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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江阳第一琴 ...

  •   待卿不管旁人所言,立即走上前去,在碎玉的琴盒旁驻足,泪水几欲滑落却又最终忍住。亲人已去,琴却仍旧如同往昔,瞎眼老者的哭泣令她震撼:她以为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记得他父亲的名字,什么忠孝节义不过是虚名一句,可今天她有些明白了父亲的勇敢与伟大。

      她有些失神,伸手要触碰,却被侯家的奴仆阻拦:“这位姑娘,这琴可不是由着你想摸就摸!”
      “阿福,不用拦,给这位姑娘看看无妨。”刚才坐在侯谆身旁的女子轻轻地说了一句,她带着有些探究和好奇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她。

      她的话惊破了待卿的思绪,她缩回了手平复了下心境:“是我唐突,还未比试就先摸了琴,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今日无论如何都会赢回它,那时再细看不迟。”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大家都说这女人好大口气,于是便起哄起来:“姑娘,我们琴会向来没有女人参加的规矩。你既然要破这个例,也得拿出本事叫人信服才可,不说别的,把《松吕四音》奏来叫大家评断评断功底才说其他!”

      这《松吕四音》其实是一套曲子的前四节,全曲一共七节,出自西汉一位制琴名家松吕先生之手。传说这位松吕先生制琴方法独特,他制琴弦有密不外传的方法,不但琴弦的材质千奇百怪,而且制成后都要用秘制的油料涂抹琴弦,是为将弦与琴固定在最佳的匹配状态。

      在油干之前,为求琴弦达到音律最佳,必须要不断弹奏调试,因琴有七弦,松吕先生自制七首试琴的曲子,名为七音。每一首轻重缓急涉及各种指法与调门,将七根弦每一根都充分运用,可谓包罗万象之曲。传说松吕先生所用的油料干透极快,所以他自制了手指长短的松叶小篆香计时,需在篆香烧尽之前将全曲尽数弹奏,且不能乱了节拍,否则琴弦便音调不稳。

      因为这七音的曲谱后三节极为艰难,且对节奏速度都有苛刻要求,松吕先生死后,这制琴的方法也就失了传,唯有曲谱还流传于世。此曲对琴技与琴的好坏都有要求,所以普通习琴之人都只弹前四节,能一口气奏好前四节便算是拿得出手的技艺。

      前朝有个有名的琴师名叫刘玉琅,曾因此曲闻名。他虽然在一支花叶小盘香的时间内奏完,且因此名声大噪,但此后再未奏过,传说是手腕劳损过度,再不能奏这一曲。

      待卿听到众人起哄,知道这一曲不弹实难服众,便立刻取琴坐定。
      她有多年不奏此曲,可对它并不陌生。芙蓉池的琴妓们初出茅庐都要凭此曲一决高下,她当年能够脱颖而出,也是为此。她一辈子都在争,从来不愿输人,可今天才遇到真心值得一争的东西,心中自是豪情万丈。

      第一音奏起,许多围观的人也都随之震了一震,人们纷纷踮起脚尖探头向仙人馆的方向涌动,满怀好奇地注视着。只见待卿的手指如同鸟儿啄食一般轻巧,又如鲤鱼戏水一样游走灵动。她虽然是女子,琴音却坚韧有力,纤细的手腕上却如同有无比精妙的机括在操纵着那十根手指,没有一个音含糊,没有一句拖泥带水。

      随着第一音奏完,第二音紧随而上,人们已开始明白不敢小看眼前的人,他们的期待越来越大,前排的人已渐渐被挤到了门内。天色越来越暗,一场秋雨似乎即刻就要落下。清冷的风将待卿的琴音送到了仙人馆外的每一个角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都在聚精会神听着这刁钻古怪如同竹筒倒豆一般的琴声。

