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苏瑞棠

95、转身

　　朴宇有一半的韩国血统，所以繁缕常笑言，“难怪你喜欢吃面条。”
　　这话从他们认识说到她们结婚，直至他们有了孩子繁缕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小海身上，不再关心他的偏好了。每餐饭，也都是以小海为先，讲究营养搭配，面条渐渐成了餐桌上可有可无的东西，仿佛零食。
　　对此，朴宇无任何意义。要是真想吃口面条，他会自己下厨房煮碗泡面，加一个番茄一只鸡蛋，最后在起锅时撒一把葱花，若是有开洋，也会放一小把。读书那会儿，泡面是学生最佳的食物伴侣，简单快捷，难怪郁金会那样喜欢，晚上一饿就去煮。只不过，她煮的泡面就是泡面，什么多余的材料也没有。
　　她总是说：“多麻烦！”
　　这就是郁金，永远也不会将时间浪费在厨房里。难得有空，她宁愿去读珠宝设计课，也不肯好好的留在家里享受温馨餐，更不用提让她煮饭了。事实上她女权的有点过火，甚至霸道不讲理，但朴宇就是她觉得可爱，好像游坦之撞见了小阿紫，命运注定的一样你情我愿。
　　其实到了现在，朴宇也想不明白他的那一次婚姻究竟失败在哪儿？也不是不能维持下去的吧，尽管两人常碰面的地点是机场餐厅，匆匆叫碗难以下咽的大排面或炸酱面，边吃边谈心，然后又匆匆地去找自己的航班。可也不是不幸福呀，至少那面里蒸出热腾腾的气是裹着热腾腾的心跳动的，感情依旧活跃如初。
　　到底是结束了。
　　窗外那一朵朵白玉兰临立枝头，就像羽毛球，斑驳的沾染老树，待到完全盛开，那一树如云似雪时，便是到了要去律师事务所签字的日子了。
　　郁金的字，总是写的飞扬跋扈，像她喜欢的狂草，带着任性带着不羁。她毫不犹豫地签下名字，落笔无悔。那样的洒脱，仿佛她签的不是一份分居协议。
　　他有些黯然，难道说这几年就没一样值得她留恋？还是青梅竹马的故事太老套，习惯了以后要改变，必然石破天惊！他从来依着她，哪怕是她要离婚。可在那一刻，他竟跟自己闹起了脾气，心与手别别扭扭的在打架，两败俱伤。原来这世上最难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都像是刀。
　　尽管如此，他也没失了他的绅士风度，“郁金，要送你一程么？”
　　她含笑摇头，眼睛就像精灵般撩惑闪亮，蕴着千言万语，那真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岁月风霜都不曾落进半点沧桑，一如婴孩儿。可语气坚硬如铁，“不用。”随后转身，只余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走廊深处。
　　隐隐闻到一丝香气，他不禁朝窗外望去，那白玉兰开的正好，树树相连树树相叠，巍巍若玉山。似有一抹绿意穿梭其间，仔细看才发现是郁金的背影。是呀，以她的性子又怎会转身？有风拂面，夹着白玉兰的清香，他像是被这阵香气给迷醉了，驻足窗前良久，目光却越走越远。
　　这城市的市花，居然代表着离别，不过有时候也代表着遇见。
　　第一次见到繁缕，就是她在白玉兰树下哭鼻子，被男友甩了的小女生，总认为恋爱谈崩了世界就完了，天大地大也没有她的爱情大。她哭得那个伤心，那个委屈，那个痛不欲生……叫他实在忍不住地递了她一袋面巾纸。
　　就是这样开始的吧？
　　繁缕是跟郁金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甘于平凡也愿意平凡，做个煮饭婆是她人生最大的理想。因此，她大学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连他自己都诧异，这第二春似乎来得太快了。不过这真的很好，起码令他无后顾之忧的拼事业，无论何时回家，都有热汤一碗。
　　他感谢繁缕，发自内心的感谢。
　　也许是上了年纪，他的感情不再丰富，什么也不能刺激到他。那颗心还是热腾腾的，却不知为何，只剩温度。每每面对繁缕的柔情，他都像是在完成工作，责任要求他必须认真对待，可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抵触，身体也就不知不觉地随了心，敷衍了事。从最初的隔天到每周一次，幸亏繁缕的心有一多半被小海给牵住了，不然……不然他这第二次的婚姻也将告失败了吧？！
　　但繁缕真的很好，不仅不怪他，还把问题往自己身上揽。像她这样年轻的女人，实属难得，他真是无地自容了。只要听着繁缕一个劲儿的说：“是我不好，有了孩子以后就把你给忽略了。”他就恨不得抽自己，狠狠的抽，把自己给抽醒。可他的人，从来都是醒的呀！
　　有些问题不是一句抱歉，或一份礼物就能解决的。可要是没那一句抱歉一份礼物，心也就更过意不去了，所以结婚五周年纪念，他把小海送到奶奶家，又约繁缕去城北的一个农家面馆吃面，还是朋友介绍的，说环境非常好，适宜聊天。
　　可这城市里已经有太多的面馆了，像老半斋、阿娘面、沧浪亭、夏面馆……他都去光临过，味道不错，但他找不到感觉，那种让心再一次活跃的感觉，自然的，也就对即将要去的这一家面馆不抱什么希望，只图那儿清静，可以谈心。不过他真没想到，那里竟然真是个农家院落，院外像挑着酒幌子一样的挑着一个面字大旗，借着梅花篆字的模式改用一种名贵的绿色樱花，重瓣繁杂，很招摇，就算是招牌了。他知道那种樱花是郁金。院里的玉兰树已经有年头了，枝丫伸出墙外，疏疏的枝影落下，罩着外面的泥土路。
