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教】Kapok ...
-
【壹】杏花与少女
梅朵站在杏花树下望着库科西鲁格蓝得发亮的天空，虽只有窄窄的一道却偏是给人一种高广之感。此时正值三月末，杏花树纤长粗糙的枝头上挂满了一朵朵娇柔的杏花，弥漫着整个山头，将其渲染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粉红，远处清澈的溪流冲刷着河岸，透亮的水流日复一日地从遥远尽头的高山上流下，高空中回旋的鸟叫让她莫名地想起了阿尔泰的岩雷鸟。
放下手中沉甸甸的，装满刚洗好衣裳的木盆，梅朵随手拎起一件绣着艳丽芙蓉花的黑衣使劲抖了抖，细小的水珠便溅落在手臂上，带着深深的寒意，踮起脚尖伸直了双臂梅朵才勉强将衣裳搭在了高高支起的树杆上，小心翼翼地抚平皱褶，浑浊的水汇聚在衣角处形成饱满的水珠迅速落下。
当她弯下腰准备去拿另外一件衣裳时，远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梅朵！”
梅朵直起腰疑惑地朝那方看去，慌乱间在衣襟上蹭去了多余的水渍，然后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她这才勾起一抹微笑平静且亲切地开口对那快步中年女子说到：“江央阿姨，你这么着急是有什么要事找我吗？”
她所住的小屋在离村庄稍远一点的北边，但由于彼此间频繁的往来大家自然很熟悉。江央阿姨平日里待她很好，梅朵觉得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没什么不好。
“有人说他想去天山，希望你能带路。”
江央阿姨布满雀斑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这让还未反应过来的梅朵吓了一跳。这个中年女子的脸上有着多年劳苦磨难而积攒下来的疲惫，然而她那微红的脸颊上堆积的爽朗笑容却能让人不由地感到幸福。
梅朵想，这大概就是那些经由此地的游客不禁赞叹的原因了吧。
这是至善至美的，人性啊。
这样感叹着的梅朵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直到她再三催促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带着一个游客来问路的。梅朵有些尴尬地对她笑了笑，随即挪开视线看着远远落在后面，正侧着头望着树上杏花的棕发男子，隔着远远的距离梅朵能模糊地看见柔和的脸部轮廓，以及落在那双浅棕色眼瞳里零碎而温暖的天光。
看上去似乎又迷茫又寂寞啊。这样评价着的梅朵扬起一抹比往日更加灿烂的笑容，语气轻松地用英语问了句：“天山？”，在对方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之后，她便明白这个人大概，不，一定是位货真价实的游客吧。
从遥远的地方而来，为了寻找某样东西而行走于这片土地的人。
天山是个暂还未见烟火的地方，深沉的静谧之后往往是无法捕捉的真实。梅朵想起曾经认识的一位行者所说的话：“旅行的过程就是追寻。”梅朵觉得眼前的男子便是如此。
“您好，从远方而来的不知名先生，我是叶琳娜。”梅朵歪着头微笑地朝那个男子走去，略带生硬地报出了另外一个名字。
其实“叶琳娜”才是她真正的名字，带着已死去的，母亲的祝福。
泽田纲吉愣了愣，转过头来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正微笑着的女子，“叶琳娜”这分明是个俄罗斯名字，这里可是塔吉克人组成的村庄啊。可当他仔细观察女子的容貌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女子分明就是纯种的俄罗斯人，只是刚才他太过专注于观赏杏花没有发现这一点而已。
女子身材不高却显得很健壮，双手由于多年操劳而显得比同龄人要粗糙得多，穿着塔吉克人的服装，而肤色则是欧罗巴人种的浅色，面部轮廓清晰柔和，眼睛是那种浅到澄澈的草绿色，像是三月春风里冒出来的芽尖一样充满生机与活力，嘴唇很薄，笑起来的时候便抿成了一条温软的弧线，脸颊上带着浅浅的绯红，波浪状的浅金色长发披在身后，在阳光下犹如昂贵的金丝一般闪烁着微光。
整个人都散发着平和与勃勃生机。他甚至从那双浅草色的眼瞳里看见了沉淀的信任。
“我叫泽田纲吉。”并没有对女子的身份提出置疑，那种毫不犹豫地被信任的感觉，混合着行走于广袤蓝天之下的自由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贰】少女与行走
