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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如梦似幻,如露如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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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住了,这片山顶之上,一片凄迷之中,这座庙宇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伟大,佛祖静谧的面容仿佛能让她穷通所有人生的奥理,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就像命中注定,她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她艰难地背着孩子爬到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是不是……是不是崔姑娘来了?”
她大惊失色,疑心仍在梦里,用手摘下檐下的马灯跨进门去,看见佛像旁边的僧榻上,睡着一个穿着补丁僧袍的老和尚,枯瘦如树根,脸色焦黄。
老和尚转过脸来,向病床前伸出干瘦的手:“崔姑娘,你逃出来了……这天还是来了,宁州终于破了。”
他干瘪的双唇颤抖着,空洞的双眼滚下眼泪来。待卿握住他的手,扶他勉强坐起:“大师,我是崔待卿,你如何认识我?”
老和尚已经失明,微弱的气息颤抖着,用手指在她掌心写下一个悯字,无数的往事涌上心头,一个名字钻进了脑海:“你是同泰寺的智悯大师?”
老人胸口起伏着,靠着墙壁坐正,挤出一丝笑:“建康攻陷时,是阿缇……派人护送我来……”他伸出一只手,颤微微地伸出:“这把老骨头,等你许久了。佛龛下面,是阿缇围城前为我送来的口粮,我已备好了你的那份。我的枕下就是此去戎州的地图,我听见外面有炎首的声响,它可好?带上地图,骑着阿缇的马,快些西逃吧!”
“大师!”待卿捉紧他的手,不知是想哭还是心酸。
她想问为什么,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她依然不懂萧缇,他一直恨她,害她至此,可最后却要救她。智悯大师摸索着把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他的掌心有股令人无限温暖的力量:“侯景之乱平息,天下并不安稳。手足异心,阿缇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他自幼聪明,可也不能参透爱恨的解脱之法,终究害了你也害了自己。此战从一开始就注定凶多吉少,阿缇对我说,宁州破城之日,万劫不复之时,若是有一个女子来到此地,那就是你们一辈子的仇算清了。”
说到这儿,智悯和尚用最后一点力气仰天长叹:“阿缇!你终于能放下了!为师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你也终于解脱了吧!”
他盘腿而坐,手心的余热一点点褪去,待卿拉起他慢慢滑下的手臂,不顾一切地摇晃着他渐渐冷却的身体:“大师,求求你,告诉我……”
她不知道该问什么,她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她不懂的那个人,为什么到死也不肯让她明白?雨夜里传来炎首的呜咽,它跪在门槛外,就像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她朗朗跄跄地走到门边抱住马儿,她浑身都冷,那盏小灯已不能带给她温暖,她在马背上摸索,那别着匕首的代扣下面还有一个布包,拉开来,里面是一个暗金色的炉子。以前萧缇赏过她这样的东西,是为暖手所用,现在炉子里面塞满了毫不起眼的枯木枝——她认得这些枯枝,它们还有另一个名字,辟寒窟枫。
她用灯芯点燃了一截枯木,久违的芳香布满了整个佛堂,她抱着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们互相折磨,互相憎恨,他们之间,连爱这个字都像是一种耻辱。
最后一次见他,他却有些不同,原来他那时就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相见。
现在她不再去想季准说过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她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恨他,可无法再恨他远比恨更可怕。
她不敢停留,带着智悯大师亲笔绘制的山中地图和佛龛下的干粮,连夜启程。
敌军仍有驻守在山下的部队,她沿途都走山路,绕过无数关卡。见不到任何人,越走越远,看不见青山之外的宁州城,不知道萧缇和他的军队有了怎样的结果。
走出凤凰山的那天,山脚下的村民告诉她,建宁王败了,下落不明。
戎州刺史放弃了抵抗,那个叫余风的魏人将军派了一队人马来接管戎州,抓了许多从宁州逃出的人,现在出入戎州境都要经过检查。
在戎州的关卡,所有的男女被分成两队,听人说,士兵们在抓一个女人。
官兵拿着画像把所有的女人列队检查,稍有相似地,都要拉去细查。
她看了一眼那贴在墙上的画像,哑然笑了出来:那画上的女人,皓齿明眸,媚眼如丝,酷肖她当年的摸样。余风,余风,原是淳于风。
他输在了哪里,就要在哪里赢回来,他投了魏,杀了无数同胞还不够,还要把她抢回来,这才算完。
她每日在马场风吹日晒,早不似当年的摸样,士兵对她看了看,漫不经心的将她放了过去,刚走出十步,一个男子叫道:“慢着!回过头来!”
