
温稽衡甩了甩袖子,叫他拾椅入座,慵懒道:“我是问你私下里见过没有。”
卓衍道:“这两日尚未有过。”
“可有书信消息?”
卓衍只答:“也是没有。仅是前几日传了一封绘有黑羽箭的信笺到府上。”
温稽衡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摸着下巴道:“那我便也不知他为何要你来见我了。”
卓衍垂下手臂,沉吟片刻后道:“卓衍前日,上呈了一本折子,议请皇上扩盈后宫,以应皇嗣之需。”
温稽衡哈哈大笑,道:“我看你非但胆子不小,本事也不小!要换作了别人奏他'扩充后宫',怕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卓衍仿若充耳未闻,缓缓道:“复议请皇上礼聘侯相之女侯莺为妃。”
温稽衡倏然止了笑,问:“侯莺?侯莺又是他的哪一个女儿?”
卓衍答道:“便是他岁数最小的幺女了。”
温稽衡的眉头微微蹙起,唇上却还挂着轻浅的笑意。他思虑了一会儿,侧目打量着卓衍,道:“我似是明白他要我做些什么了。”
卓衍摇头拱手,“卓衍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温稽衡慢悠悠地嚼了两块云片糕,双眼凝着他戏谑道:“他只道要我助你成事。我原先不知该助你何事,是也无事可做;现下倒是心中有数了。”
前几年是温稽彻不曾戳破,如今温稽衡既已出面揭下了这层纱窗纸,政见立场便立下万分清明。
卓衍虽一早猜到平王并非外界所传言一般孑身净然、无心朝权,但与温稽衡几番坦诚相侃下来,仍是暗暗吃了不小的一惊。
“侯禄深在边关驻兵逾十万,粮草齐备,军资裕足。”温稽衡倚在躺椅上狠笑道,“要不是因为他不想自己当皇帝,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起兵逼宫了。”
侯禄深满身血腥,机关算尽,不知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屠戮事;却偏偏恪求一世美誉,要史官提笔将他记作千古一相,一生忠良不渝,为大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年侯禄深送侯愫入宫,想的便是日后辅佐长孙上位登基,架空幼帝,握权听政。然而侯愫侍君多年未孕,侯禄深疑窦之余,又观闻宫中别他妃嫔的肚子也毫无动静,只能猜心于温稽彻身有异疾,虽房事未见显恙,却并没有能让女子受孕的活精。
但倘若当朝帝王无后,嫡支正脉的亲王便要继位而上。平王一脉枝繁叶茂、子孙绕膝,即便平王妃出身卑贱,平王世子也仍是当之无愧的皇家血脉,绝无可能轮到他一个外臣来置喙插手。
温稽彻不好摆弄,温稽衡便是个好摆弄的了?温稽衡自小聪颖过人,被整支皇胄寄予厚望,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攸关江山,他再有千百个不愿继承大统,终也不会抛开大义悖祖而行。
正值侯禄深焦头烂额、有意兵行险招之际,肖素云忽然蒙了君宠,以大户闺秀之制,从卓府礼聘入宫,竟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便怀上了龙种。
侯禄深便是在那时留意到的卓衍。同朝为官,彼此间自也是有几分了解的。只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卓衍拥党模糊,既不明确跟风立簇,也鲜少与哪一派党相交为伍。更遑论他是中举而擭,亦不得圣眷,在京中无依无势,仅是空棋一枚。能在朝中自巍不乱,当真稀奇。
侯禄深愿押他一注,看准的就是他的隐忍独行。好在卓衍并没有让他失望,只费了两日工夫,便向他奉上了一套颇为周全的计划。
天渐入冬,愈发阴冷刺骨。侯愫身骨畏寒,往年这时候,多是由宫眷陪了一道去雾云山别苑浴泡温泉。逢上温稽彻朝事闲暇,兴许也会同途去住上三两天。
乾妃诞下皇子,举朝欢庆;温稽彻确也因此冷落了侯愫一阵。因而侯愫开口邀约时,他佯推了一阵,很快便答应了下来。
玉容细细包好药粉,吩咐婢女缝进卓衍衣袍的广袖中,又对他叮嘱道:“这药叫七里窦荷香,是我母亲年轻时无意捣弄出来的玩意儿。与酒混在一起,可令酒香更盛。有几年江湖阅历的能人异士想必都有所耳闻,若是那狗贼问起,你大可直言无妨,他府下总该有几个长了眼力的门客识得这药;倘若他要拆开来鉴一鉴,那便由他拆,不必慌张。解药我已亲手交给皇上,他会事先服下。”
卓衍谢过玉容,又听她续道:“不过这究竟是剂烈性春药,怕是吃过了解药也不能把药性全解下。”
卓衍眉心一紧,“可是伤身?”
玉容掩了嘴笑,道:“如何伤身?男人嘛,至多伤肾罢了。单纵这一回,倒也无大碍的。只是路上别耽搁太久,憋坏了身子可就大大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