      老板见状,索性将四面雕窗大开,连后巷的窗外也聚起了人。一曲又一曲,让人眼花缭乱地指尖飞舞,琴弦起伏。同时,仙人馆内有好事者已点起了一只三寸来长的小线香凑趣,随着香灰一寸寸燃落,如同有战鼓擂响,更加重了人们的紧张之情。

      四曲奏完,香只燃了一半,围观众人大呼好技艺,掌声雷动,就在此时,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清冽的琴声,大家登时如雷贯耳,原来一直在一旁淡然坐着的侯谆不知何时拿出了自己的琴,接着她的尾音奏起了第五音。

      围观众人都从未听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奏过七音的后三曲,所以此时群情激昂,一双眼睛全部注视一处。香仍在一点点掉落,侯谆的手指如同清风浮云举重若轻,奏过第五曲,他一刻不停接上了第六音,此时曲调刁钻古怪高深莫测,众人除了瞠目结舌地目不转睛之外,都没了别的声音。

      侯谆的琴音既像挑战也像邀约,待卿明白后三曲比前四曲都要艰深,若他一口气奏完后三曲,自己便再没了下一战的资格,于是她急忙调整手形,等不及侯谆的最后一个音落地便弹出了第七曲。

      第七音一出,侯谆目光微微一亮,有了一份若有似无的专注,他身后的女子严肃起来,似乎也没想到她真的能接上第七曲。待卿额头沁出一层细小的汗珠,如今的她比起十四岁那年,技艺虽长进,腕力却不胜从前了。尤其被齐瓒伤过之后,更是多了几分吃力。她那时只觉得自己此生再不用为取悦他人而奏琴,想不到终有一日却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而奏。

      最后一曲在小线香掉落最后一截的时候戛然而止,虽然手腕隐隐作痛,但待卿的琴音从头至尾一丝不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侯谆站起身露出一抹笑意:“姑娘,请。”
      他举手相邀,由此才将她看做了一个真正的对手,真正的比试才刚刚开始。

      天空已飘起细雨,人群却热情不散,没有一个愿意错过这场比试。
      凤池扶着待卿挤过人群走上高台,小声道:“姐姐,手没事吗?风越发冷了,怕是又要疼了吧。”
      待卿斩钉截铁:“忍一忍就过去了,碎玉一定要赢回来!”

      和侯谆同行的那个女子此时陪着侯谆经过她们身旁,听见她说定要赢回碎玉,便笑道:“姑娘,依我看,你怕是赢不过我夫君了。你腕上有伤,刚才越到后面越是有些僵了,短促尚可,悠长就不足,末尾一个音散了,你说是也不是呢?”

      待卿这才知道她是侯谆的夫人,她长得并不算极美,但此时离近看来,眉目间有种灵动的俏丽,虽然她出言直接,但并无恶意,目光反而十分和善。待卿原以为众人哄闹之中无人注意得到这细微的瑕疵,但这位侯夫人却一阵见血,夫妻两人一个善弹一个善听,倒真是一对绝世佳侣,令待卿由衷敬佩。

      她笑言:“不论如何,我绝不会束手认输。夫人要是觉得我没有胜算,也不会特意来和我说这番话,不是吗?”

      侯夫人有些意外,接着便笑了笑,并未否认。她是个十分坦荡的女子,待卿心中对她不由得有了几分亲近。

      侯谆见待卿也上台坐定之后,便平静地取过琴来,一句废话也不曾说,即刻便弹奏起来。

      他根本没说曲名,琴声一出,也无人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大家先是议论纷纷,很快就被琴声打动,人声一点点的淡下去,最后满街鸦雀无声。

      他的技艺浑然天成,早已没有任何雕琢的痕迹,那首曲子或许本就是他自己所做,所以他弹得情深意切,每一句都余韵不断。待卿从此曲中听到了一股深重的思念之意,弦音中一直有个旋律在低低流动,仿佛是一个人的轻声细语。