男子一脸络腮胡须,黑面浓眉,断了一条手臂,背后背着一只铁锤。待卿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对淳于风忠心耿耿的铁锤大汉。他走过来,将待卿推进嫌疑的队中,亲兵喝斥所有的嫌疑人伸出双手,推搡着一个柔弱的女人,把她叫到了队前。
“细细看,若是漏过了,你男人的命就别想要了!”
女人低着头,不敢看每双手的主人瑟瑟发抖地眼神,黑须男子将待卿推了一把在她面前:“这个也看看,足有七分像那个崔待卿!那个崔待卿是弹琴的,一双手最宝贝,你好好看。”
女子抬起头,和待卿四目相对,两人都认出了彼此——江阳一别,十年有余,琴会上的那次相逢,仍历历在目。她以为和侯夫人不会再见,可命运就是这么弄人,令他们在此时相逢。
侯夫人的眼里噙着泪,却始终不叫泪流出,她一路看过去,最后咬着嘴唇推开了待卿的手:“不是,这哪里是弹琴的手!”
黑须男子揪住她:“侯夫人,你可看仔细了!认出来了,就把你家侯谆放出来,他在牢里病得只剩一口气了,别耍花样!”
江阳早已被洗劫,侯家已被劫掠一空,但侯夫人的素衣却掩不住她的铮铮傲骨。
待卿眼中满是感激,这个此生第二次谋面的女子看着她的眼睛,用轻蔑口吻掩盖了眼中那一丝惺惺相惜的微笑:“我们江阳侯氏,天下第一琴,岂会不知弹琴的手是哪般摸样?什么时候这种粗糙的下贱妇人也会弹琴了?!”
她嘴角微弯,决绝转身,留给待卿一个柔弱的背影,这就是她们最后一次相逢。
出了戎州,越走便开阔,一群贩马人从远方而来,耳朵上的银耳环闪闪发亮。
有人向天吹了一声口哨,炎首忽然狂奔而起,发出欢快的长嘶。
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有人捧来了热腾腾的马奶,马背上的健壮男子一跃而下:“夫人,我真的来对了!”
阿固听说了宁州被围的消息,决心亲自来探看,他的族人就在不远处扎营,阿固笑着指着远方:“我们不回去了,我要带着所有族人回家,回我的家。”
越过山谷草原,风餐露宿,风雨晨昏。
在阿固的带领下,他们避过纷争的党项部落,走过广阔的吐谷浑王国。
价值连城却貌不惊人的辟寒窟枫躲过了层层关卡的各种搜查,最终,他们平安来到了阿固的故乡,金黄沙漠深处美丽又富饶的小国——高昌。
雀离大寺的梵音袅袅,暮鼓晨钟。
年迈的高昌国王麴宝茂含泪来到了城门迎接:“儿子,是我错怪了你,你终于回来了。”
阿固的真名叫麴干固,高昌麴姓王朝的王子。
因为被兄弟陷害被驱逐,现在真相大白,奸人被惩罚,阿固终于回到了故乡,与亲人团聚。
祁予人终于不用再四处流浪,扎根在了温暖富饶的高昌。
几年后,阿固继承了皇位,成了新的高昌王。
待卿拒绝了阿固的求婚,带着凤池和季准的儿子独自居住在离雀离大寺不远的库车河边。
从喜爱香料的西域人那里,辟寒窟枫换来的钱足够她们一生衣食无忧,不需任何人的照料。
这是萧缇最后的苦心,聪明如他,也无法参透爱恨之苦,但他最后终于放下了恨。
“我能令世间所有之物,尽在你的脚下。”如果说他有承诺过什么,大约只有这样一句。
世间所有之物,至贵者生命,他许她一条生路,此诺不假。世间有的爱是为了得到,有的爱是为了失去,有的爱变成了恨,有的恨却是为了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在雀离大寺的佛像前,待卿回头想过这从歌舞繁花中刀光剑影、九死一生走来的人生,果然如梦似幻,唯有爱比痛更真实,比恨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