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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悲苦人生 ...

  •   段林风低下头,用手把玩着耳杯。他的目光渐渐迷离起来,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亲娘,听奶妈说,我亲娘是老王爷在府外暗收的一个小妾。王妃娘娘是先帝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亲妹妹,生性悍嫉,偏偏又不能生养,所以就对府中怀孕的侍妾们百般折磨直至流产,使得老王爷一直都没有自己的骨肉。”
      “后来老王爷年岁渐长,无法接受自己无后的事实,就非常秘密地在府外养了一个小妾。这个小妾很快怀孕,十个月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老王爷这一次下决心要保住自己的这点血脉,将小妾怀孕生子一事紧紧地瞒着,知道的人也就一两个。在我出生后不久他就派人将我送至别处抚养,自己则照常出入我娘那里,故意留下线索让王妃派去监视他的人发现。”
      “王妃知道此事后气恼万分,亲自带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由于她并不知道小妾怀孕生子一事,所以只是大闹了一番。可怜我娘见不着自己的孩子,又受到一番羞辱折磨,心灰意冷,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一来,王妃彻底放了心,而我则相对来说安全了许多。”
      小二走上来续茶,段林风也停了下来。热气氤氲中,段林风的眼神更加迷离,似乎眼中也升起一层薄雾。
      惜墨轻轻问他:“王爷可恨老王爷?”
      “恨,当然恨。”段林风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不是他,我娘怎会会早逝,我又怎么会自小得不到娘亲的爱抚;如果不是他……”他忽然顿住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惜墨叹了口气,缓缓地接道:“如果不是他的刻意保护,王爷现在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段林风望向惜墨,眼中的雾气似乎更浓了,他喃喃道:“不错,如果不是他那样做,我可能早就莫名暴毙,尸骨无存了。看来我应该感谢他保住了我的性命?”
      他摇了摇头,“不,我依然恨他。一个男人却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根本就不能被称做男人。我宁可早点死了去和我娘亲相会,也不愿意独活在这个世上。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每天只能和奶娘还有两个文武师父一起呆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分不清白昼和夜晚,听不见外面世界的任何声音。你知道那种寂寞吗?那种深入骨髓的寂寞,让人生不如死。”
      段林风哀伤的语调像锐利的刀锋一样,从惜墨的心上慢慢划过。伤口在一点点地扩大,疼痛却像喷涌的鲜血一样铺天盖地而来,直压得惜墨喘不上气来。
      她看着段林风,想说句安慰的话,可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段林风端起耳杯来,耳杯在他的手上轻轻抖动。他喝了一口茶,把耳杯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我十岁那年,终于被带出密室,住进王府中。老王爷病逝前向先帝托孤,老王妃不敢得罪先帝,我才得以重见天日。我兴奋异常,却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步步紧逼:先是与我最亲的奶娘暴毙,一年后我的文武师父也相继被冠上罪名离开了王府,紧接着我又接二连三地出现‘意外’。”
      段林风叹了口气,可能是感觉到刚才的气氛太过压抑,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在几年的时间里,我无数次地失足落水、被毒蛇咬伤、吃坏肚子、遭遇火灾……一个人一生中可能遇到过的灾难我几乎都遇到过了。大概是我的命太坏了,连阎王都不想要,所以我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
      惜墨呆呆地看着段林风,原来他的童年竟然是这般悲惨。自己还享受过十三年幸福快乐的生活,而他呢,他从没有在娘亲怀里撒过娇,也从没有被爹爹扛在背上玩过……难怪他们在一起的几个月里,段林风常常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眼中满是淡淡的忧伤。
      段林风接着道:“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在我进王府的第五年,先帝去世了。老王妃再无顾忌,开始对我痛下杀手。幸好我事先察觉到事情有异,和几个随从溜出了王府,才不至于立刻丧命。老王妃怕我长大后回来找她报仇,下定决心要置我于死地,竟然花重金雇佣了江湖杀手来追捕我。”
      “虽然我从小便随师父学习武艺,但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又岂能敌得过那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在昼夜不停的逃亡过程中,我受了重伤,我们的行动速度越来越慢。终于,一个夜晚,在一片密林之中,他们追上了我们,开始了杀戮……”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抓着一个人的脚,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段林风讲到这里时,神情不再那么凝重,他眼中的雾气已经消退,如墨玉般明亮的双眸中幻化出灿烂的笑意,语声也轻快了起来。
      “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一起上山采山菇,有一次我还打了一头狍子;我们一起读过《诗经》,她说等她全部读完以后再告诉我她最喜欢哪一篇;她有个小弟弟,我还带着他下河抓过鱼……她的爹爹很能干,她的娘亲很温柔,她的小弟弟胖的很可爱。他们都待我很好。她曾经让我帮她取个名字,一个只有我才可以叫的名字:小落,叶吟落。”
      惜墨听着自己的经历从段林风口中缓缓地道来,感觉像是又回到了那段美丽的时光之中。
      是啊,那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那又何尝不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呢?我,我们,爹爹,娘亲,圆圆,你和我,我们在一起。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凝集了我一生中最最美好的回忆。
      她再抬眼时,却看见段林风正在定定地望着她。
      “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样?”惜墨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飘渺得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一样。
      “后来,”段林风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后来,太后查明我失踪一事与老王妃有关,一面下旨囚禁了老王妃,一面派人打听我的下落,终于在那个偏远的山谷中找到了我。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小落答应我会去送我。”
      段林风的目光中陡然增添了一抹痛楚,“可是,可是她没有去。第二天,她的家人,甚至村落中所有的人都去为我送行,独独她没有去。”

