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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等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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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宿常常被梦魇住。
支离破碎的梦境缓慢坍塌,动荡得不知是梦还是真实。不知透过谁猩红的眼眸望向前方的飘渺雾色。他抬手想擦拭,却牵扯起令人战栗的痛感,任何一个动作都何其艰难。
不,不要走。
吾拒绝。
血的腥臭溢满了口鼻,连眼都似乎被浓稠的血液渐渐遮盖,匍匐向前依旧想要攥紧仙人的纱衣——为什么要拒绝——
苦痛的心酸,泪沾染上了血的味道,伤口已不觉疼痛。
决然的身影离去,愤怒已将仅剩的理智烧毁,他甚至看不清仙人的表情,揣摩不了他的心思,耳边雷声隆隆,四方厮杀的惨叫之声环面而来。
不,不要走!
吾拒绝。
伤口的灼痛、血液的流失令他气息奄奄,想要冲破洞穴中封印的欲望却冲破了脑海的栅栏——风中伫立不倒的旗帜、伤痕累累嘶吼的战龙、不屈的呐喊……一切都在脑海中冲撞着神经,鼓鼓作痛,却是再也容不下他物。几乎失明的鎏金色眸子依旧寻找着熟悉的白影,张口想问的话语依旧是——不要走——
吾拒绝。
再也压抑不住心魔的侵袭,喉中鲜血滞涩了生机,在黑暗之神降临的缓慢夜色里,他依旧凝望着仙人离去的方向,祈祷睡入最深的渊溯,永远不曾醒来。
修罗战场,地狱已荒。
十万天兵荣辱,谩嗟于身。
修罗地狱之战,天地倾颓,日夜无光,血流漂杵。曾经的云深雾涧如今唯闻血液流淌之声。每逢子夜,不屈的冤魂再现战场,是无休无止的战歌也是天地无声的铿锵。此地再无生机,喜阴嗜血的妖物滋生,鸟虫不鸣。
于战场的废墟中,仙人们寻回了唯一可证明天界胜利的凭证——疏楼龙宿。
「落水桃花闲赋春秋」堪称华丽的龙宿卧室中,最格格不入的是一幅被好友称为不入流的手笔——那位仙人总是嘲笑龙宿的一地烂桃花以及一身懒骨头。
天界,是没有春色漫漫、桃花流水的。所以只有喜爱流连人间的仙人才会带来独特的人间烟火气息。龙宿常常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水烟,靠在背椅上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听聒噪的仙人闲话春秋。
有的龙总是闲得发慌,就像有的人总是闲不住。
身为战龙,龙宿居九重天外,暮云之间。难得有仙人迷了路,在此地歇了脚,懒惰的龙宿仍旧抖了抖尾巴,躺在云雨之中连翻身都不愿意。仙人初见战龙,并未有任何惊惶,搔了搔龙宿的尾巴见无效,又揪着龙鳞小心翼翼地爬上堪称小山的龙身,悉悉索索的越过龙宿的胡须,在龙宿耳边问路。
有道是如今,人是物非。
龙宿忘记了仙人当时钻的是左耳还是右耳,也不曾记得仙人何时送了他这幅字画,漫长的岁月里,龙宿太习惯了这个仙人站在他的身边,像是从黑白色水墨中走出。
身为无量天尊门下的仙长,仙人总以降妖除魔靖平天下为己任,某些方面固执的总是和佛剑相似。虽然不情不愿,但每次被仙人拉着下界走一遭,龙宿还是拖拖拉拉地允了,怕就怕仙人又像上次剿魔龙时伤了身,躺在暮云之间哎哟叫唤个不停。
实在是个恼人的仙人。
仙人却还是有一些浪漫情怀的,可惜总是忽略很多细枝末节。比如这厢在下界买的地儿,前面说的好好的要造溪流深涧亭台楼阁效仿皇家园林,后来因为到处惹是生非变成了自生自灭的草原。龙宿每每哀叹一声,不得不传信给远在九重外的仙凤丫头打理。
他的东西,龙宿总是舍不得放下。
所以说,你怒也好悲也好喜也罢,皆是自找。
