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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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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车轮碾过漫漫尘土,那昏黄的烟埃里,依稀还能看见长安古道。隔着千载的光阴,它早已被磨损成了时空风沙,送了旧日繁华。可三千繁华里的唐传奇,依然不减昔日风采。
则天大圣皇帝太狠太绝,像是少了女儿家该有的柔媚。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样煽情哀怨的句子,真不似她的口吻。仿佛是读长孙皇后那首《春游曲》时的意外。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整个的俏皮活泼灵动飞扬,可印象里,长孙皇后正统的宛如佛陀,是要让人供奉在庙宇中,顶礼膜拜,早晚各上一炷香。
无论好坏,到了某个尽头,就显得无趣,再好再坏,也不过是叫人敬佩或者痛恨,讨喜的往往是居中的调和色。武则天把女人的权术玩到了顶峰,颠覆了李唐江山,这旷古的壮举,让须眉们也不得不在她面前低头!难怪太平、韦后都以她为楷模,想着要效仿一回,甚至连千百年后的慈禧都要照做。只可惜,学人终究不如做己,所以她们都败了。
天下,本就是男人们争夺的战场,女人若想出头,一个字:难!武则天是成功了,可最终,还不是把拥有的一切都归还了李家?太平和韦后更是不用提,连坐热龙椅的机会都没有!那慈禧太后,一辈子不都在垂帘么,不都在被那太后两个字压着么?纵然颐和园中凤上龙下又如何?到底是不敢凤临天下!名位,这看似虚无的东西,有时候,比泰山还要难移!武则天值得后世的人敬佩,是她站出来了,掀开帘幕,堂堂正正的俯瞰芸芸众生。
武周王朝是李唐天下走出的一条岔路,既是岔路,就要扳入正途。女人的风头再盛,也只是历史那浩瀚天空里的微茫星光。武则天,她的功绩是能追得上秦皇,还是汉武?贞观之治期间的良善社会风气,在她登基后被搞的是一团糟,未处乱世,却典重的惊人!其实她没有错,一个女人要在男人群中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又怎能不如此的使用霸术去排除异己?这并不是在否定她的政绩与功业,而是想说一个事实,政治领域里,从来就阳盛阴衰,何况是那建立卓越功勋的人才?道理,现在亦如是。不知是不是女人在思维上习惯用感性的局限?
出了一个武则天,这让多少女人在男人的世界里想入非非。你争我夺,你来我往,少有人能认清现实。大唐江山里繁花如锦,真正能认清所处环境的却不多,可上官婉儿必是其中之一。这或许同她的出身有关。她是罪臣上官仪的孙女,自小与母亲郑氏被配没于掖庭做苦役赎罪。那样的地方,主子奴才都势力,岂能不受尽白眼?受尽欺凌?成长里的千辛万苦,必然将她的意志锤炼成钢铁——外柔内刚。
世上有许多人,经常抱怨没有机遇,其实是机遇在身边,那些人抓不住,或者没有意识到。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怀才不遇吧!相比较这些人,上官婉儿简直聪明如天上的智多星下凡。仪凤二年,上官婉儿被武则天召见,她很好的利用了这次机会在武则天面前展才,摆脱其奴婢的身份。她能过目成诵,文采更是过人,又写得一笔极秀媚的书法,字字格仿簪花。因此,武则天让她掌管宫中诏命,而武则天所下制诰,也多出上官婉儿之手。十四岁的少女,未懂政治,已卷入了政治漩涡。就这样,她开始接近权力的中心,也一步步走向了那集政治与文学于一身,刚柔并济的坎坷生涯。这注定不会是一条平坦的路,步步莲花也步步荆棘,是灿烂至极的血与泪。兴衰荣辱,个中滋味,也只有她自己能够品尝!
《新唐书》中说:“郑方妊,梦巨人畀大称曰持此称量天下。”中国人喜欢通过解梦来预知福祸,显然,这梦是一祥瑞,就像武媚出生时,那一屋子的东来紫气。即使史书这样记载,还是觉得应该先有的婉儿一生功过是非,才有的史官笔下这一梦,仿佛河图洛书为事所造的巧妙安排。那些被天将降大任的人,总是要有着不同凡响的异状。不过上官婉儿的一生,也确实是在称量天下,她虽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若非偏重政治路线,她必然在文坛上成绩斐然,相传她可以同时替中宗、韦后和安乐公主捉刀,且风格迥异。这样的才气,如果肯专心致志的去做学问,定是不会比班昭左芬等才女差的,那将是另一种精彩纷呈的人生。文学之路,自古以来一成不变,也势必会让上官婉儿,在现如今的史册里无法留下惊心动魄,而她的经世治国之才,也将被文采所埋没。
可是每每想到她,依然不愿将她归入政治人物,脑海中首先浮出的形象也总是一个有着裁冰之容剪雪之姿的温婉少女,在明朗的月色下,在露浓的花圃里,幽幽念着《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的身后,是夏日凉风吹拂的锦绣山河,绮靡醉人,可她自己,却更像冰雪初融后的一霁月光,远离滚滚红尘的照耀着苍生万物。出世的心,入世的人,用那无与伦比的才情在证明着存在的意义。怎样都不似史学家的刻画:有才无德,□□宫廷。
客观的历史与主观的故事,总是相去甚远。既然《大明宫词》能够把太平公主塑造成善的化身,那上官婉儿为什么不能有诉不尽的委屈与无奈?!
