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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破城 ...

  •   她猛地坐起,攀着窗沿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雕花的檐廊带着似曾相识的曲曲折折,穿过一道拱门,她来到一进广阔的宅院。院中落叶缤纷,零落满地。黑压压的屋檐蔓延到深深的院落中去,正对着的大殿上,扎着一条白幡,堂中竟是一口漆黑的棺木,堂上牌位的“溧阳冯氏采兰”令她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

      一个老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谁在那儿?”
      她恍惚回头:“采兰死了?”不知为何,她心中一阵悲凉。
      “夫人过世三天了,停灵在这儿,就等殿下来见最后一面。”老者费力在她脸上扫了扫,却认不出她。

      “你是谁?怎么知道夫人的名讳?”老者看了看她身上破旧的衣服:“别是来偷东西的?罢了,十日之内就要最后一战,这光景,偷与不偷也没人理论了,你走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棺木,几乎无法相信当年那个凤目红唇的女人已经化为棺中一具骸骨,她似乎并没恨过她——她和自己一样,一辈子都在挣扎,为了不同的东西,却总不能如愿。如今她死了,牌位上终于有了建宁王妃的名号,她终于等来了萧缇,却不知还有什么用。

      她默默地挪动脚步,忽然听见院墙外飘来一阵压抑的呻吟声,走到走廊尽头看去,一间屋还亮着灯光,这是内院与外院相交的地方,过去萧缇养病时,曾在这里接见过来访的京城信使。

      她越走越近,看见虚掩的门内是萧缇的背影。他侧身坐着,褪下一半铠甲,肩上包扎的白布渗着血迹。他艰难地披上衣服,却把桌上的剑碰倒在地。剑鞘触地的声音在黑夜里听来格外刺耳,待卿想躲开,却已经来不及,萧缇已经回过头来。

      他在此时看见了她:“醒了?就这么走了?”他直起身来:“帮我捡起来吧。”
      “我早不是你的下人了。”待卿原地不动。
      “就这么一次。”萧缇用一种从未听过的商量口吻:“有了剑,才能打仗。现在不是你和我两个人的事。”

      待卿迟疑着转过身来走进屋内,捡起他的剑递到他的手中。
      这是她在那件事以后第一次见到他的脸,他脸上被她刺伤的伤口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从眼角蔓延到腮边,在月光下,那无瑕的半张脸仍旧如当年一样俊美,另外一边的丑陋也因此更加触目惊心。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伤口,震撼得无话可说,萧缇站起来俯视她:“拜你所赐,天下再没有什么寒玉君了!”他笑笑,竟是自嘲。

      她拿起盔甲披上萧缇的身体,萧缇叹了一口气:“你本来在马场,为什么又跑回城里?当时往南跑了多好,现在就不至于如此了。我就知道你这种人,不找死是不会罢休的!为了那个丫头,值得么?”

      待卿惊讶地愣了愣,她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萧缇不屑道:“我最亲近的人把我当傻子在骗。季准死前求我原谅他……”他嘲讽地笑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此时此刻,她的情形是活不了了。她早该死的,多活这些年也够了。”

      待卿怒目地望着他,但这一次却无力再反驳。萧缇凄凉地笑笑:“季准请我给孩子起个好名字,我想不出好的,回去你自己想一个吧。”
      他伸出手帮她把脸上半湿的头发捋了捋:“回去吧。”
      冰凉的手指尖,似曾相识,脸上的微笑,阔别多年。

      待卿颤抖着推开他:“你别碰我,咱们的仇还没完。”
      萧缇一笑:“那你等着吧,咱们以后再算。可别死在了我前头!”

      这天黎明时候,凤池生下了一个男婴。虽然小的和小猫一样,可是哭得声响很大,连雨声都压不住。
      十日之后,宁州被破。
      那是立冬前一天,宁州一片死寂,冷风凄凄。
      这天与围城数月来的每一天没有任何不同,毫无征兆。凤池昏昏沉沉躺着,孩子刚喝了点米汤,也安静地蜷在襁褓里。

      突然之间,待卿听见这片寂静的街角在数月来头一次响起了呼喊的声音,她冲出门去,一股气跑到巷口,看见很多百姓惊慌失措地跑来,远处火光阵阵:“打进来了!打进来了!城门破啦!”
      待卿揪住一个老者大喊:“哪里的城门破了?”
      老者语无伦次:“两边,两边都攻破啦!”

