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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弱质女姑苏逢恩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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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二年,春。
三月里的江南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正是出游的好时节。
苏州府自明代中期起即以工商业发达著称于世,发展至清初更是繁荣鼎盛无出其右者。人称“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城西自胥门到山塘街一带更是商铺林立,市招高扬,商贾云集。
山塘街向南200步有一百年老店——富盛绸缎庄。店内经营各色上乘绸缎布料,一时门庭若市,城中达官显贵年无不趋之若鹜。
绸缎庄姓钱,传至钱老太爷一代,人丁凋零。幸而钱老太爷乐善好施,声名极佳,上天垂怜,年逾花甲终得一子,故而宠溺异常,取名“耀祖”,以示恭敬。钱少爷自小不爱读书,十分顽劣,众人虽头痛万分却无可奈何。于是老太爷早早地给儿子定了门亲事,望其娶妻生子后能收敛性情,好生经营绸缎庄。却不料钱少爷依旧吃喝嫖赌,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出二年便债台高筑,终于把祖传的产业连同祖宅一齐败了出去。据说买家收铺子那日,钱老太爷抱住门口的石狮子死活不撒手。家里人看不过眼,只得用蛮力掰开老爷子的膀子,将他抬了出去。街坊四邻感念老太爷平日里的为人,给他们搭了个草棚遮风避雨,一家人这才安顿了下来。
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钱家刚满三岁的小孙子原本身子就弱,再则恐怕白日里受了惊吓,面色猩红浑身高热不退。钱家人吓坏了,赶忙四处楱银子求医,三副汤药下肚终于平静下来,却留下后遗症,整日里痴痴呆呆。为了给小孙子治病,钱家人把仅有的一点家什物品当的当卖的卖,可小孙子的病依旧不见起色。
这日钱耀祖坐在街沿愁眉不展,迎面撞见个人,穿着对襟坎肩戴着瓜皮小帽。定睛一看,却是“利源当铺”的掌柜孙老板。
钱耀祖正欲起身离开却被拦下。
孙老板作揖道:“钱兄怎么不认得小弟了?”
钱耀祖暗自思忖,先前两人当属平起平坐,如今自己落到如此田地,实无脸面对。
孙老板却问到:“不知小公子的病可见好了?”
钱耀祖被戳中心事,哭丧着脸摇头:“如今家里难以为继,只得听天由命了,只怨小儿福薄。”
“诶,我看小公子绝不是福薄之人。”孙老板摆摆手,“我给老哥指条明道如何?”
“请孙兄指教。”钱耀祖连忙道。
孙老板道:“愚内兄在别苑当差,里头传话需添置几个粗使丫头,月例500钱,不知钱兄可有意将闺女送去?”
钱耀祖虽舍不得女儿,无奈形势所迫,只得点头应允并托孙老板打点周旋。
钱耀祖返还家中,将情形告诉妻子,妻子痛哭,不忍将女儿卖身,耀祖也跟着长吁短叹愁苦万分。
女儿却从内堂走出,劝父母不必感怀伤心,将自己卖了也好筹措银两给弟弟治病。
于是,夫妻二人连夜为女儿打点妥帖。次日清晨便随来人往别苑去了。
姑苏城南郊有一座别苑,是当年康熙爷南巡时的行宫,原为苏州知府陈鹏年的旧宅。当年两江总督葛礼为逢迎康熙,命陈鹏年加重税收,督造行宫。而陈深感百姓赋税沉重,拒不加税而自解行囊,因此官声很好,百姓都称其“陈青天”。康熙得知后下旨嘉奖,并停止修建行宫。第二年康熙南巡苏州就是住在陈的府上。
如今,这座小巧朴素宅院的主人是一位离京养病的小格格。
