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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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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这个词放在不同的地方自有不同的意义。放在极北塞外,那便是意味着漫天风雪,天寒地冻;放在无边荒漠,那便意味着草木不生,酷热干燥。不过,春这个字还是在江南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江南的春,那才是春。
不说那繁花似锦,东风浩荡,不说那草长莺飞,鸟语花香,虽说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不过江南的春是让人心暖的。所见是雨丝风片,所闻是春笋暗生,江南的春一如江南的人,无处不显出那与生俱来的儒雅与柔情。
古月泓的目光自打进入这江南大地便再也没有歇息,这江南的花花绿绿让古月泓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世外桃源,什么叫阆苑琼楼,这比之那冰封万里的天山自然要千般好。
古月泓口中喃喃着几个字,听来像是:江南古镇。
此刻天色尚早,古月泓所在是一个县城的郊外,远远可以望见青灰色的城郭。距他所在不远是一条河,江南本多水,由于天色尚早,河边倒也没多少船家,只有一个老翁,孑然垂钓,颇有一番出尘之意。
古月泓上前,拱手垂问道:“这位老伯,在下想要问您打听个去处。”
那老翁顶着箬笠,一支鱼竿足有五六人长,这样一支竿这老汉一手握住竟是毫无吃力感,古月泓微微一凛,虽是僻壤烟波钓徒,往往不乏世外高人。那老翁掉头看了一眼古月泓,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剑,又看了看他的装束,神色间似是有些惊讶,他点了点头,示意古月泓说下去。
古月泓一字一顿道:“江南古镇。”
老翁咧嘴一笑,露出一嘴不全的牙齿,呵呵笑道:“小师父真是会开玩笑,难不成这塞外呆多了,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古月泓先是一惊,没想到这老人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的来处,随即镇定心思道:“前辈说笑了,晚辈要打听的地方确实是江南古镇。”
老翁用另一手一指远处,淡淡道:“江南古镇?江南之地,大小镇子数不胜数,个个都有历史,你让老头子给你怎么指认?”
古月泓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老翁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你师父是谁?天山这几十年来也不知景气不景气,哎,老了,好日子过多了,也不愿回去了。”
古月泓蓦然一惊,慌不迭道:“前辈······也是天山的?”
老翁悠然道:“以前的事情了,你说说吧,你师父是谁,没准我一开心就帮你找到你要找的地方呢。”
古月泓略一犹豫,终于开口道:“上官离。”
老翁哦的长叹一声,一叹中似是包含着无数情感,像是顿悟,像是遗憾,像是怀念,他闭着眼睛,皱了半天的眉,最后缓缓睁眼,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去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过他似乎对古月泓颇有好感,从身边的竹筐中捏出了一壶酒,几块豆干,摘下箬笠,把酒什么的往上面一摆。看他的神色似是摆了一桌酒菜一般。
古月泓也没什么话,二人坐下,自顾自吃喝了半天,那老翁边吃边哼小曲,听着有边塞萧索之意。半晌,老翁咂咂嘴道:“这么说,你是天山的,人们口中的天山无常。你杀了多少人?”
“我若说我只杀过一人,前辈必然不信。”
老翁哈哈笑道:“我信,我信。”不过那言语间分明是调笑的意思,古月泓不可置否的一笑,也跟着大笑起来。
古月泓笑着笑着心中有些酸楚,上官彩韵的死虽说是上官离的毒计,可终究是自己杀了她,那一剑,毕竟还是自己刺的。那老翁也笑,他笑着笑着嘴角一抽,眼中竟是淌出一行浊泪,他颤悠悠叹出一口气,悄声道:“我若说,我没杀过一个人,你也一定不信。”
古月泓停住笑,那老翁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接着道:“可谁说泓儿他不是我杀的呢?”老翁仰头,收回了那一行尚未落下的泪,脸上恢复了开始的自得,他摆了摆手:“以前的事了,提它作甚,只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罢了。你说你要找江南古镇?”
古月泓听得那老翁言语中似是对所谓的江南古镇甚是熟悉,忙道:“正是,前辈若是肯告知,晚辈,晚辈感激不尽。”
老翁点点头,眯着眼道:“借你的剑一观。”
他接过古月泓的剑,看了半天,目光定格在剑上“古月泓”三个字上,那是蓝一鸣的剑,古月泓自己的剑由于完成使命,已经被封存了。老翁眼角一抽搐,似是有些不信,他问道:“这,是你要杀的人?”
