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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恐惧与沉沦 ...

  •   这天在江阳的下处是城中的驿馆,回去时已有些晚了。
      萧缇房内漆黑一片,听说军中信使刚来过,萧缇此时却不在商讨军情,却像是已歇下了。
      待卿站在院中犹豫,离开建康两年多,头一次觉得有话想对萧缇说,可他现在在回避见她。季准候在门口,口气不冷不热:“姑娘,琴会散了好一会了,倒回来这样晚?”

      凤池拦在前面替待卿顶回去:“怎么路上耽搁一会就轮到你挑眼了?你被赶去城外的时候,姐姐可是帮着你回来的,现在你别摆出这副翻脸不认人的派头来!”
      季准露出不易觉察的难色,像是狠下了心:“人有分远近,事情分先后,殿下面前,旁人都往后排,你和她,都是一样。”

      凤池一愣,觉出这话的绝情来,她咬紧嘴唇:“那更好,以后我的事你可别管。”
      季准像是有话说不出,不敢看凤池,反把刀子样的目光停留在待卿脸上:“你要是敢对殿下有一分吃里扒外的心思,我可谁的面也不看!”凤池听在耳里正要发作,被待卿一把拦住。

      她总觉得他话里有所指,自己心中却也忐忑,只有低低说了一声:“我现在想见他。”
      “殿下军务繁多,刚才留了话,琴会的闲事不必多说——”
      “我今天必须得见他。”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急迫,粗暴地推开了季准,他惊愕地看着她径直闯进萧缇的门去。

      屋里漆黑,萧缇似乎是躺在榻上,真的睡下了。
      雨声在窗外淋漓,凑着微弱的亮光看得见案上摆着早已凉透的饭菜和药。他的饭和药都是放凉才入口,但现在看来还纹丝未动。她波澜万丈地闯进门,却在门口迈不动脚步,心里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在琴会散场的路上,那个从人群里挤出的故人,那个匆匆传递给她却惊天动地的消息……那个消息现在像一块热碳卡在她的喉咙口,让她讲出的每句话都烙着那个消息带来的滚烫焦灼。

      那个叫月明的十六七岁的小厮当年每晚在楼下帮她们招呼客人,最是殷勤机灵,她差点忘了他就是江阳人,还是因为懂得听琴才被她留下干活。他如今也长大了,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的颠沛流离,竟然会和她在这偏僻的江阳重逢。

      他从人群里挤出来向她挥手,带着哽咽:“待卿姑娘,刚才台上看着就是您,谁想到能在这儿再见!从三醉楼活着出来的人,也就我一个了……”

      隔着车窗,他向她拼命伸出手,她不由自主握住了他,他压低声音:“姑娘,当年是淳于公子帮我逃出建康的,他在龙州被萧缇追捕,最后终究逃出来了!他现下加入了白绸军,已经当上了首领。你等着他,他还会找你的!”

      “你说他还没死?!”待卿几乎要探出车外。
      车子前行,月明跟着车一路小跑,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被越甩越远:“他还没死!姑娘,你姑姑的死,她是……”
      “姑姑?!她怎么死的?!”她不管不顾,疯狂地呵斥陈壁城停车,却只看到月明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姑姑的死一直是个禁区,她从不敢去细想事情的经过,逃出建康以后,也再未打探过那夜的情形。
      这两年她活得有些浑噩,好像忘了过去,现在有人告诉她,淳于风还活着,他还要回来,就好像以前一样——他不告而别,却总笃定她还在等着他。

      他从龙州逃亡而去的时候,他在萧缇的追捕之下生死未卜的时候,她悲伤过,绝望过,现在突然知道他还活着,她却不是高兴,而是不知所措。她早就忘了对他的全部幻想,少女时代的梦早就破得七零八落,可现在他活着的消息令她骤然感到羞耻,为自己习惯了眼下波澜不惊的生活,习惯了另一个男人在自己的身边不远不近地存在着,她好像忘记了她和萧缇之间充满阴谋与血腥的不堪过去,她现在急迫地想要见到他,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好像他能给她答案,证明现在的自己仍和当年离开建康的时候一样。

      “都说不想见你,何必还来啰嗦?”萧缇在榻上转过头,口气疲惫,手边还散落着军中送来的信函,一张张从褥上直蔓延到地下。半年多没有见过他,刚才在雨里也没看清,现在才好似看清了他。他的侧脸仍旧是精致而又沉静的线条,却好像更瘦了些,看到他的脸令她忽然觉得词穷,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痼疾又犯,为什么不吃药?”她端起药碗走到榻边。
      “你就是来说这个?”他烦躁地说道:“琴拿回来了,你也该如愿了,现在何必来讨好!”