      萧缇的最后一战也失败了,城门被破,宁州再无指望了。

      逃亡的百姓从各个方向涌来,分不清破的是哪个城门,又该往何处去,所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大路尽头,最先攻进城门的敌军已经展开了杀戮,围城数月,敌方的耐心已经耗到了最后,不管见到的人是士兵还是百姓,一路杀红了眼,节节后退的士兵带着满身伤痕,做着最后的挣扎——城里有他们的父老乡亲,他们愿意以血肉之躯抵挡,但是踩着一个个倒下的尸体,敌军还是步步逼近。

      “快跑,往西边跑!”一个溃退的士兵捂着伤口向一群没头苍蝇一样的百姓大喊,他瞪着待卿:“认识路的,走凤凰——”话没说完,一只冷箭射来,士兵倒在地上,待卿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待卿一颗心狂跳,咬着牙爬起来向回跑,冲进屋内拉起了昏昏沉沉的凤池,又把孩子绑在自己胸前。
      “凤池,快,打进来了,我们也得走!”
      摇晃了三五下,凤池才缓缓醒过来:“姐姐,往哪儿逃?”

      “咱们往西,那儿有凤凰山为障,易守难攻,那里一定还没破!”
      宁州的地形,在随萧缇出征平叛的那年,待卿一路曾无数次听武将们提起过,季准临走时,也曾说过,敌军主力都在东北方,在这种时候,她只有凭借这曾经偶然得来的知识,拖起凤池跨出门去。

      “忍着点,走不动也得走!咱们不能死在这儿,季准正来接你呢!”两人已经数月没吃过饱饭,凤池更是一步一颤。待卿咬着牙鼓励她,一遍又一遍,连自己都仿佛信了,觉得仍会有人来救她们。

      这段路从没显得这么长,拖着凤池,两人一步一挪,好容易走到巷口,嗖的一箭飞来,擦着待卿的额头飞过,她和凤池吓得躲在水缸后面,眼看着街心一个推着车的老人中箭倒地,他伏在自己的木推车上,车上还有一个老妪,也早不省人事,不知是死是活。先攻进来的敌军数量还不多,忙着烧杀抢掠。

      待卿听见敌军的首领大喊:“兄弟们,余大将军有令,攻进城来见者有份,谁先拿着就是谁的!抵抗的一律杀无赦!”听说这个余将军是个投魏的梁人,对同胞却比魏人还残暴。士兵们燃起火把和带火的箭头,随意投掷,不远处的房屋已经起火,浓烟四起,街上如同修罗场。
      “快来啊,这家有首饰,藏了不少哪!……”

      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招呼着,两三个人的脚步由远及近,经过水缸,向巷子里那户有钱的赵姓人家跑去。待卿怕得浑身发抖,和凤池紧紧贴着水缸,她悬着气:“我走不了了,你快跑……”
      敌军暂时跑走了,待卿看见巷子口老汉的推车还在眼前,她咬咬牙冲出去,狠心把上面没有了声气的老妪放下:“凤池,爬上来,我推你!”

      凤池艰难地挪出身,她伸出手去拉她,突然从天而降一声碎裂巨响,她们身边的水缸被一块大石击中,水缸的碎片炸裂开来,全落在凤池的身上。

      “好啊,这儿还有两个!”一个黑塔样的士兵站在不远处惊喜地大吼,他背上背着不知刚从那儿抢来的一把玉柄的宝剑,一手拉待卿,一手死命拖着凤池:“我们余将军说了,年轻女人都要抓回去,哥哥看你们这么标致,留你们一条活路,和哥哥一起走啊!”