      这声音在倾诉的是无尽的哀伤,待卿不禁想到了姑姑,眼见台下诸人也纷纷神情落寂,在这渐冷的雨中,许多人都想起了各自的心事,连远处提着小锣敲打着招揽客人的伙计们也停下了脚步。

      待他一曲弹完,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啼哭,原来是那些伙计中有一人把手下的锣扔下不管,自己蹲在街边店铺的门框边抹着眼泪哭起来,路人劝道:“你们老板还看着呢,你怎么就这样哭起来!”那伙计一边哭一边说:“眼看来江阳三年了,也没攒下钱,几年都没回家……听见这曲子,心里着实难过,想我娘了。”

      说着,更是不管不顾地哭起来,这时不少人也跟着抹起眼泪,原来这一曲早把许多看客都听哭了。这满街人交替呜咽落泪的场面也算是人间奇景,待卿也不由得唏嘘,觉得那曲中有千般的哀伤。

      待卿悄悄看了看侯谆,他奏完之后便即刻恢复了平静,向夫人微微点了点头,目光轻快毫无半点哀伤,和曲中的痛苦纠缠仿佛全无关系。待卿一直以为,曲中的感情便是弹琴之人的感情,所谓人琴合一便是将自己的感情借由琴声表达出来。所以年轻人往往琴声轻浮,老人却能弹得百转千回,只因年轻人经历的喜怒悲欢太少,胸中的积累太少。

      可侯谆俨然锦衣玉食出身名门,却能弹出比那历尽千帆的瞎眼老者的琴音更加痛彻心扉的曲调,可见他是能将自己本没有的感情表达出来,无中生有、似幻似真。此感悟令待卿的眼前豁然开朗,仿佛劈开了一片新的天地。原来弹琴即是造梦,将不曾有的感情奏出来,便如同编制一个梦境,她一直拘泥于自己的往事,以为自己只能弹奏悲愤之音,今天却斗志满怀,想要一展身手。

      她急切地取过琴来,不再多说一句,自行奏了起来。
      她弹得是幼年在家时,父亲崔悟禅为了她生日而作的一首童谣,名为捉柳花。这曲子多年来她再未弹过,只因自觉再也弹不出欢沁之音。她过去奏琴的情意都从往事中来,这是头一次发觉人总有梦境,梦中憧憬之事也可以弹奏,梦中希冀的欢愉也可用在琴声之中,弹琴本就不是只为取悦他人,只是她过去从未为自己奏过一回。

      曲子轻快悠扬,很快将哀伤中的人们从梦中惊醒,人们为刚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彼此相视地笑起来。一群放学归来的孩子趁着这功夫,钻着大人的腿下爬到了台子前面,在台下一字排开一排圆滚滚的小脑袋,三三两两用书包挡着雨丝,昂着脸听得入神。

      侯谆此时已经完全转过了头,聚精会神地听她这一曲。雨越下越大,台上搭起的雨棚却遮不住冷风,冷风卷着雨飘洒进来,待卿忽然感到手腕一跳一跳地疼,这疼不同以往,每一下都像针扎似的,大约是刚才弹奏七音耗损太多腕力,此时手腕忽然如同结了冰一样越来越重,指尖越弹便越冷。

      这疼来得不是时候,待卿心中焦急,果然短促尚可,悠长却越发不足,侯谆已经听出了端倪,目光微妙。曲到了中段,正是表现春日明媚,众人纵情欢笑的场面,待卿已经开始咬牙强忍,却愈加吃力,身上的冷汗湿透衣衫,冷风吹来更觉得瑟瑟发抖,全身都要冻住了一般,手指尖更是没了知觉,琴音涣散,失了该有的灵动。

      夺回碎玉的希望一点一点消亡,心中越急就越是僵冷,几乎难以支撑。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诡谲的香味,那香气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穿过雨幕,将所有人温柔的包裹在其中。