      是的,我没有去,因为我舍不得你走;我怕我会当场哭出来,所以我没有去。
      林风哥哥,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躲进了山林里。从早晨一直到傍晚,我在林子里尽情地流泪,把所有想要和你说但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话都说了一遍。可是,你还能听见吗?
      惜墨强迫自己把心神从那天的场景中收回来,集中精神继续听段林风的讲述。
      段林风的声音似乎从天外飘来,既清楚又模糊:“我回到王府后才知道,老王妃因为刺杀我不成,忧愤成疾,在我回来的前一天,死在被囚的住所中。太后命我世袭老王爷的爵位,入住六王府。后来,因我有战功在身,太后下旨命我世袭老王爷‘镇国王爷’的封号。”
      “我在京城中站稳了脚,就想回去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一家。可是,山谷中的村落竟然平地消失,所有的人都不知去向。后来,我在村后发现了一大片坟地。我发疯般地寻找,终于发现了我救命恩人一家的坟……”

      惜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的思绪随着段林风的讲述又飘回到了那一天:
      傍晚时分,当她来到村头的时候,没有看见熟悉的炊烟升起,却闻见了一阵阵烧焦的糊味。她以为村里失了火,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当她站定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村子没有了,所有的房屋完全烧成了灰烬;地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爹爹、娘亲、圆圆,还有隔壁的蒋老先生、村头的姜大婶,还有村子里其他的人,都死了。
      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疯狂地冲过去,猛烈地摇晃着他们,想把他们叫醒。可是,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黎明,再从黎明到傍晚,没有一个睁开眼睛醒过来对着她微笑。大家都安静地睡着。
      终于,她相信他们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没有流泪,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她没有叫喊,因为她的嗓子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拖到村后,在他们身边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清晨,她开始在村头埋葬他们。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她终于让他们都入土为安。
      她在爹娘和弟弟的坟旁,又做了一座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葬在里面。
      从那天开始,叶吟落死了,她同她的家人埋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他们都死了。我失去了理智,一个一个地挖开他们的坟,可是一具具白骨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这是真的。”
      “后来我才知道,被囚禁的老王妃知道了我还活着的消息后,花重金买通看守者,通过他们通知自己的心腹暗中调集了一帮江湖死士,想在朝廷军找到我之前杀我灭口。可惜他们晚了一步,当他们赶到时,我已经被接走了。可怜那些无辜的村民,受此牵连,惨遭杀戮……”
      段林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停了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是我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因为有一座坟里没有尸骨,只有腐烂的衣衫碎片。我想起那天离开时,只有小落没有去送行,是不是她还活着?所以,我开始寻找她。”