古月泓淡淡道:“是要杀我的人。”
“哗”那老翁手里的杯子应声而裂。“你叫古月泓?”老翁显得极是惊讶。
古月泓倒是吃了一惊,何以这老头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显得这么惊讶,倒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般。
老翁在那儿愣了半天,喃喃道:“这······就是命么”,他将剑还给古月泓,指了指湖对岸,道:“过这条河,往西十里,有一个叫杏花的镇子,你去那儿随便问一个人,问他古府在哪儿,他会告诉你的。”说完未及古月泓开口,他一甩衣袖,人已在丈外,所使轻功正是天山的“飞雪纵”。
古月泓等了半天方才等到一个船家,渡了河,他寻了一匹马,不一时便到了那老翁所说的杏花镇。这镇子与那永安镇一比,又是另一光景,人来人往透出一丝隽秀,确实是钟灵毓秀,也只有江南的和风细雨才能吹出了这般儒气的人来。相较而言,古月泓生硬的棱角还有身上的那股旷野之气便显得有些突兀了。
古月泓果真是随手拉了一个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孩,他问道:“小哥,古府怎么走?”
那小孩咯咯笑道:“古府你也敢去,那儿闹鬼,吃人的。”说完他朝南指了指,做了个鬼脸跑了。
古月泓也没做多想,纵马朝那小孩指的方向奔去。跑了约莫有一里多路,几近跑到了城墙边,古月泓四下张望,可半天也没看见一个与江南古镇这三个字有丝毫关系的建筑。他的目光却被另外一所宅邸吸引了去——那是一所极其陈旧或说是破旧的宅院,大门早已破损,一眼望去宅中乱草丛生,看不出丝毫生气。
“那儿闹鬼。”古月泓忽然想起了适才那个小孩的话,这附近看上去能和闹鬼二字扯上关系的估计也就这一所了。古月泓下马,提剑而入。
走进院子,古月泓忽觉一阵没由来的亲切感,这周围的一草一木似乎都与自己有着莫大的联系。古月泓四下打量,直直看过去,那所看上去及大的厅堂应该就是曾经的正堂了,此刻久经沧桑,虽屹立不倒,却显出一种让人心碎的疲惫,像是倦怠了这人世间的冷冷暖暖,如同一位久不得志的老者,隐逸世外。
忽然,古月泓似乎在杂草中看到了一块像是木板的东西,走近一看,竟是一块横匾,上面有着烫金大字:古府。
古府,古府,江南古府!古月泓恍然大悟,蓝一鸣所说的江南古府原来说的就是这地处江南的这所“古府”。
从正厅入,左手边有一所书房,书房与众不同的是还有一扇小门,门内是另一所小房间,这房内的东西丝毫没有受到外界那副倾颓之气的感染,展现出的是一种绝世的繁华:楠木桌椅,琉璃玉盏,蚕丝被,床是由几根极细的绳拴在屋梁上,半悬着,这屋子的主人要么是一位名商大贾,要么是一位极其有品位的公子哥。
古月泓猛然一震,自己这一路从宅门到这隐秘的屋内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思索,似乎是天生就知道这条路该当这么走。难道说自己以前来过这里?
江南古府,江南古府······古府,古月泓只觉有一样东西就在心头,呼之欲出,自己离它仅有一墙之隔,可偏偏就是难以越过。
古月泓随手将剑摆在桌上,顺势坐下,怔怔盯着那柄剑发愣。蓦地,古月泓惊呼了一声,几乎跳了起来,“古月泓,古月泓,我姓古,这古府正是我小时候的家啊。”古月泓不禁开口大笑,笑完眼角又渗出泪来。自己五岁多离家,直至今日方才再次回到这儿时住所,可家已非往日的家,人也不是那日的人了,唯有这小小的屋子,仍然保留着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宛若是曾经的那份美好的痴念,那般不忍舍弃挥之不去的眷恋。
“你就不想看看你父亲给你留的东西?”一个声音传来,听得像是就在耳边。
“什么人?”古月泓一惊,举剑自守。
“怎么,刚走几个时辰就不认得老头子了?”古月泓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白发老翁笑嘻嘻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正是早上在湖边遇见到的那位天山的前辈。
古月泓收剑抱拳道:“原来是前辈,倒是我多心了。”
“呵呵,什么前辈,前辈连道理都不懂,还称得上什么前辈。”那老翁摇了摇头,像是想到了什么伤心往事。
“前辈刚刚说到我爹给我留了东西是指······前辈,哦不爷爷您认识我爹爹?”古月泓见那老翁不高兴的样子索性称其爷爷。
“岂止是认识,我与他有过数十年的师徒恩怨呐······”老翁叹道,他看着古月泓,满目慈祥,倒真像是一个爷爷在看着自己的孙子。“那时候他也与你一般大,和离儿,就是你师父上官离在一起,我也说不出我更喜欢谁,真像是心头两块肉,哪块都不能伤着······”
古月泓微微一惊,疑道:“我爹和师父是师兄弟?”