      他连拖带拽,一手抓待卿的手臂,一手揪着凤池的头发,把两人像牲畜一样向外拖,凤池声嘶力竭地尖叫:“孩子,孩子!”一边双手乱抓,尖尖的指甲把那大汉的手背抓出一道道血痕,那人不耐烦地一脚踢在她胸口,凤池一口血吐出来,大汉接着双手反锁住待卿,像拎起小鸡一样把她夹在腋下,拖出了巷子。

      待卿拼命挣扎,却连地也够不到,回望凤池,她躺在地上捂着胸口,地上是一滩血。待卿绝望地乱抓,竟摸到了那人背上偷来的宝剑,她奋力拔出,一件斜劈在大汉的肩头,他的血喷涌而出,待卿几乎感到了剑锋触到肩骨的钝响。

      他一把甩下待卿,掐着她的脖子狠狠向墙上撞去,随着头顶一声巨响,待卿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大汉血红着眼睛捡起刚才砸烂水缸的大石,对着待卿伏在地上的后脑砸去,凤池发出凄厉却微弱的哭喊:“不——”

      有那么一瞬,待卿以为死就是这样,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痛苦。她甚至感到背上一轻,以为这就是灵魂离开躯体最后的触感。

      一声长嘶,划破天际。
      是马儿的咆哮,由远及近。
      她感到大石落了下来,就在自己耳畔,那个挡住一切光亮的庞大身躯突然倒了下去,她觉得眼前一亮,又有了光。

      她混混沌沌地挣扎,一股力量扯着她后背的衣服把她拉扯着翻过身来。在被鲜血糊住双眼的朦胧之中,她看见一匹浑身漆黑的骏马如同天神的坐骑在她身前腾空跃起,铁锤一样的前蹄重重踩踏在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庞大身躯上,大汉的脑壳碎了,脑浆迸裂。

      在尸体面前,马儿疯狂地扬天长啸,抬起的前蹄越过待卿的头顶,在飞扬的鬃毛之中,待卿看见了那块如同火焰的红迹,它就在马头正中,红的像血。

      “炎首?!”待卿在血泊中爬起,惊喜的大喊。它已长大,强健的身躯与锐利的双眼,更比当年英武百倍!她不敢贸然靠近,一别多年,城中人无人不晓,萧缇的坐骑炎首谁也不认,只有他能骑,轻易触碰的人,不被踩死已算手下留情。

      马儿伫立在待卿面前,垂下那颗和夜晚一样漆黑的头颅,他黑亮的眼睛闪着泪光,待卿颤抖地伸出手:“你还认识我?”马儿扬天长嘶,用前额火红的绒毛蹭了她的手背——它还记得这个喂养过它的人,它对她低头,允许她骑上它的马背。

      待卿不知它是如何在这兵荒马乱之中找到了自己,不知它是从何处而来,它眼里的急迫与愤怒令她知道,它是为救她而来。马儿连连催促,四蹄凌乱。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凤池面前,仍要扶她上马,凤池用最后一丝力气推她的手,费力地说道:“你快带孩子走……”
      “咱们一起走,我还没给孩子起名呢……”待卿哭着说。
      凤池嘴角含笑:“我哪儿也不去……我得在这儿等……去别处,他找不着……”她想抓待卿的手,却已无力抓住:“姐姐你一定逃得掉,一定……”

      “是马,这儿有匹马!还有女人!”刚抢夺了赵宅的三个士兵得意满满地从大宅跑出来,激动地声音发颤!

      马儿燥乱得咆哮,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它用嘴咬住待卿的衣领,拼命拉扯。待卿想把凤池拖放到清静的地方,却已来不及,那几个士兵已然就在眼前。她被马儿拉扯着,几乎要拖倒在地,她一个翻身,双手抓住马鞍,想要爬上马去。两个士兵已经来到了身前,一人抓住了她的腰,一人抓住缰绳。

      “臭娘们,放手!”士兵一把将她甩出去,自己得意地踩着马镫。“大哥,这马壮着呢,足能坐两个人,你也来——”他喜滋滋地大喊,还不等说完,马儿发疯般的转身,将他甩出几丈远,一跃而起踏在那人腹间,五脏俱碎。

      急忙赶来的另一个人用一手拉缰绳,一手用刀鞘狠砸马头,他发了狠,踩着同伴的身体跃上了马背。待卿趴在地上看着炎首,他黑色的眼睛里燃起凶狠的火焰——它还是当年那个炎首,不许陌生人骑上它的马背。它不顾背上人的捶打与缰绳的勒疼,奋力跃起,猛蹬后蹄,马背上的人快要承受不住,逃出剑向马头刺去,待卿绝望地飞身而起护住马头,她摸到马鞍的带扣里竟别着一只匕首,就像有人知道她会有此刻一般。