      是的,她还活着。
      她在埋葬了家人和村里的邻居后,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山谷,因为这里再也没有她的家了。
      她不吃不喝,就那样一直往前走,困了就躺在地上睡一觉,醒来后再继续走。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终于走不动了,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这时,顾老头救了她,让她和他的另外两个养子一起学医,并给她取了一个名字——惜墨,顾惜墨。

      “……所以,我开始寻找她。直到那天我醒过来,看见了趴在床边的你,……”
      段林风的声音飘忽不定地在惜墨耳边萦绕,让惜墨有一种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惜墨觉得天突然变冷了,冷得她不由得发起抖来。她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捧住桌上的耳杯,想从杯上汲取些许温暖。可是杯中的茶早已凉透,一丝一丝寒彻骨髓的冰冷一点一点地从她的手中传到心里。
      一只手抚上她的肩,惜墨遽然转头,却见对面的段林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
      段林风看着她,目光是那么地笃定,不带任何质疑。
      “小落,小落,我就知道是你。”段林风低沉的嗓音轻轻地呼唤着。他的目光温和似水,他的手坚定而温暖,惜墨的身上开始渐渐地暖和了起来。
      段林风的目光中满是期待,又带有一点紧张和害怕,似乎急切地想听到惜墨的回答又在害怕会听不到自己所期望的回答。
      惜墨望着他,只觉得自己像被催眠了一样,只想开口回答他:“是的,林风哥哥,我是小落,叶吟落。”
      可是她心里有个声音冒出来,拼命地阻止她那么做:顾惜墨,你疯了吗?忘记自己是怎么说的了吗?
      惜墨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她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一下身子,用淡漠的语声一点点地将段林风眼中期盼的火花浇熄:“六王爷,你认错人了。我是顾惜墨,不是你要找的人。”
      “不,”段林风摇摇头:“我不相信。你用什么来证明你不是小落?”
      用什么来证明?惜墨勉强笑了笑,“我是个男人,而王爷要找的,恐怕是个姑娘吧。”
      “你是男人?”段林风望着惜墨,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我不相信。”他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惜墨的手。
      惜墨惊慌地想要抽出手来,可是却失败了。
      段林风紧紧地抓住惜墨的手,他的手滚烫滚烫,一如五年前他们第一次牵手时的温度。他们之间的距离倏然缩短了许多,惜墨能听得到段林风沉重的呼吸声和自己加快的心跳声。段林风的目光异常明亮,他凝视着惜墨,一字一顿:“小落,我是林风哥哥。”

      “他是王爷,你是平民;他已经有妻有子了,你想让他为你放下一切,随你四处流浪吗?”
      心中的那个声音在继续阻止她开口肯定自己的身份。
      “你现在是尚方待诏,如果承认自己是叶吟落,就等于承认自己犯下了欺君罔上的死罪,他一定会为了救你不顾一切。朝中有多少人在暗中嫉恨着段林风,到时候,明枪暗箭一起来,他很可能会为你搭上性命,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他中毒的原因尚未查明,他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应该为了满足自己能待在他身边的私欲而毁了他……”
      如果第一个理由无法说动自己,那么第二个理由足以让惜墨放弃开口肯定自己的身份了。
      是的,她爱他,所以她绝对不会做可能会伤害到他的事情。于是,惜墨无视段林风一点点变白的脸色,使劲地想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段林风却毫不放松,目光中的笃定也丝毫不减。
      惜墨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慢慢地、清清楚楚地用冷漠的声音告诉他:“六王爷,我是尚方待诏顾惜墨。我是个男人,我在家乡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亲,未婚妻不日将到京与我完婚!!”
      段林风的脸色这才有了变化,他眼中的笃定在瞬间动摇了一下,紧抓住惜墨手的那只手也微微松了一松。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变化,下一刻,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段林风保持着以前的姿势不动,固执地抓紧惜墨的手,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渐渐地,周围的人语声和楼下街道上的车马喧嚣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在进行着一场亘古不变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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