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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忠犬 ...

  •   对旅人而言,返程的道路比来路更显漫长。几周的逗留,丧礼顺利的画上句号,善后工作业已完成,佐藤自认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便拜别了母家的亲戚,踏上折返琦玉县的列车。
      根据西方科学的观点,时间是人类用以描述物质运动过程或事件发生过程的一个参数,确定时间,是靠不受外界影响的物质周期变化的规律。但身处其中的人们则有着与此定义完全不相容的体会,人的感情左右着身体对时间的体验,快乐的时间如动作矫捷的孩童,忧愁的时间如跛脚的老翁。这么看来,时间真的是一种很感性的东西。
      此刻,佐藤倒是十分乐意陪一位跛脚的老翁饮上杯茶,或者聊聊天,至少比和身旁的苗子相视无语的窘境好上不少。佐藤不知苗子为何主动要同他一起回去,原本以为平川婆婆死后猫女就会重新匿身于山林,又可能……总之不应是现在这种局面。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少女问向刚刚坐定的佐藤,熟悉的语调传入鼓膜。
      “当然,请……”佐藤话中的随意二字未及出口,便被对方的面容惊得合不拢嘴,前来搭讪的少女是苗子。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待苗子坐下,佐藤侧过脸轻声问道,余光观察着对面卿卿我我的年轻情侣,庆幸的是他们已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投向这边。
      “只是觉得无聊,想要去其他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苗子的回答根本令人无法信服,而恰恰是太过任性的答案,反倒让佐藤提不出任何的质疑,只得暂且在心中埋下提防。
      列车行驶,尴尬持续,当抵达琦玉县时,佐藤的背后渗满汗水,纯白的短袖衬衫多出几处透明,紧紧裹住皮肤,他看上去仿佛进行了一场剧烈的运动。下车的人如决堤的洪水,苗子却能稳稳地伴在佐藤身边,车站出口处来去的行人误会了二人的关系,主动的避让,使他们的距离越贴越近。
      “小健!”走出车站时,佐藤听到身后的呼声,不禁回头望去,好奇是谁在叫自己,料想不会有人迎接自己才对啊。目光随声睨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车站出口的街道上不停呼喊,佐藤确信自己与她素不相识,何况如此年纪的孩子怎可能对自己使用“小健”这么缺乏长幼之分的称呼。
      不远处奔来一条土黄色的狗,就是乡下喂养的那种根本说不出品种的土狗,凌乱而无光的毛发,喘气时露出的几颗参差的牙齿,看来是条上了年纪的老狗。听到女孩的呼喊,迅速地跑到主人身边,围着女孩不停转圈,发秃的尾巴像风扇般晃来晃去。女孩爱怜的搂着它的脖子,脏脏的小脸在它头上蹭个不停,亲昵地叫着它“小健”。
      “原来如此。”佐藤暗忖道。女孩的爱犬竟然同自己是同样的名字,佐藤虽然觉得不甚开心,但萍水相逢的人也不便为这般小事发作,尤其对方还是个小女孩。女孩怀中的小健,大口的喘着粗气,头也是无目的的转来转去,当视线转到佐藤所在的位置时,忽然大声狂吠,弄得人不明所以。
      本能的向四周张望一圈,佐藤发现苗子突然踪影全无,瞬间明白老狗吠叫的原因,小健是觉察到身为猫妖的苗子而受到了刺激。
      “小健,不要闹,不要闹,要做个乖孩子。”女孩安抚着小健,当老狗渐渐平息下来后,女孩牵着老狗颈上的麻绳向东侧的大街走去。佐藤望着女孩一瘸一拐的背影,发现女孩的左腿要比右腿短上七八公分,恐怕是天生骨骼发育畸形或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他暗自推测着女孩的病因。
      正午的阳光不再炙热,炎炎的夏日即将离去,明天是秋至,夏天结束,秋天来到,至少从历法的角度看,这是绝对正确的结论。
      佐藤一个人回到家中,踏进玄关,看到苗子为他送上拖鞋时,佐藤整个人呆住了,同玄关处摆放的盆景一样,等到母亲理香来到时仍是这般姿势。
      “小健,终于回来了。咦,你在发什么呆,是路上太疲惫了吗?”母亲关心地的问。佐藤外出的日子里,家中请来一位美国人医生,通过进口药物的治疗,母亲的气色恢复不少,昔日苍白的面颊透出三分健康的红润。
      “是啊,妈妈。可能是路上太累了,休息下就可以了。”佐藤敷衍着,动身同母亲走进大屋,路上假装不经意的问道,“刚刚那个女孩是谁?”