      “我来只是想谢谢殿下,要不是您,我一辈子也拿不回碎玉。”她伸手把药碗递到萧缇的唇边:“去年殿下生病也是这样的时节,乍暖还寒,阴晴不定。若是不按时吃药,只怕又要犯了头疼……”

      她并不习惯对他说这样的话,萧缇有些惊讶地忘了她一眼,自嘲道:“不吃又怎样?反正死不了。”
      他推开她的手,直直地注视她:“还有什么想要的?直说无妨。若不是有所图,也不会今日突然关心起我的死活!”

      “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仇人死了,碎玉拿回来了,我现在在王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比过去建康不知清闲多少倍,还能有什么所图?”

      她好像头一次对萧缇的讽刺有了一丝想要反驳的冲动:“我听说今日的辟寒窟枫,是世上罕有的贵重之物。殿下慷慨相助,我感激不尽。”
      “慷慨?!”萧缇冷笑:“若是感激不尽,又要如何?”
      “我会尽心服侍,守口如瓶。”
      萧缇突然靠近了她,目光锐利:“若是感激,就一辈子留下陪我。愿是不愿?”

      他的目光交织着期许、渴求和狂热,他的喜欢是世上最偏执而又脆弱的东西,他们过去一直在做交易,现在却越来越分不清真假,待卿心里忽然害怕,害怕这又是一个圈套或是一个阴谋,他不该无缘无故对她这样好,今天下午的一切温和的有些不对头。

      萧缇拿起一封信函丢在地上:“叛军未灭,余党又卷土重来。我不回宁州,你也不能回去。无需多说,明日动身。”
      在地上的军报上,待卿看到赫然的三个字:“白绸军。”

      她只觉头嗡的一声,声音颤抖:“白绸军就是此去剿灭的叛军?这是要打仗了?”
      萧缇回答的话她听不清,她只觉得前路一片迷惘。
      “害怕了?”萧缇望着她。

      “我要回去……我不想再走……”她语无伦次。淳于风终究还是走上了叛乱造反的这条路,她好像已经预感到他会忽然出现在未来的某个地方,可这是头一次她对他的出现感到恐惧,她不想见他,只想要躲避。

      在路上一直纠缠她的那个问题,她始终不想去给出答案。
      萧缇和淳于风,她要离开谁,又要跟随谁?她希望谁死谁生,谁赢谁输?
      这个过去根本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了犹豫的余地,她害怕自己的答案,为自己的忧郁感到恐惧,只有交叠双手不停地钳住手腕强迫自己不去思考答案。

      “你怕什么?!”萧缇猛地扳住了她的肩膀:“天下所有之物,只要你开口,尽可以在你脚下!看着我,你到底怕什么?”
      他的手太用力,她慌乱挣扎,碰翻了案上的药碗,汤药撒了萧缇一身。
      他脸上是受到拒绝的耻辱和震怒,他吃撑着额角,表情扭曲:“滚出去!”

      待卿闪身站起就要跑开,却听见身后萧缇重重倒下的声音。
      窗外的雨还未停,凉风阵阵,一地的碎磁闪着清冷的光。

      她知道他又犯了头疼,但她不想回头去看,但即使不看也知道他会是怎样的神情。
      她知道等待他的又是怎样漫长的不眠之夜,痛楚会又一次在孤独中把他的所有尊严撕得粉碎,就像一年前的那个春夜一样。

      如果是以前,她可以完全漠视这一切,她的一切讨好都有目的,他说得没错。两年前的崔待卿不会迟疑,只要没有好处,她会毫不犹豫地走出门去,丢下身后这个冷得像冰一样的屋子,但这一次她竟不能。

      她肩膀微颤,却始终跨不出出门的那一步,站在黑暗里,她听见萧缇掉转身背对她,忍耐着痛苦不愿发出声音。
      他们两人就在一片漆黑里僵持着,最终,她回过身,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不再是两年前的崔待卿。她走到他的塌边,迟疑着伸出手。

      他想要拨开她,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只是徒劳地推了一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颤抖:“医官告诉过我,说这里有两个穴位可以缓解头疼……”
      “那些人知道什么!”萧缇的声音一点点地弱下去:“他们要是真有本事,我的病早该好了……”

