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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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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我父亲和奥尔加达成了何种协议或默契,他没有杀死佐伊·维奥雷拉——我是说,那位韦天织先生。三人对峙的那一晚,最后竟然是以小酒馆为收场,而我毫不迟疑地躺在奥尔加膝盖上睡着了。
      其实想想看,韦天织的确没什么跟我父亲死磕的理由,虽然他有那样一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哥哥。真正和我家结下血海深仇的只有奥尔加,可她看上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不由得让我想到自己,我想哭的时候也并不很多,刚才孤零零被放在黑暗和刀光剑影的凶险里时,也只是吸了吸鼻子,感觉遗憾和抱怨,但算不上多么震惊。
      我也不知道那一夜父亲有没有告知他和她,是谁出卖了奥尔加的父亲,以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大概不至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她是为此而来的吗?还是为了别的?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我知道的只是,她没有如韦天织所希望的,跟他返回特兰西瓦尼亚——奥尔加·特隆西亚,现在我知道她那个化名姓氏的由来了。而他只能灰溜溜独个离开,带着他那些漂亮衣服和在热那亚收集的奇怪小物件儿、新奇草药、盛装各式香料粉末的玻璃瓶玛瑙罐儿一起。感觉上,他仿佛不是千里迢迢违了家规私自出奔,跑来寻找自己重视且担心的女孩子,倒像是来游玩的。
      我父亲对此表示惊讶,一个这样的韦家人居然能离开梵比多山,全须全尾地找来热那亚,还没有在路上被骗或者被当作妖物烧死,这可真是太不寻常了。
      奥尔加冷静地说:“他的运气向来好。”无论生为韦天裳的弟弟,还是少年时就被药塔师匠亲自收为学徒,药塔是一座塔楼,又不是一座塔楼,那可是维奥雷拉家族自古而来的医药圣地。
      我倒觉得那可能因为韦天织确实是个好人——或者不是人?他只是看上去不太普通,对待他人的方式堪称慷慨又温和,至少他免费医好了西莱迪的腿。
      而那个家族不会放过奥尔加。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朝欢暮乐,朝歌夜弦,赶着去愉悦去放肆,赶着在夜色里飞翔和狂欢,都只是因为结局近在眼前。多年以后我也不甚理解,奥尔加,她为什么要追逐我父亲,要得到我父亲,只为了他放过她一次吗?
      而我父亲又为何要与她相好?从卡利亚里到热那亚,从威尼斯到翡冷翠,追逐他的男男女女能挤满整个纳沃纳广场,即便与我母亲不睦,他为何选择了一个绝不该碰触也注定得不到的女人?
      何况她还并不是人。
      “也许他早就受够了你们那个家族也说不定。”很久很久之后,有人这样对我说,语调粗鲁轻佻,词锋却犀利令我不知所措。
      人在当时,仍是孩子的我自然更不能够懂得。我所知道的只是,频繁往返于奥尔加那里之后,我父亲看上去似乎快乐多了。面对祖父的召唤和家族堂亲们偶尔的挑衅,他仍旧微笑以对,那神情里多了一些内容,像怜悯也像绝望。他在做一件很难称得上勇敢、但绝对算得上疯狂的事,这难道不值得兴奋吗?
      青春啊何其美丽呀。
      得欢乐,且欢乐吧。

      我对生育这件事最初的认知来自马匹和猎犬,因为他们不会孵蛋,过程也较为直接。父亲带我去看生产过程,提醒我这是艰难之事,不可轻视。所以奥尔加怀孕时我比较冷静,指着她膨起的腹部问她:“这里面是什么?”
