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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往事莫回首,回首空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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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第一场雪洋洋洒洒飘落而下,天摄九年的最后一个季节如期而至,阿冉回到相府已经将将一年了,对相爷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阿冉在漫漫长日里仅剩的乐趣就是耍弄碧月又或者一个人去郊外策马狂奔。
在这样的平淡流年里,阿冉常常想起和师傅一起习武读书的日子。师傅是个极和蔼的人,常常宠溺着阿冉,所以,年幼离家的阿冉,也觉得童年尚可,日子总还算过得下去。那时的阿冉,常常缠着师傅,要他讲故事给自己听。师傅也不恼,就拣些他年轻时和爹爹一起读书、习武、游历江湖的趣事。师傅描述的爹爹,温和有礼,和阿冉印象中的寡淡薄情大相径庭,于是阿冉总不能把那日执意送她离开的爹爹和师傅故事里那幽默温和的爹爹当成是一个人。阿冉因着这些故事,时而十分想念爹爹,又因着童年里不可磨灭的某些印象,常常发誓,一辈子都不回家去。阿冉还算温馨的童年就在这样对父亲的时爱时恨的矛盾中结束在了天摄五年的那个寒冷冬季。
阿冉记忆里的那年冬天寒冷无比,师傅旧伤复发,病势浩大,没撑多久,就丢下阿冉一个人,撒手西去了。
师傅去世那天,阿冉一直跪在师傅的塌边,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如今,多年漂泊,冷硬了心肠的阿冉,常常不理解自己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师傅在弥留之际一直劝阿冉回家去。阿冉却拉着师傅的袖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摇头,说自己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师傅,自己才不要回去。师傅眼里含着笑,摸了摸阿冉的头,便闭上了眼睛,这一闭,却再也没有睁开过。从那后,阿冉,又变成了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师傅死后,阿冉想过回去的问题,但每次打算回家的时候,都能记起爹爹送她离开时,面上的寡淡薄情和决绝。那时候,府里的下人常常私下闲聊,说相爷是要娶新夫人,才打算送她离开。每每思及此,阿冉都又狠了心,就算一个人受冻挨饿,一个人天涯飘零,也不回去。可师傅临终前的嘱托,却无法不遵守,阿冉便为自己寻了两全的办法——在外漂泊几年,等自己长大了,再不期盼爹爹的温暖的时候再回去。那样,即便爹爹真的厌恶她,她也可以全然不在意。
这次回来,阿冉才发现,其实,爹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寡淡薄情,他那因日渐苍老而越发浑浊的瞳孔里写满了对阿冉的关心。爹爹也并不像师傅描述的那样和蔼可亲,爹爹更多时候,看上去威严精明,不苟言笑,眼里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无力荒凉。阿冉觉得自己的爹爹和别人的爹爹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时而很关心自己,却碍于长者的尊严,将关心藏匿起来。又时而看上去很颓丧,像每一个从中年渐渐向老年过度的男子,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有的时候,再高的权位,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这世上的很多事,都是如此,我们,无能为力。
阿冉的心常常很矛盾,一方面知晓爹爹的关心,一方面,有些事在心里系成了死结,再也解不开。正由于这种解不开,阿冉对爹爹的态度,才一直不冷不热。
这一日,阿冉刚刚外出而归,行至前堂便远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落于客座和主座上的爹爹交谈着什么。定睛一看,原是那个该死的沈湛清,只见他面上谦卑有礼,可爹爹虽礼数周全,却一副并不想多聊的样子。阿冉下意识的想转身离开,却不料,被爹爹叫住。阿冉只好缓缓迈步上前,对着爹爹盈盈一拜,娇娇的开口“爹爹。”又回身转向湛清,低眉浅笑,俯了俯身子,亦是轻柔的道“公子”。
相爷似是很满意阿冉的礼数周全,内心赞着阿冉,没有弗了相府的面子。对着湛清道“这是小女,阿冉。”又转头笑呵呵的“这是沈将军。”
闻言,阿冉又是湛清欠了欠身,嘴角扯了个温柔得体的笑“沈将军。”
湛清看着眼前,着鹅黄色广袖罗衫的阿冉,白皙通透的皮肤上略施了些薄粉,一双黛眉也是生的极好。头上随意的插着一支珠钗,自然的成了个发髻贴于脑后,剩余的青丝则如瀑般垂在背后。湛清面上一片讶然,心下不禁跳快了几拍。但对上阿冉清寒淡漠的眸子时,内心刚刚升起的热望,像是被浸在寒潭里,一颗心,冷了又冷,疼了又疼。
半晌,湛清看着相爷开口,“在下与小姐,于早春时分相识,至今,已引为知己。”
阿冉,对那句“知己”似是很不以为然,淡淡开口,“是啊,我与将军,确实相识。”
相爷只是惊讶了片刻,便面上又带着老练的笑了笑“此番正好,正好啊,老夫此时,正有要务,要出府办理,正头疼怠慢了将军,不曾想,将军与小女熟识,既然如此,便由小女待为招待将军,望将军海涵。”
湛清起身抱了抱拳,道,“在下正想与小姐叙旧,相爷自便,在下叨扰小姐了。”
等相爷和一干随行侍从离去,阿冉便垮了脸上得体的笑,撕了伪装,翘着二郎腿,闲散的坐于主位。湛清也不客气,退回客座。心下似有欢喜,又似隐忧,半晌才开口。“你原是相府的千金啊。”
阿冉误以为湛清此语是要质问阿冉的隐瞒身份,心下郁结,懒得开口。
湛清见阿冉没有应答,又诚恳的道“我现在才知,被人无视的感觉这么糟糕。我,以后不会了。”
阿冉知湛清说的是上次酒肆相遇的事,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有时闭口不言。
湛清见阿冉不说话,沈清急了急,又解释着“你上次所见女子,乃御史大人赵家的千金,赵映柔,而我,与映柔小姐相交,不过是为了讨好赵大人。我不愿你蹚了这浑水,又知你大抵并不喜欢这样的宴饮,便才装作没有见到你。”
阿冉觉得这样的解释,也算说得过去,心下安然,但面上仍旧淡淡的“呵,为了讨好赵大人。将军真是好手段。这样堂而皇之的告予我,都不觉得害臊吗?”