“泽田君想去天山做什么呢？这可不是个好时节。”很自然地与泽田纲吉攀谈起来，梅朵觉得他大概是第一次旅行吧，不然不会连这种常识也不懂，不管去什么地方选对时节可是很重要的呢。
“诶……这个……”被问到目的的泽田纲吉有些不知所措，他尴尬地伸出食指挠了挠脸颊，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而一旁的江央看着两人聊了起来也就默默离开了，她无法理解那些人向往的东西，毕竟这么多年来她连这个小小村庄也没有离开过。
“只是单纯地想要旅行而已。”正了正脸色泽田纲吉扯出了这样一个毫无可信度的理由，如果他说他是为了逃掉烦人的工作一定会被鄙视的吧。
梅朵笑了笑，并不打算揭穿对方的谎言，旋即有些惋惜地对他说到：“其实这个时节真的不太合适，五月的时候才是最棒的，幸运的话还能看见天山红花，就在伊犁河谷那一带。”
“天山红花？那是什么？”被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吸引了注意力，泽田纲吉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近一个头的女子，他原本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连“天山”这个名字也是从他人口中听说的，却没想到能有如此奇遇。
“其实天山红花就是指一种红色的罂粟，伊犁的哈萨克人将其称为'柯孜嘎勒达克'，即'自由的，不断迁徙的花'，那是开在伊犁河谷这只雄鹰翅膀上的花。”说到这里梅朵便停下了，她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说：“当然，如果泽田君执意要去我也不会拦你。”
何况她也没那个资格，她只是个局外人。
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作那些对此地尚不熟悉的游客的向导，带领他们深入这片神奇的土地。
梅朵记得母亲曾经说过：“越美的景物只有映于越多人的瞳仁里，才能成为明亮的光。”
泽田纲吉盯着女子干净的浅草色眼瞳，澄澈地映出了草原一般。他思索了半晌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可是现在离五月还有一个多月的样子。”
梅朵笑了笑却准备不再说些什么，她转身拎起一件衣裳用力抖了抖，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四散飞溅。这种事情她无法插手，她所能做的仅仅是当个向导或是临时翻译。
看着女子踮着脚才勉强够到晾衣杆，摇摇晃晃站不稳却依旧微笑的样子让泽田纲吉觉得极其别扭，他伸长手臂从女子手中接过衣裳理整齐后轻松地将它搭在晾衣杆上，在对方开口说“谢谢”之前他便抢先说到：“这个季节难道就没有什么独特的风景吗？”
千里迢迢地从意大利赶来，若就这样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有的哦，就是这些绵延百里的杏花。”梅朵笑了笑指着不远处的几棵杏花树说道。
此时正值三月底，杏花开得正艳，若有若无的白、红、粉色弥漫成一片，花瓣随风而逝地逐渐飘零落下，映得苍白的天与灰蒙的远片鲜艳生辉。
像是刻意忽视了对方失落的神情一般，梅朵自然是知道杏花再美看多了也会腻，可她还是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其实泽田君你可以从这里，也就是库科西鲁格出发往西行至塔尔再沿着东北方向一直前行到伊宁，这一路上也有杏花，而且时间算下来也刚好能赶上天山红花盛开的季节。”
其实梅朵也有想过带着他到阿尔泰山去的，但这个时间的阿尔泰估计还处于冬末，天气严寒道路难行不说，诸如俄罗斯鸢尾、新疆百合或是阿尔泰郁金香都在六月开放，这个时节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这些珍稀的花卉。
“而且，旅行的真正意义有时候并不在于风景，而在于心。”伸出食指指着泽田纲吉的心脏部位，梅朵眯起眼笑容明媚，“泽田君也是来寻找某些东西的吧，那就带着你心不断行走吧。总有一天你会找到的。”
虽然那有可能是比“真实”还要可怕的东西。默默地在心里补上这一句，梅朵盯着男子浅棕色的眼瞳，里面有什么在不安地闪烁着。
“想要……寻找的东西啊……”轻轻地呢喃着，泽田纲吉抬头望着澄澈的天空有些无力地笑了起来。
【叁】行走与草原