      其实我想问的是,会是一条小龙吗?可那样的话,它的父亲明明又是个人类。
      奥尔加想了一想,诚实摇头:“不知道。”
      她看上去完全不在乎这些,苦恼的只是不能继续乘夜出奔,带我飞行于城市上空。我倒也不太介意,这段日子仍然去和街头小子们厮混,祖父要求我明年返回卡利亚里,接受家族教育,无所顾忌的日子已不太多,我要珍惜地浪费。
      即便如此,奥尔加生产时我还是跑去围观。产婆自遥远外地早早请来,在最好的旅馆等待了将近一个月,为了保密。过程非常顺利,我多了个皮肤洁白的弟弟,只不过我对他最初的浓厚兴趣仅保持在落草一瞬间,张望着奥尔加是否生出了一条龙,听说只是个漂亮男孩,立刻失去期待。
      父亲给那个孩子起名叫庆歌,元庆歌,我猜这是为了奥尔加开心。但我希望他能尽快拥有一个拉丁文名字,如果用汉文昵称他,那会显得我才是弟弟,这不公平。
      这一切当然都是瞒着母亲的。

      西莱迪在痊愈后仍然跟随我们,尽管会被父母责骂,他也没别的地方和朋友可取乐,只是愈加沉默,并且不再经常粘在我旁边,但我偶尔发觉他会跟着我,像是要看我究竟会去哪里。
      里卡多被巡捕抓走,关进了监牢,终于有一个被他割掉钱袋的商人不肯忍气吞声,大手又像钳子一样有力。我们的小圈子一盘散沙,群氓无首,整日浑浑噩噩,我的快意都减少了很多。
      奥尔加忙于照料庆歌,不太有时间陪我,父亲则要周旋于祖父和母亲之间,偶尔还会去罗马和威尼斯替家族处理事务。这种时候他总是十分担心,并告诉我不可在此时前往奥尔加那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雇请佣兵去保护那处小天地,这其实没什么用处,我是说,假如鲜卑三姓或者韦家想要发难,无论哪一边,相当一部分普通人的抵抗几乎都只是垫脚石。
      总之我更为无聊,很羡慕母亲每日有那么多打发无聊的伎俩,和贵夫人们喝茶、游园、看戏,在家里举办各种聚餐和沙龙,请来画师为自己作画,一幅又一幅,有音乐家在一旁伴奏疏散精神,读新出版的浪漫骑士小说和诗歌,为她美貌的侍女们安排恋情、考虑婚事……顺便摸摸我的头,惊讶于我怎么长得与她齐胸高了。
      我的拉丁语教师又被聘请回来,换了个人,但一样生硬无趣。我想念奥尔加,只有她能梳理平整我这头不驯服的乌黑鬈发。
      “月亮草”里的香油和香精已经更换过几批,土耳其人的马刀拦不住威尼斯商人对金币熊熊燃烧的热情和一张张油嘴。
      几个月过去了。
      秋天就要到了。
      六岁的这个秋天,我见到了他们。当时是在街上,我垂着头,跟在伙伴们后面,没精打采思考来年酒神节时,我是否就要被带回卡利亚里,从此很少能够返来。本家人犯错会被鞭笞,即使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会不会也一样要挨揍。太深奥的问题。
      通往广场的街道有一点喧闹,我没有抬头,无外乎哪位贵族的马车过路,躲到一边就好。这样想时,同伴用力抓我的手,语调激动:“看呀,大猴,那些是什么人?”
