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陌生城市里熟悉的花》张爱玲的咖啡

3、难念的经

　　千辰回到家的时候，天早已擦黑了。
　　一路上，千辰好像丢了魂一样，有一步没一步的，居然是到家了的。他望着家里透出的灯火，有种熟悉的亲切感，夹杂着凄清与恐慌。每次放学的时候，同学都是兴高采烈的嚷嚷着回家吃妈妈做的饭，哪怕是家里的凉拌菜不放香油都是最香的。这是孩子对家的一种念想。回家了，又可以团坐在爸爸妈妈身边，听他们讲那过去的事情；回家了，又可以睡在舒服的窝里，那可比学校的大集体宿舍好多了，至少清净；回家了，小河边，榕树下，田野上…又都是自己的天下了。这些，是别人的世界，是千辰的梦。

　　“臭小子，死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同村的孩子早就回来了。怎么不说话呀，哑巴了你？看看家里都忙成什么样了。赶紧去池塘边把咱家的牛牵回来拴到牛棚里，人家家的都早牵回去了。咱家就我一个人忙，千郁也不知道又死哪儿去了，你爸还得我伺候着，上辈子我真是欠了你们的。这辈子才给你们做牛做马。对了，注意着小牛犊，这个星期你在学校你还不知道呢，咱们家那头母牛生了，你可看好了，等到秋天的时候，还能指望着它卖几个钱给你做学费呢。还有啊，等会儿把砂锅上的药倒出来给你爹端过去，差不多已经熬好了........”千辰妈妈扫到千辰身影的那一瞬间，边搅拌着一桶猪食边连珠带炮的卷出这一堆话，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千辰的失魂落魄，只有那几头猪“哼哼哼”地挤来挤去抢着食物。

　　也难怪，千辰爷爷一辈子孤身一人，千辰爸爸是捡来的。虽说不是亲生的，第二次生命可是千辰爷爷给的，千辰听老人们说笑的时候谈起过，说千辰爸爸那时候被卷在秋叶里，快冻死了。不知道是谁家那么狠心，把自家娃儿扔到满山地里，要不是千辰爷爷闲着出去溜达，一条小生命可就这么没了。千辰爸爸是一个善良本分的农家人，特别疼爱千辰爷爷，家里条件本来也不算很坏，在千辰爷爷病重的时候，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农村人的生活，除了种那靠天收的二亩三分地之外，也只能指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千辰妈妈本来是盼着再有个女儿的，农村人的思想，家里有龙有凤的多好，以后女儿长大成家了，若是当了家，有个好女婿，还能照顾着家里；再者嫁女儿也不比娶媳妇那么费钱。只是没成想，女儿没来，倒是来了一对双胞胎，就这样，千惠和千郁就这样毫无预期的来到了这个世上。
　　到了千惠千郁该上学的年纪，千辰家的氛围也便凝固了起来。千辰爸妈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一个供应着已经勉勉强强了，更别说三个了。考虑到千辰的成绩一直很好，千辰爸爸妈妈就决定还让千辰继续读书，与其让千辰这个优等生半途而废，不如牺牲两个前途未卜的小儿。农家人的思想，总是这样权衡着生活的方向。两个双胞胎小伙子帮着家里，也减轻些负担，一奶同胞的，两个人出生就差那么一点点，若真是让千辰辍了学，倒是也不知道该让谁接着读书好了呢。
　　时间白驹过隙般，从指缝间不经意的溜走。眨眼间千辰马上就要读高三了，他也倒是没有让父母失望，一直都是尖子生，照这样看来，上个重点大学也是不成问题的。农村里读书的孩子不多，能上个小学也就不错了。像千辰这样读到高中，成绩又那么优异的，在村里自然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人人见了都不免感叹：
　　“千辰这孩子好啊。”
　　“是啊，以后有出息。”
　　“可不，这老千可真是有福气，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哎，要是我家孩子有人一半我就烧高香了。”
　　“哎呀，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家那坟头上就没长那根草。”
　　“哈哈。”
　　……
　　千辰爸妈听到这话自然是笑的合不拢嘴，他们开心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当初的选择也是没错的。以后千辰有了出息，再回头帮衬着千惠和千郁，这样一家人也就皆大欢喜了。每当想到这里，千辰爸妈就觉得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所有的苦与累也就都觉得带着些甜蜜了。

