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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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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福平日里见惯了衣着华美,谈吐做作自傲的上流人群,他们手中握着最为奢华的茶杯,喝着上好的茶叶,谈论着花圃中哪朵花的颜色最为艳丽,研究着时下流行的衣服款式。瞧瞧,那一根线头的钱足以让那些摇摇欲坠屋子里的人们一星期温饱呢。
现下,他们走过一条泥泞、破烂、肮脏的小路,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条更为肮脏、散发着下水道臭味的街道。两边的零零落落地盖着摇摇欲坠的房子,房子下面是店铺,大部分店铺都紧闭着。孩子们在门口爬进来爬出去。老媪们地垂着眼,像已死去的尸体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一切都是自己未曾见到过的腐败颓朽,他感到一阵神情激荡,那些个无辜可怜的味道令他心神一震,不单是美好,邪恶污染也极富魅力。
唐太斯不时用余光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维尔福。身为贵族,若是心神高傲,自然面露愠色;若为善良亲切的人,也会表现出同情和悲伤。但维尔福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准确的说,是唐太斯看不出他有多少大波动的面部变化。他的眼睛始终直视前方,一个顽皮的孩童跑过他的脚边,他礼貌地停下来等着对方用好奇的表情看够了他,欢快地跑开去。自己再大踏步跟上眼前的人。
但在唐太斯未曾注意到的地方,维尔福用砰砰直跳的心记录这些从未出现过在自己生命中的味道。他那些腐败的味道太重,都快压过了眼前男孩儿身上的香味。那份记忆深处的悲哀像一枝藤蔓,从心底的一脚抽开去,很快占据了整个心脏的位置。心脏在包裹中突突跳动。维尔福闭上眼睛,敛气静默,好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失态。
脚步在自己眼前突然止住。维尔福抬起眼睛看停下脚步的眼前人。
唐太斯为之一震,瞧他看到了什么,一双悲伤的、忧愁的、动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直直的一直看进去自己的灵魂深处。原本脑海中冷漠之类的词句霎时被空白覆盖,唐太斯怔怔地看着对方,良久,挤出一句“我们……到了。”
维尔福仰起脸,自己眼前的是一幢只勉强用一根柱子撑住的屋子,底面已经溃烂,不用深呼吸,他就能闻得出从这儿散发出来的腐朽刺鼻味儿。唐太斯努力收回自己的情绪,朝那条黑暗的门道走去。维尔福紧跟在他后面,他的眼睛在这条黑漆漆的道路中看不清前方的东西。
两人的眼前又出现一条楼梯,维尔福闻到木头腐烂后的潮湿腥味。唐太斯“吧嗒吧嗒”地朝上走去,在这没有光亮的地方,维尔福惊异于唐太斯走得如此自信和稳健,他试着朝上走了一步,木板毫不留情地发出“吱呀”一声。
维尔福的手就是在这时候被人握住。维尔福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跟着那只手一起走上了楼梯。两个人在门板前停下了脚步。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门板后面,“艾伦,是你来了吗?”
唐太斯拧开了门,“可不是我嘛。父亲。”维尔福看向那个被叫做父亲的男人。昏暗的房间里,只能靠着东面一扇小小的窗户偷跑进来的光线维持整个房间的亮光。那个男人的眼睛已经属于黑暗,他扔掉手里擒着的用来敲打桌椅的工具,摸索着,朝唐太斯的方向伸过去,唐太斯上前几步,握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艾伦,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会来的。”他紧紧握着唐太斯的手,一双无法辨别的无神眸子里淌下激动的泪水。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前几天,我梦到了你的妈妈,她说她过得很好。我想我也快去找她了吧。”他露出笑容,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抚向唐太斯的脸庞,“你和她长得像。她是个美人啊……”
“是啊。父亲,她是个美人。”唐太斯握住那只抚上自己脸颊的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啄,“你也是个美男子啊。”
“老啦老啦,况且,你看我这样。”他苦涩地笑了笑,满脸的褶皱凹陷在一块儿。那双空荡荡的眼睛显得尤为突兀。
紧接着,那个木匠又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急忙转身,从背后拿出一把小椅子。“瞧瞧我最近的手艺。”那是一把适宜孩童坐下休息的椅子,“艾伦,这是给你未来的孩子。”
唐太斯接过小椅子,“您的手艺一直很棒。”他回握那双手。“您该好好休息的。最近晚上天冷,记得生炉子。我帮您叫的雇工,还不错吧,那是个灵巧的女孩儿。”
可怜的工匠露出欣慰温暖的笑容,“是啊。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啊,艾伦,我有些累了,我得去休息休息。”