　　这季节白玉兰凋的差不多了，有零星的还粘在虬枝上，舍不得离去。他的心不知怎的就砰然一跳，心房里满是那玉兰花香，仿佛沉沦在遥远中的记忆，沉郁而芳醇。院门开着，进去一排青石卵路，直通水泥台阶上的砖瓦房子，有三间屋。烟囱耸在正中，总有五六个，炊烟袅袅上青云，天色淡淡的，如水。太阳在远处轻柔的抚着大地，那光和缓的照进世人的眼。台阶下摆着四个酱色大水缸，看起来像北方人冬天用来腌酸菜萝卜的。
　　院子里寂寂无声，他握着繁缕的手，慢慢走进去，那脚步声也就成了唯一的点缀。路旁一侧种着枣树与山楂树，树下搁着躺椅几案，被枝叶遮住阳光，后面则是一畦小小的菜地，辨不出种的什么，左边靠院墙的地方搭建着鸡鸭鹅的窝。路的另一侧是从房后引来的一弯流水，清澈的映着云卷云舒，其上架了几个类似歇凉的卷棚替代小桥，里面桌椅齐备，正是馆子所在了。
　　真真农家趣味，不俗不雅，有一点奇怪，总是与城市里的精致不同。
　　大概是来早了，卷棚里并无客人，只有个小妹蜷在角落里打呵欠，见到他们，忙让他们在右边的位置上坐了，又上茶上餐牌。因外头被卷棚掩住了，才不知那里面居然种了一小排樱桃树，叶子碧油油的，花骨朵打在上头，快要开了的样子。他不觉一笑，这里的主人倒有意思，利用了每一处空地，拥挤却无压迫感。脚下水流潺潺，像在山间，连空气里都凝着草木味儿。
　　繁缕在那里看着餐牌，拿不定主意。她是没主意的人，凡是朴宇说好的，她都会说好，那种赞成近乎依附。
　　因此，朴宇也就把餐牌拿起来翻翻，真是全乎，就像是暗里乾坤，江山锦绣均在一纸间。不是不吃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农家面馆呀！不但有本地的刀鱼汁面、肴肉面、虾爆鳝背面以及各色浇头面，还有四川担担面、兰州拉面、武汉热干面、山西刀削面、贵州脆臊面……甚至于云南米线和香港鱼蛋豆腐面线……五花八门，百样选择。也就像繁缕一样的没了主意，问小妹有何介绍？
　　小妹极力推荐一种经济套餐，就是可选五种口味用小碗拼盘而成的袖珍餐，另送酱瓜和茶干。他却不过这样的殷勤，就点了两客套餐，面选的是笋辣面、裙带面、时令菜凉拌面、全蛋鸡汤面、炝锅面、双菇面、云吞面、葱油面……点起来都觉得眼花缭乱。不过等那样多的面一齐摆到桌面上，又像大杂烩了。
　　繁缕笑，“你被面亏到了呀？”
　　他也有点被桌上的景观给震住了，连连慨叹，“想不到，真想不到。谁开的这面馆子，准是个爱面贪面的人。”
　　繁缕道：“不见得吧，我感觉这主人是个喜欢西方自助的人，把西方文化很好的融入进了中国饮食，像前阵子必胜客出的四加一匹萨饼。”
　　他边尝着碗里的面，边同繁缕说着话，多少心不在焉，舌尖似乎成了此刻生命的全部。一碗接一碗，他仿佛在品着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咸，经历过的种种泛上心田。思绪乱飞，飞到那一日的白兰春影里，那一点点的绿意搅了他的宁静，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狂的长在心田罅隙中，想视而不见也不行。郁金，她还好吗？
　　就这样心意草草的抬头，却对上了繁缕的眼睛，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如影子一样的静静跟随他，从来也不会打扰他，亦从来也无需他去理会，只要他肯回头，一定能看到繁缕就在身旁。她就是如此，默默无闻，甚至有时会让他怀疑到她的存在。可是他的生活中，早已不能没有她了，那就像是形与影的关系。
　　也许心不可能因繁缕而跳跃，毕竟他不是二三十岁的时候了，可他总能让自己的心为繁缕而放开吧。沉淀厚土只为繁缕一人，也唯有她一人，能这样肯这样的伺候在他身后，相夫教子，为他省去多少烦心。他该感激她，用整颗心去诚诚的感激她！
　　不能使她难过，绝不能……那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何必强求？
　　他把心中那句对不起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繁缕原本就知道却不清楚的有关他的第一段婚姻的始末。他对她说了，毫无保留，仿佛是在对朋友道心事。那郁积已久的心事，一旦道出来，心田就像是春耕时等着下种的一派盎然生机。犁翻动过的土，再也没有了陈旧的伤感，或者遗憾，周围满是泥土的清新气息，他知道在这一刻里郁金真正的成为了过去，无论那个过去有多么的刻骨铭心，终究是过去式。
　　风吹过，有玉兰花飘落下来，顷刻间，他只觉这花给人的感觉也不完全是离别与遇见，还有新生。春去春又回，像每一次下种时所带来的新生，秋实那一日总会看到的新生硕果。他相信，因为他会很努力很努力的不让自己再转身回望过去了，未来的岁月，他要好好地珍惜繁缕。
　　这样的女子，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