　　千辰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在千辰考上重点高中之后，一家人都很开心。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不比初中，家里的负担也更加重了些。倘若将来千辰考上大学，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二弟千惠从小就羡慕大哥千辰可以读书，虽然他不能去学校，可是善良的千惠打心眼里替千辰高兴，他常常说：“都是自家兄弟，谁读书都一样。”就像是千辰替自己圆了梦想一般。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农村人的思想还是走出去到大城市里看看，大城市里不用种地，到处都是高科技，挣钱的地方多着呢。为了能多挣些钱，为了自己亲爱的哥哥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千惠和同村已经出去务工过几年的一个青年小峰商量，让小峰带自己出去挣钱。千惠好说歹说说服了爸妈，让最小的千郁留在家里照看父母，自己跟着同村的人外出务工去了。没有学历，16岁的千惠只能出卖自己的体力，跟着同乡找来搬运工的工作。在工地上，吃的简单，住的简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帮哥哥挣到读大学的学费了。每个月，千惠都会留下刚够自己用的生活费，其他的一分不留全部寄回家给妈妈，让妈妈留着给哥哥当大学的学费。半年不到，一次大风，吹得人的眼睛睁都睁不开。正在建造的大楼上突然飞下半块砖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千惠的脑袋上，包工头声称是天灾不愿出钱救治，结果贻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千惠小小年纪不治身亡。而包工头在众人的谴责下也只是象征性的给了八千块抚恤费而已。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患有高血压的千辰爸爸突发脑溢血，自此偏瘫，失去劳动能力。千辰妈妈没有哭，她怔怔的坐了三天三夜，怀里抱着千惠的骨灰盒，只是默默的守护着千惠。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停的干活，不停的干活，除了睡觉的时间一刻也不曾停歇。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比同龄的妇人老了十多岁都不止。
　　千辰是过星期回来的时候才知道的，没有人怪他，除了千郁。不，还有他自己。
　　千辰还没有进家门，便看到门口的白花和花圈。他的腿一下子就软了，他试着扶着身边的一棵树让自己稳稳的站着。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通知他。
　　“千辰哥，你别难过。”是洛琳在说话。“是千惠在工地出了意外，今天我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的。一路上我都想告诉你的，可是你妈交代了，怕你难过，说等你回来了再说。”
　　“他是为了我才出去打工的。”千辰流着泪，脑袋“轰”一声全乱了。
　　“千辰哥，你先回去看看吧。走吧，我扶你回去。”千辰在洛琳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的来到灵堂前。千辰感觉自己是一个罪犯，为什么上天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自己？为什么？
　　“你还有脸哭，你是家里的老大，你为什么不去打工，用着千惠用血换来的钱你舒服么？我没你这样的哥哥。你给我滚。”千郁看到千辰走进屋里，忽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指着千辰咆哮着。
　　“这都是命。千郁，别怪你哥哥，这都是命啊。”千辰妈妈相信命运，因为改变不了生活，只能说这是命。不然还能怎样，还能找一个怎样的好借口让自己继续苟活呢。
　　“命，我从来都不信命。他就是个灾星，花着家里的血汗钱，读什么书，现在千惠死了，爸爸也瘫了，下一个你想害谁？你说啊。啊？你就是一个祸害。”千郁开始是指着千辰的，后来直接过来推搡他。“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千郁吼着。
　　“对不起，对不起。”千辰无助的说着。他瘫软在地上，任凭千郁用脚踢他，他顾不得疼，疼算什么，疼，对他来说，已经是最轻的惩罚了。他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他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没有能力让一切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他什么都不知道。
　　几个亲戚见状，赶快过来把千郁拉开。各种说法的劝着千郁。到底是年轻气盛的孩子，不是几句话就劝得了的。
　　“你们都给我住手。”千郁大叫一声。“你们谁都不用劝我，告诉你们，没用。有本事你们能让千惠活过来吗？能吗？千辰，你听好了。你不走我走，从现在开始，这个家有你就没我。”千郁怒气冲冲的瞪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千辰，甩门而去。
　　自此，千郁真的再也没有理过千辰。

　　千辰把牛绳解开，使劲的扯了两下牛绳，大黄牛不屑地瞄了一眼千辰，卧在地上动都没动一下，千辰抄起牛绳在牛屁股上用力的鞭打了两下：“起来，你给我起来，我让你不起来”。千辰的脸扭曲着，似要把心里的怒气全撒出来一般。
　　“哞.....”大黄牛叫着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千辰一个趔趄差点儿滑到了，他恼恼地又踹了大黄牛一脚。
　　小牛犊看到妈妈挨了打，用头摩擦着母牛的肚子，在妈妈的肚子下钻过来钻过去，像是要为妈妈擦去伤痛似的。
　　千辰看着，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唯有万家灯火努力的照耀着，却怎么也点亮不了千辰心中的那盏灯。千辰由衷的叹了口气。

