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神》闲尘细染

3、第三章

　　当然，雄狮不是被惊艳到了，虽然穷灵洗刷干净后的样子人模狗样得出乎雄狮的意料，但是雄狮挺起壮健的胸脯表示，作为一只高贵的镇宅灵兽，它有什么美人没有见过。

　　只是，长得很像它以前的一位故人就另当别论了。

　　真的很像，无论是精致的眉眼还是此刻因为紧张而唇角微微抿着的弧度……

　　雄狮不由自主地向他凑近，眯着眼睛瞅得仔细，庞大的身体几乎都要贴向那个身体颤抖不已的穷灵了。

　　可怜的穷灵，就像走投无路的小老鼠见到凶猛的猫一般害怕不已。

　　作为灵兽泛得无边的食谱之一，他总是无法克制得住这种渗入到骨子里头的惊慌，更何况，他现在还被洗得干干净净了。

　　幸好雄狮只是想把他看真切一点而已。

　　青年个头出挑，但骨骼纤细，缩在地上就是一小团，加上青白得像是病态的面容、以及套在身上明显过于宽大的白色衣衫，乍一看，还以为是地上的一个雪团子，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害怕得睫羽乱颤。

　　雄狮看着他惊惊颤颤、唯唯诺诺的样子，有点疑惑，最后还是忍不住，再往穷灵跟前凑了凑，鼻翼轻动，半响后，沉默地退离开去。

　　味道不对。

　　这灵魄只是皮囊相像而已。

　　根本不像它那位故人，温润，恬静，却有泰山崩于前而神色未变的魄力。

　　更何况，他已经……

　　“长得倒不错。”

　　少年在后头站了好一会，见一贯好大喜功的雄狮迟迟不来他跟前求赞扬求抚摸（雄狮表示压根没这回事！），就有些奇怪，绕过光是坐下来就占地好几尺的雄狮，走到虚脱在地上的穷灵面前，自顾自地对他的相貌评头论足起来。

　　这可没差点把雄狮给吓死，它想都没想就将爪子横在小少爷和穷灵之间，心虚地低声唤了一句：“小少爷……”

　　少年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屈起食指弹开雄狮横在身前的巨爪，雄狮嗷嗷两声，泪眼汪汪地缩回爪子，样子无比委屈。

　　少年蹲下身子，看着穷灵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看上去细腻滑润的肌肤几乎白的透明，像是只被迫到墙角无处可逃的小兔子般，脆弱又无助。见此，少年的语气就不自觉地放柔：“你不需要害怕。它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叫它媳妇揍他。”

　　雄狮：“……”

　　“你叫什么？”少年问。

　　“啊？”

　　“名字，我叫钱越。”

　　“……我没名字。”穷灵低下头颅。

　　“这样啊，那叫十三如何？”少年饶有兴致地问。

　　“啊？”

　　“我一直想养一只叫十三的宠物，但遗憾的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如愿。所以十三如何？”

　　雄狮：“……”

　　小少爷你要是想养宠物的话，随便吼一声，府里大大小小的灵兽立刻一字排开，任你选择哪一只它们心里都倍儿高兴倍感光荣好么！

　　它们要是知道平常一向尖酸刻薄嘴巴不饶人的小少爷现在的语气居然这么温和，还是对着一只上不了台面的穷灵，心里该有多悲伤啊！

　　穷灵可不知道雄狮在感叹些什么，他现在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润白颀长的手指上没有一点污痕，再看看衣角，净白如新，就连裤脚，也同样洁净无尘。

　　他将视线投向少年，又投向雄狮，嘴唇微涨，上下闭合几下，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现在干干净净的，还有人愿意带他回家，还给了他一个名字……

　　“好了，别哭了，喏，擦一擦。” 钱越见他呆愣半响，睫毛一颤一抖的，居然突然抖落几滴豆大的泪珠，一直板着的脸就闪过一丝不知所措的神色。随后他只好软声细气道：“好了，不喜欢十三，咱们再另外想一个。”说完，还随手拉过围在雄狮身上那块鲜红色的绸缎的一角，作势就要往穷灵脸上抹。

　　被小少爷那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性格惊倒定住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的雄狮眼疾手快地扯过自己宝贵的绸巾。它认真地打量了小少爷现在的表情，见没有丝毫异样，它压下心里的疑惑，试探地问道：“小少爷，你不觉得……”它瞄了一下蹲在地上抽抽噎噎的穷灵。