舒兰格格,郭络罗氏,是和硕格格和明尚额驸的千金。和硕格格是安亲王岳乐的掌上明珠,由先帝赐婚下嫁郭络罗氏。成婚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不久后一胎双胞生下两位小格格。夫妇俩欣喜万分,分别取名“乌珍”和“舒兰”,在满语中意为“重要的果实”。不料和硕格格却因产后感染风寒,身体愈发虚弱起来,到处求医问药甚至惊动了御医也不见起色,终于没能治好撒手西去。额驸悲痛交加,心灰意冷,也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姑母宜妃娘娘可怜这对小侄女,便上奏康熙把襁褓中的她们抱进宫里照顾。两个小娃娃粉雕玉琢,聪慧可人,很受康熙的喜爱,连带着去宜妃宫里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宜妃自然是对这对姐妹百般疼爱。只是小侄女舒兰先天身子弱,每到秋冬便咳嗽气喘,依太医们的话说是先天胎里带来的热毒,遇寒发作,只要活过十岁便无大碍。康熙爷心里一疼惜,便把苏州行苑赐给了舒兰养病,并一应大小事务同和硕公主例。于是,刚满六岁的舒兰在一干丫头婆子的簇拥下移居江南养病,至今已是第九个年头了。
别苑的正院里有数株桃树,这个时节正是桃花好看的时候。细细的枝条抽出了嫩绿的幼芽,略带红色,还没等完全变绿,又绽开了一簇簇粉红色的小花,远远望去,宛若天空中的片片彩霞。微风吹过,顿时落英缤纷。
绯红色的桃树下,坐着一位豆蔻年华,身量瘦小的姑娘。梳双髻,扎小辫,穿一身水蓝色的家常旗袍。
“格格,天还未暖透呢,加件衣裳把。”说话的是个年纪稍大的丫头,说话间递上一件轻质披风。
小格格放下手里的诗册,笑道:“好了阿岱,我哪里就这般娇弱了。”
叫阿岱的丫鬟笑盈盈道:“正要回格格,上回您要寻个在书房伺候的丫头可算找着了。”
小格格道:“哦,是哪家的?”
阿岱笑道:“问了阖府的小丫头子,都不大通文墨,稍认得几个字的又都上了年纪不合用。正巧上月从外头买来一小姑娘,模样好又识字断文,女婢想着一准合格格心意,就让管家给留下了。”
小格格笑道:“那好,让她到书房伺候。”
阿岱笑着称:“是。”
别苑的书房原是陈府的花厅,紧挨着院子,光照极好又可赏景,故被改作了书房。
小格格身子不太硬朗,平日里不常出门,但倾心汉学,喜欢文墨,每每要在书房耗上半日,因此书房布置得格外用心。
素云已经在外头垂首侍立,方才一管家嬷嬷似的人把她带到书房外,她已候着多时,透过帘子缝隙,依稀能看见书房内的景色。
银红色的霞影窗下一张大大的书案,上头堆满了字帖,竹根做成的笔筒内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笔头。书案边的八宝格内摆满了诗册古籍。
素云被阿岱领进了书房,见小格格坐在书桌边,便要行礼。舒兰格格道:“免了吧。”问了年龄身世,笑道:“在我身边不必拘礼,咱们虽为主仆,平日里还是随和些。”素云忙点头答应。格格又道:“听说你学问不错,我这里正缺个陪读研磨的丫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过来。”素云忙跪下磕头道:“奴婢此生便是主子的人,还有什么愿不愿意的,主子赏识是奴婢的造化了。”舒兰格格笑道:“既如此,你去把后头书架上的册子整理一遍,归类放置。”素云答应着去了。
才一盏茶的功夫,素云便弄好了。舒兰看了,各类经史子集分门别类整理得妥贴万分,舒兰常翻阅的书籍都放置在随手边,未看完处还用签子夹着。舒兰笑道:“果然细心又周到,从今儿起你不用去外院了,就跟在我身边吧。”又吩咐阿岱:“带她下去,给她换身干净衣裳,告诉管家月例增加翻倍。”阿岱答应着下去了。
别苑的日子倒也清净自在,舒兰格格性子安静,对下人也和善,每日里不过是写写字,念念书,做些针线活罢了。
舒服自在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才过春分时节,宫里传来圣旨,命舒兰格格回京进宫养病。
于是别苑内一通忙乱,忙着打点格格的衣服首饰,史册书籍。素云也只得拜别了父母,随着主人择吉日登舟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