在梅朵家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清晨泽田纲吉没精打采地从昏暗的屋子里走出来，回过头看了眼破败不堪的石砌小屋，再联想起这间狭窄的屋子内的场景时他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样艰辛的生活果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至少对于他这个过惯了舒坦日子的人来说没多大可能。
在三月下旬，这里的天空比其它地方都显得更加透澈，虽然抬头仰望也只能看见窄窄的一道，而映着山间的绿叶与粉嫩的杏花倒别有一番韵味，在这片粗犷的土地上，这里的一切却都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的柔美，每次呼吸间的一丝丝空气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新。
他终于明白了那股无以言喻的心情是从何而来的了。
据他从那个叫作“叶琳娜”的俄罗斯女子口中听说，这里是库科西鲁格乡，乡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塔吉克人，以出售杏干所赚取的微薄收入维生。
虽然生活贫苦而艰辛，可每个人脸上都扬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也只能庆幸是上天让他于如此巧合中来到了这里。
“啊，那么早就起来了啊泽田君。”将一些简单的食物递给了还在愣神中的棕发男子，收到他略带歉意的眼神后梅朵也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泽田君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程呢？稍有差池可能就与天山红花擦肩而过了哟。”
“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对这里的饮食还不是很适应的泽田纲吉有些生硬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这种未经加工的食物虽然散发着清香却让他觉得恶心，可为了不辜负叶琳娜的一番好意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吃下去，显然想要在短时间内适应这种粗茶淡饭的日子是不太现实的，顿了半晌后他又继续开口说道：“我是不经意间来到这里的，而且完全没有独自旅行的经验，所以－－”
“叶琳娜能和我一起吗？”说到这里泽田纲吉不免有些尴尬，这完全是一场没有任何计划、目的的心血来潮的行走，他也只是单纯地想要摆脱那么恼人工作才选择了旅行的，所以语言、饮食、生活习惯之间的种种差异有多么可怕他压根就没考虑过，所以对于汉语水平依旧停留在只会说“你好”的他来说，能在这个连会汉语的人也没几个的偏僻地方遇见一个会说英语的人是何其幸运。
至少这样语言就不成问题了，不会沦落到问件事也得比划半天还依旧不明所以的地步。
他相信叶琳娜会是个出色的导游。
“当然可以啊，能帮到泽田君的忙我很开心。”梅朵愣了愣，而后抬起头望着他明媚地笑了起来，那条旅途她已走过无数次，每一次和不同的人一起走过都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有一种清晰的预感，这将会是一场难忘的旅行。
“新疆虽然现在依旧不富裕，环境恶劣生活艰辛，但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啊。”
“泽田君一定要好好享受哦，这大抵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旅行了吧。”
泽田纲吉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年轻女子，是个极其削瘦的俄罗斯人，手指上还留着长年劳作的厚茧，右手小臂上还有一条几乎已经消散的长长疤痕，穿着一身塔吉克人特有的衣服，过分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隐约能够看到青色的血管。一头浅金色的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一张平淡无奇到扔进人群中就无法分辨的脸，但是那双浅草色的眼瞳里却映着广袤的草原，干净而明亮。
他看见了自由的模样。
“嗯，一定是场独一无二的旅行吧。”泽田纲吉眯起双眼，轻轻地勾起嘴角，面容安详。他的脑海中印着宽袤的草原，星星点缀的白色羊群，高广湛蓝的天空。］［他想象着自己正奔跑在无边的草原上，及踝的青草扫过皮肤，痒痒的，空气中弥漫着清香，羊群在远处安静地吃草，白云从头顶上空徐徐飘过。
世间静寞得只剩下自己欢呼的声音。