老翁缓步走到古月泓面前,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琉璃杯,眯着眼端详着,他犹豫了一下,忽道:“你既然下山,可否是通过了天山劫?”
古月泓听了“天山劫”三字,黯然道:“对,我杀了她。”想起上官彩韵的那嫣然笑靥,古月泓心中又是一痛。
老翁点了点头,轻轻摸了摸古月泓的头,眼睛似乎忽然明亮了些许,也朦胧了些许,他叹声道:“好孩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二十多年前,你爹和你师父上官离在我调教下武艺进步飞快,我且喜且忧,喜的是我天山又将多出两颗闪亮的新星,而忧的也正是这两颗星都是那么明亮,我那时候已有退意,这掌门的位子究竟将交给谁,我一时无法抉择。
后来,因为离儿的年龄也到了该当渡天山劫的年龄,我便设了一个局。我说来你大可怪罪我,那时候,我左思右想,这天山掌门的位子,我只能交给上官离,你也许说这不公平,可是你爹他人心肠太软,终究是不适合掌门之位。我那日喊你爹喝酒,我把他灌醉,放在床上,点了他的穴道,放在床上。
之后我找来离儿,跟他说屋内有位高手,杀了那个人,就是他的天山劫。”
古月泓拍案而起,怒道:“是上官离杀了我爹爹,他好狠的心肠,他,他······”
老翁摇头道:“你且听我说完。我其实并未打算让离儿真正杀了你爹,我在你爹胸口放了蘸了血水的包袱,只等离儿那一剑刺入,他刺剑向来不深。谁知离儿竟看破了我的计划,他给你爹解了穴道,将他放走,从此你爹便没了消息,天山掌门一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古月泓奇道:“那杀我爹娘的,究竟是谁?”
老翁听了脸色肌肉一颤,竟是笑了,可眼睛里却又流出泪来,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之前也一直不知道这事的全部,可看了你的剑,我却是完全知道了。”
“我的剑?”古月泓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那把用来杀自己的剑,这剑又与这件事有何关联?
老翁嘴里念念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好一个古月泓,好一个古月泓!”
古月泓听得一头雾水,自己从未做过什么事如何就成了好一个古月泓了?他疑道:“前辈是说······”
老翁挥了挥手,淡淡道:“自然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的父亲,古月泓。”
古月泓听了顿时一怔,古月泓,自己的父亲竟然与自己一般名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剑上“古月泓”三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猛然惊道:“前辈,这剑······”
老翁点头道:“正是,这剑的真正对象不是你,而是你爹。”
古月泓摇头道:“不可能,蓝一鸣不可能杀我爹,他说了,他恨天山,他绝不会杀他。况且,天山的索命剑杀了人后就会被收回。”
老翁叹道:“那若是这剑从来就没有杀过人呢。”
古月泓一时没有听懂老翁的话。
老翁道:“你爹走后,在江南有了自己的住宅,就是这所古府,可他时刻关心师门的动静,上官离由于那件事一直没肯接任掌门。泓儿听了这消息后便连夜赶回天山,他在铸剑阁内呆了一天,出来后就把你手里这把剑交给了年纪尚小的蓝一鸣,他那时候算是蓝一鸣的半个师父。”
古月泓惊道:“我爹,他,他想让蓝一鸣杀他?”
老翁叹道:“正是。只有真正勘破生死的人才能杀人,呵呵,真正勘破生死的人又如何会杀人?蓝一鸣的天山劫就是他最亲的人,泓儿究竟是没舍得让他动手,你爹是自尽而亡的,这你是记得的吧。”
古月泓听了这番话顿时心若死灰,原来爹爹是这般死去的,原来是他自己选择死亡,原来他是为了让自己的师父能安心当上天山掌门,原来······古月泓心中霎时间有了太多的原来,可他却没有知道真相后的欣喜或是悲伤,有的只是茫然,像是那天爹妈死后他一个人在漫天大雪中不知去向的空洞。有时候,真相虽然没有那么残酷,却让人心伤。一片冰心在玉壶,果真是如此么,有一种友情,果真是可以不顾生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