　　砂锅里的药奋力的翻滚着，就像翻滚的人生一样。
　　千辰闻着刺鼻的中药味，眼睛不自禁的收缩了一下，深深的叹了口气。这个味道他闻了差不多三年了，还是没有习惯。有些东西真的是习惯不了的，就像伤疤，好了也是再回不到从前的平滑如初了，何况是化着脓留着血的伤口呢。对千辰来说，这是何其的残忍，在每一个时期每一个地点总是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那些过往的伤，他也知道，这条伤疤是永远都不可能好的了。千辰找来一条毛巾，覆在砂锅的两个柄手上，把药倒进碗里，刚好一碗，什么事情做多了也都熟练了，千辰不敢去想象这些年他的妈妈有多辛苦，每当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都会马上扑灭即将燃起的火苗。他习惯性的不去看母亲的脸，这样他心里安慰自己会好过一些，会让自己的罪孽感少一些。人要成长，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有些代价就是自欺加上欺人，不然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继续走下去。就像千辰会时常告诉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不开心的时候就把这几个字一遍遍的写在眼前，彷佛那字里行间就是美好明天的诞生地，在那一会儿的功夫里，短暂到都来不及小憩一下的时光里，他那样憧憬着他的明天，他一次次的给与自己希望，没有希望，他要依靠什么继续下去呢？有时候他很不愿意想到自己为何要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所以千辰从来不去想关于失望的东西。
　　千辰是自卑的。

　　“劝郡马展愁颜莫把眉皱.……”千辰爸爸依旧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的听着《寇准背靴》，这磁带是千辰在城里上学的时候买回来的，千辰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戏曲，千辰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省下来得生活费买了爸爸喜欢的磁带带回来。对于爸爸，他不能说什么，他更不想让他爸爸多说些什么。他知道爸爸的每一个字都可以燃烧他内心熊熊的火焰，让他内心少的不能再少的水源彻底蒸腾；他知道爸爸的每一个字都可以让他内心的河岸决堤，洪荒不止。他能做的就是找点爸爸喜欢的东西，这样就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样千辰心里也会稍稍好受些。别的他还能干什么呢，为了让他好好读书，家里的重活从来不让他做；怕他在学校被人瞧不起，总是把最好的衣服给他穿，走的时候不忘能多给几块钱就多给些。千辰每次想到这些，都有一种世界没有尽头的感觉。人都说光阴似箭，转眼间白了少年头，可现在的日子絮絮叨叨又乱又长。
　　“辰…辰…，你…回…”。千辰爸爸看到千辰，开心地头使劲往上抬，嗫嚅着喊着千辰的名字，想要坐起来。
　　“嗯嗯，我回来了。爸你别动。我扶你坐起来。”千辰边安慰着爸爸边把药放在床头破旧的老式桌子上。他的心纠在了一起，每次都是这样。他把旁边多余的被子叠成豆腐块一样，垫在爸爸的背后。
　　“在…学校…”没等爸爸说完，千辰就接过话来。
　　“爸，我在学校很好。你就放心吧。我会努力读书的，以后一定让你和妈过上好日子。我在学校也会很听老师的话，你们的话我都记着呢。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吧。是吧。”千辰争取把爸爸所有的疑虑一次性扼杀的摇篮里，他把药端过来，拿了一个搪瓷缸，交替倒来倒去，这样凉的快些。
　　“爸，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千辰说着拿出一盒新的带子。
　　“《卷席筒》。”千辰自顾自说着。把带子放进收音机里。
　　千辰赶紧哄着爸爸把药喝完，然后就推说有事出去了。
　　千辰是难过的，他多想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多说说话，可是他不能，他们的每一句每一字对他来说都是致命伤，他改变不了什么，他只能保全自己。他怕难过，更怕的是碰触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痛，那种难过才是致命的。可哀的是，这是他无法选择的生活，每次回来他都是假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假装着一切都是正常的。或许有些时候，逃避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吧。

　　一切都忙完，躺在床上的时候，已是满天繁星了。
　　千辰翻了个身，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对面千郁的床上，被子是叠好了的，床单也铺的整整齐齐，只是少了些生活的气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硬生生的疼。自从千惠走了之后，每逢千辰回来，千郁都会提早去自己的玩伴家住，总之他就是不想看见千辰。千辰也试着解释过，可是没有用。千辰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千郁了，千辰有时候也想，等千郁长大了就好了，实际上千郁只是小千辰两岁，也算得上是个大孩子了。
　　千辰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看着看着就看到了洛琳的笑脸，一丝温柔而幸福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转瞬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