双十年华的女子,总会伤春悲秋。就像那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便是大唐的豪情,无遮无拦。时代赋予了人们感情的丰饶,哪怕是不伦与□□,都稀松平常,皇家已先做了表率。婉儿在宫中长大,看多了,也听多了,人人皆如此,为什么偏偏轮到她,就成了□□?张昌宗、武三思、李显、崔湜……没错,她的生命是时时刻刻都与他们攀扯不清,可她有办法独善其身吗?何况周旋在他们中间,就好比是征服权力,有着在刀尖上跳舞的决绝快意。
狡诘复杂的政坛,是杀人不见血的无间地狱,到处布满了陷阱。人处其中,勾心斗角是家常便饭,一不小心,便要粉身碎骨。还记得她额头的梅花妆吗?那就是刹那间情难自控的代价!她和张昌宗在私相调谑,被武则天看到所伤。伤在额头,伤在心头。额上的伤痕可刺一朵娇艳的红梅来掩饰,心上的伤痕又能刺什么呢?一如卷进政治时的无可奈何,她还没有了解到世间的情为何物,就已经与这直叫人生死相许的东西绝缘了。自此后,男人都成了她在权力场中角逐的棋子,或是满足欲望的工具,真情不再!其实她对张昌宗也不见得是什么真感情,可这世上有哪一个少女,不怀春?
伤口在别人的身上,不会有切肤之痛。所以,宫中的女子皆学婉儿,将胭脂点在眉心。这梅花妆,算得风靡后宫的时尚了,但是背后的故事,又有什么人能够体会?婉儿的梅花妆是用来遮羞的,也就是这羞耻的印记,让她牢牢的记住了:一无所有的人生,连性命都脆弱如蝼蚁,掌握在他人手中,若要活命,只能靠自己去争取!她不敢再行差踏错,也渐渐学会了利用别人和设计阴谋。
天下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只是,她活在风雨飘摇的初唐,武氏、李氏,总有那么几股势力在较着真儿,而她能做到基本上平衡各方面势力,让战火不会烧及到她身上,已经很是八面玲珑。说到底,她自身从未有过太平!武则天算得上中国古往今来女性主义第一人,岂是好相与的?在这样的人手底下讨生活,必须小心翼翼谨慎非常。她不得不左右逢源,审时度势,游走于各种势力之中,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随波荡漾,身不由己。
到了神龙元年,中宗李显复位,册封她为昭容,爵同诸侯,位如宰相。这时候,她总可以喘一口气了吧?没有武则天在上头压着,而李显又性格柔弱比较好控制。可也是因为李显的这种性格,朝政大权几乎落在韦后手里,上官婉儿又不得不去依附韦后,成了韦氏一党。对付韦后,那是要比应对武则天容易得多。婉儿把曾与她私通的武三思让给韦后以换取相应利益,曲意逢迎的付出,自然有回报,她权势日盛,巾帼不让须眉,又得了那泼天的富贵,想必这时候的她最为惬意。只是这些权势富贵,都不过红尘里俗不可耐的身外物,是活命的先决条件,她的内心深处,还是空虚。所以她彩楼评诗,引领一代文风,借此得到心灵的救赎。而她本身的诗文,对仗工整,词藻华丽,对唐初诗律也有相当的影响。同一时间,她又怂恿李显设立修文馆,广招天下才子。
男人是她生命里的过场,武三思走了,崔湜来了。这位兵部侍郎是位俊俏的才子,婉儿与他自然诗词相和,像难觅的知音。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与之灵魂说话的人,可一个宫里,一个宫外,相思相望不相亲。为方便她和崔湜的好事,她又向李显提了一个十分出格的要求:仿公主制另建宅第,开启了嫔妃在宫外居住的先例。外宅没有禁宫那么多规矩,崔湜便堂而皇之的把他几个兄弟也带来了,个个是美少年。上官婉儿一辈子都在仰人鼻息,但她自己的宅子里,怎么就不能随心所欲?她是她宅子里的女王,所以她引面首,过着及时行乐的放纵生活,想必此时她的卖官鬻爵,也只为一时之欢。不过她毕竟还是文人,没有忘记以文会友,宅第中经常宴至月明中天,风雅为洛阳第一家。
这是一个能看清形势的女人,弃韦后而就太平公主,一如当初在李显和韦后的不同阵营中的选择,她选对了。只是千算万算,终敌不过命运的驱驰。景龙四年,唐中宗李显被韦后和安乐公主毒死后,上官婉儿立即草拟遗诏:立温王李重茂为皇太子,是为睿宗,韦后知政事,相王参决政务。这是两边都讨好的法子,既不得罪韦后,也可以借此诏书来洗脱韦后党羽的罪名,让她在李姓一族里保住性命。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后临淄王李隆基率羽林平韦后叛乱,杀上官婉儿。那时,李隆基义正词严的说:“此婢妖淫,渎乱宫闱,怎可轻恕?今日不诛,后悔无及了。”
她的死,是机关算尽太聪明,也是死于她对权力的渴望。也许,在那样的动荡时局里,她不可能有机会抽身而退,必须要抓紧手中仅有的权力以求生存。可权力,那是一个无底洞,欲壑难填的无底洞!她的死,也许真是可惜了,可惜了一代才女。纵厄运难脱,不过在风云莫测的宫闱中,皇权下的牺牲品,又何止她一人?