      他没有拒绝,任由她的手指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待卿摸索着寻找医官传授的那两个穴位,她的心跳得厉害,越是这样便越是觉得昏沉,摸不到记忆中的穴位。萧缇的喉中沉重地呻吟着,青筋在额边暴起。她的手指在他的两鬓游走,每一个细微的挪动都好像需要很大的力气来支撑,她不想再靠他更近,因为他微凉的皮肤与那股木樨的香味让人害怕,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怕他,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害怕——她的手指发抖,始终摸不到眉上的阳白穴。

      萧缇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医官就是这么教你的?为什么发抖?”
      他的声音几乎就贴着耳边划过,他的衣袖就在她的腮边摩擦,散发熟悉的幽香。

      他的声音太清晰,这个雨夜太静,静得她想要夺门而出逃离这个没有一丝温暖的房间。
      她感到后悔,后悔在琴会里接受了萧缇送来的一切,从他们隔着雨幕相视而笑的那个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后悔刚才没有狠心一点走出去,她根本不该可怜他,根本不该留下。

      她抽出手想要转身离开,萧缇猛然拉回了她,她跌在他的胸前,被他死死扣住。
      他不自觉地抓得很用力,好像要把痛苦分散到她的身上:“你在可怜我?”
      “没有……”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她不抬头,看到的只是他近在眼前的下巴和脖颈。

      他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狠狠抬起她的下颌。她无法逃避,只能注视他的眼睛。
      “你在害怕?”
      “不,没有。”她的目光可以挣开,却无法挣脱他的臂弯。
      “崔待卿,你的嘴里从来没有一句真话!”

      他猛然俯下身,在那一刻,她的心脏几乎要炸开,她以为他是要吻她,她知道自己不该闪避,但却本能地扭开了脸:“殿下,你——”

      没有女人会拒绝他,他的青睐意味着荣耀、财富和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她本是这样活到现在,这太过寻常不过。可不知为什么,她对自己和萧缇之间将发生的一切害怕到无法喘息。

      萧缇没有吻她,而是停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目光像是刀子划过她每一寸肌肤:“第一次见你,就敢直呼我的名字,几次三番都敢把萧缇二字挂在嘴边,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敢像你这样。现在你总称我殿下,处处恭敬,我反有些怀念三渡野的马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他的注视令她有莫名的羞愧和窘迫,忍受他的目光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是一万年那么长,她觉得喘不过气,他像一座山压得她无法呼吸,又像一股灭顶的潮水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当他真的俯下身吻她的那一瞬,她就像挣扎在水中的求生者有了一刹那露出水面的轻松,她忘了这是谁,好像这个吻是她一直在等待的,好像打从此刻她才又重回了人世。她感到混乱,看不清眼前的人,像是抗拒却又不自觉在接受,萧缇扭住她的下巴令她注视他的脸:“睁开眼睛,看着我!崔待卿,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从没有人像这样吻她,像是要把她推进无底的深渊,她的声音近乎绝望:“萧缇!”

      这声呼喊像是徒劳的抗拒,看着萧缇的眼睛,她知道自己走到了太远了地方。也许这一天早该料到,也许这一天早就注定,他或许从来就没打算放她离开,她也许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离开。

      这好像是一场在风雪中的狂奔,她浑身发冷,胸口却又像有火焰灼烧般狂跳不止。她不记得自己有过多少个男人,在建康的那些日子里,曾有无数人亲吻过她,他们每个人都是同样的炽热、渴求。曾有人说男人只在这样的时候最为脆弱,因为欲望如同洪水无法阻拦。

      但待卿从未感受过萧缇对任何东西有渴望,他习惯了压抑与克制,所以这瞬间的交缠带有一种末日来临般的狂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却如同最后一次。

      她并不爱他,但他带给她如此鲜活的恐惧,令她的灵魂从行尸走肉般的混沌中瑟瑟发抖地苏醒。爱或恨,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但在萧缇的目光中,她却如此不安,害怕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害怕他冷静中不可预料的狂热,害怕他拥抱她如此的用力,好像一辈子都不能再挣脱一般。

      黎明到来,他们都醒着。窗外的雨时不时的飘落几滴进来,仿佛能浸透那层单薄的锦被。待卿不自觉地蜷缩起来,萧缇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我今日说过的话,有我活着一日,都作数。”
      有我活着一日,都作数……

      这个声音越来越远,晨雨、黎明、残叶和泥土的气息都渐渐远去了,有个声音越来越大:“小瀛,小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恐惧与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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