他无法预料下一个出场的人会是谁，又会在何时出现。］［这是一场独一无二的旅行，叶琳娜，如你所说－－
【肆】草原与红花
眼前是一整片红花的海洋，一直绵延至视线尽头，然后是青葱的林海，积着白雪的山峰与苍白的天融成一片。泽田纲吉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场景，娇艳的红花肆意地盛开在天山的半山腰上，在风中摇曳着纤长的茎。
若将伊犁河谷比作欲振翅而飞的雄鹰，那花开的部位恰巧就在这只雄鹰的翅膀上。
“今年运气真好，前几年来到这里也只是零星地看到几朵，毕竟天山红花对天气变化太过敏感了。”梅朵看着这片花海语气中不禁染上一丝喜悦，总算是没有辜负他们的一番苦心啊。
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一直走走停停，梅朵选的多是些宁静偏远的小路，因气候原因一路上几乎都能看见杏花。
他们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塔什库尔干河谷中的塔尔村，那里的杏花开得极其娇艳柔美，树下还点缀着嫩绿的冬小麦，在这样的雪峰之下却也是一片春意盎然。之后再去往喀什、阿图什、阿克苏、库车，最后到达伊宁。
江南的杏花是一种轻柔娇艳而朦胧的美，隐匿在涓涓流水边；然而在这里，因了那些雪峰荒原，挺拔的杏树所显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坚毅，那种任凭风沙雪寒也法不倒的傲然。
“叶琳娜，你喜欢这里吗？”泽田纲吉微笑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她穿着一身从其他游客那里借来的白色连衣裙，浅蓝色的腰带在身后系成了一个蝴蝶结，剩下的一部分在风中轻轻地摇晃，镶着亮片的白色凉鞋在茂密的花丛中借着阳光闪烁，她小心翼翼地寻着空处不断前行。
梅朵回头看了看他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讲起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关于她的父母。
泽田纲吉还是第一次听她提起自己的父母，他们本是南俄罗斯人，如他一样突发其想地旅行来到这里并爱上了这里，于是便决定住在库科西鲁格乡，之后生下了她。父亲因病去世得早，母亲便带着她成了一名向导以此维生，毕竟她的脚步曾印满了整个新疆的土地。
她从小就随着母亲一遍一遍地走着相同的路，母亲去世后她也很自然地成了一名向导。
“我很喜欢这片土地哦。”讲完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后，梅朵随意找了个空地坐下，微风吹动着她散乱的浅金色卷发，她抬起头朝着泽田纲吉明媚地笑了起来。
“我也喜欢这里。”他轻轻地回答。
即使之后离开木斯乡去了有“百里长廊”的唐布拉草原这个想法也没有改变。
那里旷袤的草场、淡色的野花在他眼里终究比不了天山红花，那种磅礴、明亮、无拘无束的红。那不仅是诱人而致命的罂粟，还是自由的野罂粟。
“柯孜嘎勒达克”－－自由的、不断迁徙的花。
【伍】红花与离别
泽田纲吉没有想过离别的到来竟如此之快，虽然不舍可他必须离开，他还不想去三途川走一遍。
后视镜里女子的身影逐渐模糊，他终于要告别这个地方，告别这个温柔明朗的女子了。
他的旅途已经结束了。
“泽田君，人生其实就是一个为了得到而不断失去的过程，可是在你没有下定决心之前，绝对不要轻易舍弃任何东西。”
所谓的自由，就是一场单纯的流浪，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可是他有那么多牵挂，自由这种东西终归是种奢望。
但还是谢谢你吧，叶琳娜，我找到了我想要寻找的东西，虽然它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叶琳娜”这个名字在俄罗斯语中，意为“光明的”对吧，还真是适合你啊。
"Luce Degli Occhi Miei"
【陆】离别与开始
在遥远的宇宙之中，其中一些亮度极高的星体便成为我们在夜幕中看见的星星。］［似光一般美好，
可是不要离它太近，
太近就失去了意义。
离它远一点，躲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
星星只需要仰望。
光也一样。
【你是我眼睛里的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家教】Kap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