开元初,玄宗追忆上官婉儿的才华,指令收集其诗文,编录文集二十卷,并令中书令燕国公张说作序。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却会这般的去追之忆之,可见玄宗是从心底里由衷的敬佩上官婉儿。可惜,那文集已失传,好在张说的序被保留在《唐文粹》里。序文对婉儿颂扬备至,称道她“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聪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据笔云飞,咸同宿构。”又说:“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言阀,昭容两朝兼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意,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媪,文章之道不殊,辅佐之功则异。”
贞元时,吕温曾做《上官昭容书楼歌》,尚可见其文学生活的片段。上官婉儿,的确是唐代历史中极有魅力的后宫女性,可谓一生传奇。沧海桑田,岁月流转,人世间多少事,几沉几浮几变迁?荣华富贵,梦里烟云,人世间多少事,有悲有喜有离散?在这商业的浮躁社会中,我们内心已荒芜太久,野草蔓生,萋萋不绝,很难做到静下心来融入大自然,林下风不复,幸好还有历史可以回望。唐朝,那流红溢翠,那文人墨客,那旖旎千古的风情仍在时空里飘荡,虽潋滟近俗,可总有那么一个不一样的才女上官婉儿。
附:上官婉儿诗
《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九月九日上幸慈恩寺登浮图,群臣上菊花寿酒》
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却邪萸入佩,献寿菊传杯。
塔类承天涌,门疑待佛开。睿词悬日月,长得仰昭回。
《驾幸三会寺应制》
释子谈经处,轩臣刻字留。故台遗老识,残简圣皇求。
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四山缘塞合,二水夹城流。
宸翰陪瞻仰,天杯接献酬。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
《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
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
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
鸾旗掣曳拂空回,羽骑骖驔蹑景来。
隐隐骊山云外耸,迢迢御帐日边开。
翠幕珠帏敞月营,金罍玉斝泛兰英。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
逐仙赏,展幽情,逾昆阆,迈蓬瀛。
游鲁馆,陟秦台。污山壁,愧琼瑰。
檀栾竹影,飙风日松声。不烦歌吹,自足娱情。
仰循茅宇,俯眄乔枝。烟霞问讯,风月相知。
枝条郁郁,文质彬彬。山林作伴,松桂为邻。
清波汹涌,碧树冥蒙。莫怪留步,因攀桂丛。
莫论圆峤,休说方壶。何如鲁馆,即是仙都。
玉环腾远创,金埒荷殊荣。弗玩珠玑饰,仍留仁智情。
凿山便作室,凭树即为楹。公输与班尔,从此遂韬声。
登山一长望,正遇九春初。结驷填街术,闾阎满邑居。
斗雪梅先吐,惊风柳未舒。直愁斜日落,不畏酒尊虚。
霁晓气清和,披襟赏薜萝。玳瑁凝春色,琉璃漾水波。
跂石聊长啸,攀松乍短歌。除非物外者,谁就此经过。
暂尔游山第,淹留惜未归。霞窗明月满,涧户白云飞。
书引藤为架,人将薜作衣。此真攀玩所,临睨赏光辉。
放旷出烟云,萧条自不群。漱流清意府,隐几避嚣氛。
石画妆苔色,风梭织水文。山室何为贵,唯馀兰桂熏。
策杖临霞岫,危步下霜蹊。志逐深山静,途随曲涧迷。
渐觉心神逸,俄看云雾低。莫怪人题树,只为赏幽栖。
攀藤招逸客,偃桂协幽情。水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
携琴侍叔夜,负局访安期。不应题石壁,为记赏山时。
泉石多仙趣,岩壑写奇形。欲知堪悦耳,唯听水泠泠。
岩壑恣登临,莹目复怡心。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
懒步天台路,惟登地肺山。幽岩仙桂满,今日恣情攀。
暂游仁智所,萧然松桂情。寄言栖遁客,勿复访蓬瀛。
瀑溜晴疑雨,丛篁昼似昏。山中真可玩,暂请报王孙。
傍池聊试笔,倚石旋题诗。豫弹山水调,终拟从钟期。
横铺豹皮褥,侧带鹿胎巾。借问何为者,山中有逸人。
沁水田园先自多,齐城楼观更无过。
倩语张骞莫辛苦,人今从此识天河。
参差碧岫耸莲花,潺湲绿水莹金沙。
何须远访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
凭高瞰险足怡心,菌阁桃源不暇寻。
馀雪依林成玉树,残霙点岫即瑶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