说这句话的月仙谈无欲,那时候是笑着的,仿佛说起的不是大家曾经共度春秋繁几的好友,而是一个陌生人。龙宿与谈无欲,都是寡情淡性的。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自从佛剑受了遮那八部刑,入了轮回,龙宿总是盯着无边无际的云海放空,似乎是白的刺痛了双目。不知从何时起,龙宿厌恶起了白色,甚至连着白衣的仙人们都不愿意交往。
闭了门,他却流连在那一身染血的纱衣上。
仙人是个没有自知的家伙,总是潇潇洒洒地走一遭,来一遭,兴起一遭,无奈一遭。怕是肚子里有说风说雨,谈天谈地都倒不完的唠叨。
他们也吵过架闹过矛盾,最后一次的时候,龙宿怒地想撞歪了仙人的老腰,却是再也没能看到仙人回眸的样子。在龙宿眼里,每次冷战无一不是因为仙人的不自知和不爱惜,仙人从来不曾体味过龙宿的五味杂陈寝食难安,这般的没心没肺总是惹得龙宿心生埋怨。
龙宿一直是埋怨的,因为放不下。
云深雾涧之战,修罗与困兽之斗。
仙人匿了身影从尸堆里扒拉出了龙宿,度了泰半的仙气总算是把这条懒龙从战死沙场的结局里拉了回来。
最后一次,是他悖逆了他。
龙宿记得自己是怎样红了眼,无助的看着仙人奔赴战场,他出离愤怒了。龙宿撞不破结界,甚至因为失血过多开始头晕眼花,耳鸣严重。龙血没有洒在战场,却染红了整个山洞。这是他的战斗,那时候他以为,他所愤怒只是因为仙人的过多干涉。
不,不要走!
吾拒绝。
每每午夜梦回,听闻仙人的冷情决绝,淡漠拒绝,龙宿便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散发出冷意,如坠冰窟。
后来他以为,是仙人拂了自己作为战龙的尊严,未将他视作好友。
直到佛剑跳下诛仙台前,对龙宿道,是仙人的错。
他的错?他有什么错!吾心心念念这几百年难道就是以为他错了么!龙宿被气得失了分寸,鎏金色眸子死死得盯着和尚,纵然是庄严宝相又如何说得他人对错。
何况是,仙人的对错。
佛剑一捻莲花,递给龙宿,再也不曾开口。
若说闲情春常在,月浅灯深何处寻?
龙宿的愤怒,说是几百年也就消了,可怨恨却是此消彼长。仙人在九重天时,便是个一穷二白的主,留给龙宿的念想少,却是触景生情的多。好玩的仙人,哪里都有他仙风道骨的事迹,还有插科打诨的风流。
如此一来,龙宿更是什么地儿都不想驻足了。依仙凤丫头外放的话来说,龙首是怕伤了心神。实际上,是怕这颗心都怨恨透了,再也说不得喜欢罢。
认识了哪几百年,又是怨恨纠结了哪几百年,龙宿怕也是分不清了。日子浑浑噩噩,岁月绵延缠身,纠结成了午夜噩梦中仙人飘飘渺渺的朦胧背影。
似乎在开始有些模糊的记忆里,仙人总是紧皱的眉头、毛茸茸的发鬓、甚至是被抓包的强词夺理……一切都开始随光阴崩毁。猛然发现,龙宿他,渐渐忘记了仙人的模样,于是足不出户的懒龙变得愈加埋怨起来。
和众多仙人不同的是,收到王母蟠桃会的请帖时,龙宿是不会有过多欣喜的。他的生活漫漫长长拖拖拉拉,唯一的爱好就是闲得发慌,自是没有什么凑热闹的闲情,更没有和什么仙女妹妹互诉衷肠的逸致。
难得梳起发来,自仙人走后,龙宿却是散漫了。
所以当在天河池畔遇见时,龙宿紧张得差点捏断自己多年未曾换下的玉骨紫微扇,后悔自己未曾好好嵌几颗深海夜明珠光彩照人一下。
眼神的交汇,恍惚让龙宿想起相遇的刹那——那时他还未修习成人身,睁眼看到的便是在白云间微笑的白衣仙人——恍若蝼蚁,却是从容。一眼如果可以看作万年,龙宿觉得在仙人眼中他望见了万象流光,银河星碎。于是他迷迷糊糊又睡了下去。
在下剑子仙迹,无量天尊门下新晋弟子。
龙宿觉得他的愤怒他的怨恨他的爱憎,霎时间烟消云散统统不堪一击,心也随着天河池中的芙蓉花摆动起来,搅动起了苦涩的涟漪。
吾等了你,三百年。
如有来世,吾当为汝身披战甲手执利器,护得安康保得周全,终此一生珍藏一人。
这一刻相拥若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