      “哦,原来的女佣大西阿姨因为身体不好便辞职回乡了,她走时推荐自己的外甥女来顶替自己,就是你在玄关见到的女孩,她今天上午才到,大概比你早来了一两个小时。名字是甘泉苗子,真是少见的姓氏呢!”母亲絮絮叨叨的说着家常,佐藤则想着苗子的事。
      甘泉苗子,甘泉,当然是少见的姓氏,那名字是“来自甘泉山的猫妖苗子”的意思吧?能够轻易的伪装成别人的身份混入自己家中,而且可以使家中的人毫不起疑,猫妖的本事不可小觑,可她的目的究竟是何?佐藤纠结于此,可惜力难从心,解不开的疑惑像逃不出的牢笼,越多的投入就会产出越多的苦恼。
      翌日清晨,佐藤从侧屋的睡房走向客厅,今天的早餐仍然是母子两人,父亲秀赖经营着一家船舶厂,长期出海跑贸易,只有每年冬天会回家休息两个月,日常生活中只有母子二人、管家冲田先生父女和女佣大西阿姨,当然,现在换做了苗子。
      早餐时,苗子送上晨报,佐藤随意的翻弄着,希望能从中摘出一两件有趣的新闻念给母亲,可今天的版面内容着实无聊。正想着,一张配图赫然跃入自己的眼前,那是一篇关于昨天发生的凶杀案的报道,昨晚一女童被发现死在三丁目街道的水沟里,女童全身赤裸,胸口有一处刺穿心脏的致命伤,更可怕是女童的整张脸不翼而飞,残留的是翻开的模糊血肉。
      佐藤在意的并非尸体血腥的惨状,而是图片角落中的那条徘徊在尸体周围的狗,他隐隐觉得那就是昨天中午见到的名叫小健的老狗,难道是它的主人……佐藤不敢继续想下去,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们之间存在这必然联系。佐藤来不及吃完早餐,匆匆起身出门,按照报纸上所记录的尸体发现地赶去。
      三丁目的街道距离佐藤的家有五个路口,那是一条快要荒废的街道,战前曾住满了贫民,战时则改造成军用工厂,生产棉衣、军装等物,不过现在几乎没有人继续居住在那里了。
      “为什么这么在意?”苗子又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佐藤对她的神出鬼没有所适应,没有了先前的惊讶与恐慌。做不出的回答,兀自加快的脚步,惴惴不安的心情,莫名的在意与关心,在意一条样貌丑陋的老狗,关心一个偶然留下印象的女孩,任谁都解不出答案。
      亲眼见到时,佐藤印证了自己的预感。从街道拐角处悄悄望过,小健呆呆地蹲坐在水沟边,面上不见了昨日的活泼,展现出一副饱经风霜的凝重神色。刹那间,佐藤眼前闪过一名端坐沉思的老者身影,电光石火,转瞬消失,水沟边蹲坐的仍是一条老狗。
      不知多久,小健缓缓站起,似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静静地朝着街道的另一头走去,步履蹒跚,却满是坚定,瘦骨嶙峋的肩胛被无形的重量压得更低。
      “如果真的在意,那请今夜务必再来这里一次。”苗子淡淡说完,便径自向家的方向来去。轻描淡写的言语,成竹在胸的底气,她知道了什么?佐藤不懂,但仍找好借口,以要去朋友家留宿的理由走出家门,早早守在三丁目的街道拐角。
      今天恰是秋至,渐有凉意的夜,渐起呼声的风,令不安的心绪更加难以按捺。佐藤等候了三个小时,感到全身筋骨疲惫、睡意涌上,然不肯放弃,猛力的揉搓额头,试图令头脑清醒一些,颔首一瞥,手表的指针马上抵达午夜零时。
      悲鸣,因何哭泣?
      呜咽,谁人恸心?