“您都忙了一天啦。东西就让他放在这儿吧。”唐太斯扶着这个瘦骨伶仃的老人走到一张狭小的小床前,床上的灰色棉被在光线下显得愈发干冷。唐太斯掸了掸被子,将老人扶上床,维尔福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唐太斯安顿好了老人,又安抚了几句话,便走出了门去。维尔福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再加上灵敏的鼻子,此刻已能平稳地扶着旁边的墙壁走下去了。他未让唐太斯帮助自己,唐太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过于侵占性,很快便能将一切痛苦和忧愁掩盖下去。他想要牢牢记住,记住此刻这种孤独的、绝望的、恐惧的味道。在他以后的人生中,即使处于相同的情境,他的心也不再害怕。
维尔福没告诉唐太斯,他闻到的,那股行将就木的味道。或许,唐太斯早已明了,他静默地走在来时小道上。手中拿着那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一双时刻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又怎么能指望做出来精美巧妙的东西来呢。
“唐太斯,”维尔福轻声叫唤他,“他不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唐太斯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弯,“他是个可怜的男人。以莫名其妙的罪行被抓起来,在监狱里度过了自己的大半辈子,几十年后又被无罪释放。他这辈子算是完了。”他们俩蹚过一只死老鼠,“被抓的时候,艾伦——也就是他的儿子,刚刚出世不久。他的妻子,在他被抓后不久便死了。我是在垃圾桶边救的他。他想要见儿子艾伦,我四处探寻找不到,只能这样做了。”
维尔福沉默着不说话。大概,这个世界上,除了香味外,还有什么令人心脏难以承受的东西。在自己原本生活的世界里,这些东西是如此的遥远,小时候的他听闻过园艺黑人老头泪眼婆娑同他讲述自己的人生,那些听起来残酷又卑微的事情像是天上悬挂着的月亮。他能大概地想象得出这样的世界,但却无法感同身受。
知道和感受到,向来不同。他正做着这样的思考,猛然间一个身影撞上了他。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这个人夸张地倒退了几步,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转过身对着唐太斯,“唐太斯!卡缪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还难以置信。竟然真有此事啊!”
那个猴头猴脑的年轻男子很是感兴趣地打量着维尔福。维尔福因为思索被打断,皱紧了眉头不说话。“苏伦坡。别放肆了。”唐太斯走到维尔福身边,拉着他绕过这个脸上点着雀斑的男人。
那个叫苏伦坡的男人打了个口哨,“唐太斯,要是把他带到船上可要当心了啊。哈哈哈。”唐太斯凌厉地看向他,“苏伦坡,你是想到时候被我扔下船吗。”
苏伦坡露出夸张的表情,“你要为美人杀了同伴嘛。”
唐太斯不想再理这个年轻人。拉着维尔福朝家里走去。去时的路充满了好奇与未知,来时的路带着沉闷。维尔福心绪沉重,他将手伸进口袋中,轻轻握了握揣在口袋中的小瓶子。这种沉甸甸的实在感令他呼出一口气。
当维尔福的一只脚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只觉得,此刻便能放下浑身的戒备。他托着疲惫的身子朝着房间走去。唐太斯在身后叫住他,“维尔福,还好吗?”
他点点头。
“苏伦坡只是比较莽撞,若是冒犯到你,我替他道歉。”
“唐太斯,不是这个。不是这样的。”维尔福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对他来说,这些东西,还是太过残暴不堪了。
唐太斯只是想要让对方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活着本身便是痛苦。他看着维尔福托着疲惫的身影上了楼——若是想要及时退缩,维尔福,现在还不算晚。毕竟,我们的世界差的太多。
天色已经沉沉地黑了下来。凯萨琳欢快地跑来叫唐太斯和维尔福吃饭。却看不到维尔福英俊的身影,她爽朗的叫喊声被唐太斯制止,他告诉凯萨琳维尔福身体不适,此刻需要休息,两人明天得出海。
唐太斯带着凯萨琳走在前往母亲家里的小路上。凯萨琳听到这个消息,终于解开了郁郁不悦的眉头“哥哥,你又要出海了?还带着贵族先生,他会受不了的!”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唐太斯若有所思地说道。“并且,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呢。”
凯萨琳不大能理解其中所包含的意蕴。她还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啊。只因为英俊的维尔福男爵不能参加不久后的舞会而感到失望沮丧,一顿饭下来也没再说话。
好心的女人闻言恩人身体不适,分外紧张。在唐太斯的安抚下,才克制住了想要跑到唐太斯家中慰问的心思。千叮咛万嘱咐唐太斯,一定要好生照顾贵族先生。并在唐太斯带回去的晚餐中又多加了不少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