　　“觉得什么？”

　　雄狮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钱越：“你真的？”

　　“我真的什么？”钱越有些不耐烦了。

　　正在考虑是用自己衣角还是叫穷灵自己用衣袖擦眼泪的钱越扭过头，莫名其妙地望了雄狮一眼，发现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性格豪迈奔放的雄狮今天格外扭扭捏捏，问句话都吞吞吐吐的，行为举止无比奇怪。

　　它有那么不待见穷灵吗。

　　按理说，这只镇宅之兽的职业操守已经低得不能让人言语了，它还有什么精怪妖魅没有放过进来？

　　他瞥了瞥雄狮，又望了一眼穷灵，突然脑子灵光一闪。

　　他板着脸对雄狮说道：“你放心，就算我养一百只穷灵，该给你吃的那份，还是会让你吃的。”

　　雄狮：“……”

　　虽然此次谈话中一个有意藏藏掖掖，一个听得莫名其妙，但少爷的反应却如利剑，戳得雄狮半响说不出话，此痛苦不下于被踩到尾巴尖。

　　它的本体的确是以财为食没错，可它也没有护食到连一百只穷灵所消耗的那丁点财气亦要睚眦比较的地步啊。小少爷的自带财大气粗般的那种“别那么小气了不就那么一点财么我还养得起你就别操那个心了”的语气，让雄狮深深的觉得自己被污蔑了。

　　但对方的确财大气粗，所以它郁卒地面朝青壁，挠墙短叹，泪流满脸。

　　见此，钱越微不可见地耸耸肩，对于一向自带戏剧气场的雄狮，他的同情心总是少得可怜。

　　“少爷！这多冷的天呀！您怎么还在外头！穿得那么单薄，冷着了可咋办哟！”突然，一名着装喜庆的中年妇女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圆润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关切。

　　钱越正要迎上前，可当他想转过身去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衣衫下摆的一角，被轻轻拉住了。

　　他低头，只见自己落在地上的一截衣衫被葱白如雪的两指紧紧揪住，用力得仿佛他一松开，自己就会消失不见了似的。他顺着纤细的手腕一路望过去，与他视线对接时，他却蓦然怔住了。

　　原本穷灵的眼眸就如同一汪清水，清澈又有灵气，而此时因为哭泣，眼眸里更是一片氤氲，看得钱越恍惚间置身在茫茫细雨中，甚至可以从弥漫起来的烟雾里依稀看见湖光山色。

　　记忆中，好像也有那么一双如清潭般的眼眸，如此认真而又坚决地望着自己。

　　“十、十三很好，我……”穷灵结结巴巴地说着话。

　　其实穷灵也对自己下意识伸手拉住他那截衣摆的动作感到不可思议，只是当那位少年要转身的时候，他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想都没想就先拉住了。

　　他怕少年的“带他回家”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许下的诺言；又怕是因为自己的呆笨愚直、不懂得讨人欢心让他瞬间就没有了收留他的兴趣。对呀，人家只是想要一只名叫“十三”的宠物，而他却连十三都“不愿”叫。

　　他拼命地想着自己的优点，想让那位少年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可在脑海里千回百转良久，除却张嘴说了个“我”字，便再也没有了言语。

　　也是，一个穷灵，能有什么优点？

　　钱越看着穷灵的头颅越垂越低，揪着自己衣摆的手也有了松动的迹象，他皱着眉，举起手往正要上前的妇人挥了挥，说：“王婶，我待会就进去。”

　　“小少爷！”妇人想要再说几句。

　　“你先忙吧。”

　　“……是。” 妇人连忙应下，走前还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小少爷一袭白衫、身影挺拔茕然立于雪中，却并不显得落寞，如果细看的话，还会发现他脸上那抹淡淡的喜悦，嗯，在一旁挂宽面条泪的雄狮表示，的确要很仔细察看才能发现他家小少爷的嘴角微微上翘了。

　　“十三，该进去了。” 钱越暗地清了清嗓子，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稍稍撇过脸，似乎略带点别扭地说道。

　　穷灵听然，瞪大了眸子，薄唇微张，那句话给他带来的喜悦仿佛一股暖泉般向他漫来，让他从头暖到脚尖。他觉得心窝尤其暖烘烘的，不再是空荡荡，冷冰冰的了。

　　可是霎那的欣喜若狂并没有掩盖得住穷灵心中那份隐忧。他仰着脸望着钱越，眼前这位少年虽然别别扭扭地侧过头，露出了属于孩童般柔软的脸部线条，可是漆黑的眼珠子却是转呀转的，视线时不时瞟过来打量着自己，但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