      对面的街口幽幽走来一道影,昏暗的街灯映出的是小健行将就木的身躯。背上插有一柄锐利的短刀,刀刃部分尽没体内,伤口流出的血染红周身,本应土黄泛白的毛发再难看出。口中参差的牙此刻脱落更多,死不松口的衔着无名物件,直到水沟边才终于放下,无力的哀嚎耗尽胸中最后一口气力,身体轰然倾塌,只有睁不开的眼留着拂不尽的泪。
      佐藤走上前,正欲细瞧,苗子却从身后超过他的步伐,率先捡起地上的物件,像是一卷画纸般慢慢展开,当完全铺平时,佐藤看到的是张成年男性的脸,邋遢的胡渣清晰可见。
      “这、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啊!”佐藤虽有所准备,却究竟难以抵挡这股由视觉引发的心理冲击。
      苗子俯身抚摸着小健的额头,如同慈母爱抚熟睡的婴儿。片刻后,以独有的平静语调讲出一段令人不忍相信却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小健的主人名唤小芝,是一个天生左腿便有残疾的小女孩,虽然因残疾导致女孩形成了自卑而害羞的性格,然而对小芝而言这并非最大的不幸,甚至同她的生活相比根本不能算作不幸。
      小芝的父亲是从远东战场归来的士兵,他离家入伍时小芝还未出生,之后大约过了两个月小芝的母亲才诞下她,此时已身处□□的他收到家中的电报,获知妻子诞女的消息,满怀喜悦。当然,电报中没有一字提到女儿残疾的事情。
      男人回到家与妻女团聚时,只会襁褓中哭闹的婴儿已长成六岁的女孩,而离别时性格温和的男人也变成了一个令人生厌的酒鬼。或许战场上的枪弹在夺走他的左眼和三根手指的同时,夺走的还有他的理智与温柔。
      男人不能接受女孩的存在,偏执的认为是她与生俱来的残疾给自己带来了不幸,亦迁怒于隐瞒了事实的妻子。从此,喝到大醉和责打妻女成为他每日的工作,而日复一日的暴力终于使女人不堪忍受,在某一个夜晚,她跟随着另一个男人的脚步逃到不知名的地方,音信全无。
      父女两人的生活可想而知,妻子的背叛不仅未能换回男人的悔过,反而激起男人对女孩更多的仇恨,每日毫无原因的拳脚构筑出女孩全部的生活,女孩常常不敢回家,如街头乞丐般四处讨食,身边没有任何可以称作朋友的人,陪伴她的只有和妈妈一同饲养长达的老狗小健。
      昨天,小芝偷偷的回到家中想到找些食物,恰逢她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酒精作用下催化出的恶鬼的身影,男人拔出案几上陈设的短刀刺向瘦弱的女孩,纷飞的红,如花如舞,女孩被剖开的心流出的是由始自终的不解。被亲生母亲抛弃的自己,被亲生父亲送往冥途的自己,可是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会凋零在理应最爱自己的两人手中?难道说自己的诞生本身就是过错吗?
      男人酒醒后,发现了地上那具伏在席子上的娇小尸体,绝情的一声冷哼,仿佛一切早应当如此,接下来,便有了三丁目水沟中的无面童尸。
      苗子稍停一下,舔舔嘴唇,继续道:“小健旁观了整件事的一切,今夜趁那个男人睡下后,便扑上去准备咬断他的咽喉,男人惊醒后同它发生激烈的搏斗,在黑暗中抓起短刀刺入它的身体,但它还是胜了,剥下男人的脸皮,拖着最后的气息来祭奠主人。”
      “这是我从它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中读取到的,因为灵魂离开了□□,很多细节变得模糊不清,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虽然我很不喜欢狗,但它确是一条值得夸奖的忠犬。”苗子手中的脸皮还在滴着暗红的血,暗的发乌,乌的似人的心,战争改变的不单是历史,更是生活在那段历史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
      “你问过我为什么会在意,最初我也说不清,我想,现在我明白了。因为那女孩的背影太过孤单,明明是那么娇小的女孩,明明走在阳光下充满行人的大路上,但背影却孤单的令人心痛,如果你见到过她的背影便会理解那份孤单。”
      风中的泣,听的悲凉,一片落叶是天赠的挽联,今夜送不走的魂,明日有谁会来铭记?人也罢,魂也罢,缘也好,命也好,不知名的人,不知名的过往,今夜都已踏上命运为他们选好的归宿,荷塘的花也谢尽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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