      他指给我看,马上的男人们几乎都穿着华贵服饰,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用兜帽和面罩遮牢脸孔,连目光的痕迹都很模糊。其中一个拦住走在最前面的孩子,戴有精致手套的指尖上下掂弄着几枚雪亮银币,低头向他询问什么,可能是问路。
      每个骑手都身腰矫健,体态修长,而我偏偏也懂得一点关于马匹的知识,他们的马都很贵重,每一匹都能换我母亲的一挂土耳其翡翠项链。整个马队大概有十几人,被巧妙围绕在最当中的人没有遮住脸。那张脸把我的呼吸都摄走了。
      他很美,很苍白,这倒不算什么,接近病态的苍白是贵族们的自诩和自傲,看起来非常年轻,但我很难分辨他究竟不到二十岁,还是已经有二十几岁。头发藏在披风的兜帽里,嘴唇毫无血色,我只能看见那双眼睛,清澈的冰水里浸着两颗淡蓝的绿松石。
      他身边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一样高挑修长,一样坐在马上,离他很近,比其他所有人都更近,一直在看着他。我看不清他眼睛的颜色,但他注视这个年轻男人的眼神让我想起奥尔加看我父亲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眨不眨,天真郑重中混杂着丝丝缕缕骄傲,也有沉醉与好奇。他令她格外专注激动,那真是一种玄学意味的复杂吸引力。
      我发起抖来。不为别的,这一切太熟悉、太显明了。就算我只是个六岁孩子也足够理解。
      他们问过了路,马队继续前行,广场上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像是从一千零一夜里跑出来的波斯神巫,或者香水瓶中的恶鬼。大多数人则认为教皇又从异域他乡招惹来了奇妙使者,只不过那样的话,他们应该乖乖在罗马浪荡,不该来热那亚招摇。
      我一直蜷缩在门廊下,闭紧双眼,直到马队从路中央经过,笃定蹄声锤在心脏深处,一下又一下,快要碎掉。后来市井喧嚣重新涌进耳廓,我睁开眼睛,往边上看,以为那些男人们已经远去,而我的伙伴们已经遗忘了我。但他们只是站得不近不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紧紧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畸形的怪胎,活该要被装进笼子随剧团四处巡游的那种。
      在离我很近的高处,有人音调平淡地叫了一声:“主上。”
      我抬起头。
      苍白美貌的男人看着我,在我对上他视线同时露出了一个玩味笑容。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提一下缰绳,担心地靠得更近,刚才用古典拉丁语唤出那个奇异称呼的就是他。
      他压低了声音:“费尔迪南德?”是个我不熟悉的名字。
      我转身迈开步子,稳稳回到我那群伙伴当中,懒散地甩动两手,半跑半跳走开。他们被我的样子舒缓下来,呼哨着打算继续冲向集市。
      金属般清脆细致声音从我身后传来,飘洒在空中,铮铮作响:“他认出我们了。”
      他讲的是汉语。
      我相信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父亲已经将我教得足够谨慎,足够镇静,但你不能责怪一个六岁孩子在这种时候、在热那亚街头听到只有他的家族才会使用的一种古老语言时,本能地回过头。
      说话的男人根本没有再看我一眼,盯着我看的是一直贴在他身边、紧紧卫护着他的那个人,目光从面罩下传来,我能感觉到磨碎的蓝色尖晶石在我皮肤上疯狂刺痛,他眼神如血洗净的雪白獠牙,生动狂傲,不假思索的猎食者。
      我能做的只有转身就跑。伙伴们在身后疯狂喊我,大猴,大猴,其中没有西莱迪的声音。马蹄声并未如我所料地跟上来,我一口气跑到港口,在那里遇见门房的亲戚,要他雇一辆马车送我回去。我不知道门房是怎么跟他提起宅邸里的古怪野孩子,但总而言之,他没有拒绝,我猜他对能够得到的赏赐心里有数。
      回到家里,我四处寻找父亲,被告知他不在,去了总督府上。这应该不是托词,因为我母亲会查出来的。她看见我就露出了嫌弃眼色,吩咐我赶快去洗澡。我疯狂吵闹,要求她立刻派人找父亲回来。母亲对此嗤之以鼻。
      我太害怕了,否则我情愿自己飞奔去总督府,爬过高墙把我父亲从宴席里拖出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抵达了热那亚。那些都是什么呢,一定不是人类。它们在注视我的时候就给我下了咒。我这样胡言乱语,那是因为我开始发热。
      洗过澡之后不久,我高烧不退,母亲终于大惊失色,派了几拨人去请医生,又叫人催促父亲尽快回来。“雅可波,雅可波。”我听见她这样叨念,虽然不闻不问,但关于我的事,她仍然情愿信任和依靠他。
      “奥尔加。”我说,昏昏沉沉地,“叫她去找父亲。”
      母亲啜泣:“奥尔加早就失踪了,孩子,我知道你很喜欢她。”
      我回答她——一句十万年后都不能说服自己释然的、高烧中的昏话:“奥尔加在照顾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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