湛清叹了口气,脸上又是温温的笑却杂了些许无奈“朝堂上的结朋营党不过就是为了相互扶持,这些,赵小姐想必是知道的,大家各取所需而已。而我告予你,全然是因为把你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
阿冉嬉笑着开口,对那句朋友不置可否,“朝堂,你们男人,就这么喜欢权力在握的感觉吗?”
湛清坦诚的点点头,“喜欢。”
阿冉刚想开口揶揄湛清近乎不知廉耻的坦诚,却见他眉头紧锁,似在回忆什么伤心的事情。阿冉见状便自觉地闭口不言。
“我的家,在西北边陲的一个小村庄,十岁那年,戎族士兵来犯,我父母皆死于他们之手。自那起,我便立誓,长大后要投身行伍,一声戎马。”湛清声音沉沉的,见坐于主位的阿冉的脸上隐了嬉笑,剩了与他相同的哀痛,心下一片踏实的暖意,仿佛被什么温柔的东西填充,不再空旷孤寂。“后来,我和弟弟被在京里做做官的舅父接回京里。我和弟弟从小就很用功,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
阿冉想起湛清那想要取自己外甥性命的舅父,这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却只换得兵刃相接,湛清心里肯定很苦吧。阿冉想着,眼里有浓重的哀戚散开。
“舅父虽然官拜太尉,可我并未依靠着他,我自己报名参军,从最低层的兵卒做起。两年后便升至军曹,那时,我竟还为自己傻傻的骄傲了一番。”湛清说着,苦笑了一番。
“你该骄傲的,若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阿冉语气里有十足的关心和赞叹,引得湛清微微笑了下。
“后来,我在沛州守军头领孟泰的手下任职,孟泰是十足的草包,又整日花天酒地。我多次建议他增加守城士兵以防患于未然,可他却笑我杞人忧天,说什么沛州乃天险之地,根本不会有敌军来犯。可是,戎族大军果然来犯,探子来报时,他还在醉酒,以我当时的权位,根本不能调遣一兵一卒。等敌军攻城时,他却留下满城的百姓和士兵,独自星夜出逃。将士们拼命抵抗,却因为贻误了战机,还是。。。”湛清顿在那里,眸里是滔天的怒气和恨意。
“三万将士,最后只剩包括我和弟弟在内的百余人。城门上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像是阵亡将士们的哀怨戾气,久久不散。城内城外,尸骨遍地,血流成河,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将士们,有很多都是与我同吃共睡兄弟,他们还很年轻,有的,才将将娶妻,他们的妻子却再也等不到他们回来。有的刚刚有了孩子,他们的孩子却只能在梦里才能见到爹爹。有的也还尚为人子,可他们的父母却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为他们敛了尸首,就埋在城外的野坡上,无名的墓碑挤满了整个山头。那天,我立在残阳里,望着着倾颓的城墙,望着兄弟们的墓冢,那时的我就在想,如若那日守城的将领是我,事情一定不会发展成后来的样子。所以,我便立誓,总有一天,我要站在无人企及的高位上,总有一天,我要立于千军万马之前,我要用手里的权利,为死去的兄弟们讨回个公道,我要用自己的军马,平定山河,还边陲黎民一个安稳天下。”湛清说着,墨黑色的眸里带了怒气、沉痛和满满的势在必得。
阿冉仿佛可以想见那些人间修罗般的情景,心下一痛,便走到湛清身边,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肩。湛清悲惨的童年,让阿冉心生同病相怜之感,因着这种同病相怜,阿冉觉得自己的心和湛清莫名近了几分,阿冉其实也不知晓,她可怜的,是那一双自小失怙的兄弟,还是那个被父亲送走,后又痛失师傅,独自飘零的自己。阿冉觉得自己是理解湛清的,理解他的利欲熏心,理解他的勤勉不辍,理解他的壮志雄心,更加理解他的刻骨哀愁。
湛清扭头时,便对上了这一双含着热泪的眼睛,湛清从没见过这样的阿冉,从前,不管怎样,阿冉眼里或冷淡、或玩笑、或薄凉,都带了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没有什么能真正触动她,而如今,湛清清楚的感觉到,阿冉正在为他痛心,阿冉,是懂他的,他想,有时,陪伴很容易,但懂,却很困难。可,阿冉,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