　　就算作为“宠物”，穷灵亦打心里面觉得，这位小主人虽然板着脸，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心里一定非常柔软。

　　可是这份柔软，他不应该、也不配去要的。

　　“小少爷……”他记得那只凶巴巴的雄狮是这样称呼他的。

　　“嗯？”钱越难得耐性地应了一声。

　　“我是穷灵……”他突然感觉到咽喉处干涩得厉害。

　　“我知道。”钱越道。

　　“……会带来厄运的。”

　　“那又如何？”

　　“靠近我的人会变得很倒霉……”穷灵的声音越说越低，几不可闻。

　　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受，就像亲自剖开自己向别人展示内在的脆弱与不堪。他并不耻于自己作为穷灵的身份，只是，化形后那一小段时间里，他也逐渐明白，人间是喜福乐富，憎穷怨祸的。他怕眼前这位小少年只是一时图个新鲜，不清不楚的就想领自己进家门，所以不得不开口“提醒”他。

　　“嗯，回头我把你的窝放到长昭边上。”钱越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情貌似不错，轻轻勾起了嘴角。

　　“长昭？”穷灵还在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厌恶上，不解少年为何突然转了话题，于是开口问道。

　　“那头笨麒……笨狮的名字。”钱越咳了一声。

　　“……哦。”

　　“其实你不用想太多，” 钱越模棱两可地说着，浅浅勾起的一边嘴角此时看来恶作剧意味十足：“你所谓的顾及对于我来说可能是一份助力。”

　　说到这里，钱越顿了顿，眼里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良久才淡淡地说道：“其实，能祸害，也算是一种福分。”

　　正迎风萧瑟的雄狮不知为何，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回头，就见小少爷转身回府的背影，后头的穷灵活像只背后灵似的，呆呆地、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又刻意地拉开几步之遥。倒像只刚被人捡回家的流浪小狗，竖着耳朵期期艾艾地跟在后头，却又不敢上前撒欢，怕太放肆了遭人嫌，又再次被人抛弃。但又着实不敢离得太远，怕真的跟不上，生生错过了这个仿佛天砸下来的机会。

　　倒是在前边走着的小少爷难得的体贴，走两步停一步，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

　　小少爷的脾性谈不上好，虽然在外装得谦卑恭敬，但也是对着家里头那一大家子而言的。对着它们这些“非人类”，他可不管它们是哪一路的神灵，一律板着脸，没有好脸色看。

　　唯独这个来路不明的穷灵。

　　雄狮想起那张与它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容，难道小少爷想起来什么了？

　　雄狮蓦地跳上自己的雕像上面，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正抬腿走上台阶的人，脸上的鬓毛随着微风一飘一飘的，看起来好不威武。

　　它几度想张开口哼哼唧唧几句，但是一对上穷灵的脸，那些话就自动胎死腹中。

　　长得那么像他，哪里狠得下心去冷朝热讽，真是太犯规了！

　　雄狮在心中默默流泪。

　　在雄狮看似凶狠实则痛心的眼神中，穷灵抬起的脚放也不是腿也不是，腿都几乎要打颤了。

　　眼前的雄狮，就如同天敌一般，让穷灵畏惧，但他不想退缩了。难得有人真心想带他回家，还说自己“是一种福分”。穷灵弯了弯眼角，他望了望眼前挺拔的身影，定了定心神，默默地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虽然作为一个实打实的穷灵来说，这句话有点好笑。

　　但是。

　　他想成为他的福分。

　　所以，即使他的小腿还在打颤，即使他怕得连身子都几乎站不稳，但他还是仰起脸，讨好一般地对雄狮露齿一笑，说出的话也隐隐带着点谄媚：“长、长昭，你这样子，真威风！”

　　雄狮有点恍惚，觉得刹那间仿佛时光倒流，周边不再是茫茫的一片白，自己屹立在假山上，一脸“众生不过蝼蚁” 的狂妄。

　　底下那个谦谦公子，仰起脸，如玉般温润的面容带着浅浅的笑意，柔柔的话语中，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长昭，你这样子，真威风。”

　　两厢身影交叠起来，让雄狮怔然，分不清过往与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