      她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猛抽、扬起、连刺三刀……士兵捂着大腿掉下马来,匕首血光闪闪,炎首补上最后致命的一蹄,是脑壳碎裂的脆响。待卿一脚蹬马镫,双手扳住马鞍奋力爬上马背,马儿前蹄冲天高高抬起,把那抓着缰绳的人一脚踢开,如电一般冲进浓烟滚滚的一片鬼狐狼嚎之中。

      待卿全身紧贴在马背上,她害怕得无法抓紧缰绳,马儿剧烈地奔跑好像随时要把她甩出马背,但她抓着马鞍死不放手。她骑马是萧缇教的,她该谢他教得好,时隔多年,她仍是没忘。这是一片漆黑的地狱,逃窜的百姓、伤痕累累的逃兵、四处杀红了眼的敌兵……

      一伙又一伙的人从迷雾里窜出,血红的眼睛看见的都是这匹马,这是一匹活生生的马,矫健得如同传说里的神祇,在这整座城池陷入深渊的时候,这是唯一的生的希望。

      炎首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转眼之间,路的尽头就是西城门。敌军已经攻破了两边城门,主力部队已经准备入城,西边的城门还没破,城外的攻击明显减弱,守城的军官看着手下最后一队不到五十人的士兵,咬牙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我们杀出去,放城里的人最后一条生路!”

      城门开启,守城军、伤兵、百姓一涌而出,敌军冲上来,城门口一片混战,炎首冲破人群,带着待卿一跃而起,从敌军的战壕顶上越过,直奔凤凰山。

      暮色中的凤凰山,层层伸开的尖削山脊如同展翅的凤凰,马儿跑上山坡,待卿回头去看,来时路的尽头,是一片火海的宁州。

      “看到这条路了吗,出了宁州,就是凤凰山。翻过凤凰山,从戎州能出大梁,那边就是党项人……宁州有凤凰山为障,若有战事,就能派上大用场。就算几面夹攻,仍有转圜,一旦破城,还能退回山中,只要辗转到戎州,又是一番新天地……”

      她耳边忽然响起了萧缇说过的话,在那个黎明的朝阳里,她坐在萧缇的马背上听着这番话。那时,她以为那只是萧缇又一次令人难捉摸不透的心血来潮,从没想到有一天字字句句都能派上用场。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凤凰山,不认识路,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往何处走,知道该翻过山去戎州,可山间错综复杂的道路如同迷宫,令人绝望。傍晚的山间下起滂沱大雨,她欣慰地笑,或许城里的火也会由此而熄——可是她也知道那已无用了。

      炎首喘着粗气,丝毫没有停下脚步——没有月亮的晚上,一片大雨之中,他依然认识路,就像已经走过了千百次。待卿的后背和额头流着血,浑身湿透,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炎首要带她走到哪里去,她只能紧紧抱着孩子,这是黑夜里唯一的温热。

      半睡半醒,马背随着山路高低起伏,越走越高,就像要走上九重天。
      密林之中,有一盏微弱的灯火忽明忽暗,就像梦里的景象。

      “总有一天,我要在那山上修座寺院,佛祖沐浴霞光,目视宁州,目光所见之处,愿我脚下能得万世安稳……”

      她从马背上艰难地抬起头,仿佛看见一片明亮越来越近,那光明中浮现佛祖悲悯的面容,一双半睁半闭的慧目望着她来时的方向,她知道这是梦,挣扎着要从梦里醒来。炎首累得扑倒在地,她摔下马,硬撑着起身,竟真的看见一盏小灯挂在屋檐下,一座佛殿房门大开,佛像立在正中,满目慈祥地看着她,林风夹着雨幕,那盏小灯在风中飘摇,却像有万丈霞光带给她无限温暖。
      萧缇竟然真的在山顶修建了一座寺庙,就如他当年所说。

      而炎首,竟真的带她来到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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