      这香味仿佛有温度,人们不约而同的感到一股温热的风拂面而来,周身都有了暖意。

      这股温热源源不断向自己飘来,待卿感到全身的气血流转通畅,暖意从心口一寸寸靠近指尖,手腕上的疼痛平缓了,僵硬的脊背也再次舒展开来,她觉得自己好似真的来到一片杨柳微风之中,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慰。

      人们带着好奇四处张望,循着这香味的来处,只见一个衣饰不凡、面如冠玉的男子正穿过雨幕而来,为他撑伞的侍从手中捧着一只精巧的雕花香炉,香气就从其中发散而出。

      不明就里的人们不自觉地为男子让出一条路,待卿抬起头,透过雨丝,看到萧缇站在风中望着她。他披着一件撒青的披风,凄迷的雨丝衬着他苍白的脸,他的目光就如同低垂的天际一样幽深清冷。他的一切都与平日无异,但却又有什么不太一样。她头一次如此肯定,他这次是来帮她,对他的心思,她从未如此确定。

      萧缇好像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笑意。季准捧着一只小巧的木箱穿过雨幕跑到她的台前。他打开木箱,将里面手指般粗细、颜色漆黑的枯木一股脑地投入火中,先前的香气立刻数倍猛烈地蒸腾而出,笼罩了待卿的整个身躯。香味伴着热气,包围了她的全身,她感到面颊热了起来,僵冷的手腕也不疼了,她弹着自己幼年时最喜欢的那一段,仿佛回到了父亲身边,看着柳花飞舞。

      台下孩子们的脸上也随即露出笑容,三三两两哄闹起来,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引得大人们跳脚。有几个大人生气地伸手揪住其中一个,那孩子疼得哇哇叫,还不忘招呼同伴:“如意,金大,你们这就跑了,不是说好一块捉柳花去!”

      四周的大人听罢都哈哈大笑起来,由此受到启发,都红光满面地说起春日乐事来,有的说去采花,有的说去撒种,仿佛都忘了现在的凄风苦雨,忘了郊外还是一派萧索。

      一曲奏毕,侯谆站了起来,认真地说道:“从来都是让人哭容易,让人笑却难。大概是人活在世本就不易,悲愤之音易奏,欢悦之曲却难。连孩子都从琴音里听出春光了,不说柳花却也处处都有柳花。我们侯家做事向来坦荡,今日此曲,你当得起一个好字,我赢不过。”

      他的态度仍旧是傲气十足,不肯说一个输字,却当下要仆人奉上碎玉,侯夫人亲自递给了待卿,和蔼道:“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我夫妇二人难得遇见知音,今日可不能这么走,家中已备下了酒菜,到我家中一叙可否?”

      待卿接过琴回头去看,不知何时,萧缇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但那股如梦似幻的香味却仍旧在这条街上蔓延,令人如沐春风。

      一个丫鬟在余香袅袅的炉子前探身翻捡,把一截还未燃尽的香木递到了侯夫人的手上,笑着议论道:“夫人你看,这香木上面还有花纹呢,金色的,龙爪子一样,好不新鲜!”

      侯夫人看着香木愣了愣,陈壁城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迎住待卿:“姑娘,我来接您了,咱们该走了。”

      待卿虽然只和侯氏夫妇有这一面之缘,却在琴艺相交之中有了亲近之情。她对侯夫人抱歉道:“我姓崔,名叫待卿。若有机会再来江阳,一定亲自拜访夫人。今日不能久留,只有告辞了。”

      侯夫人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崔姑娘,不管咱们还能不能再见,愿你日后一切安好。从你的琴音,我知道你是身世可怜之人,想必与我一样。我父母早亡,所幸是遇到了夫君,才得以逃脱苦痛。”她轻轻把手中那截枯木塞进待卿手中:“这辟寒窟枫是一截胜似黄金之物,只是听过,今日还是初次得见。有人舍得将千金付之一炬只为清歌一曲,此心难得,千万珍重!”

      待卿握着手心的枯木,只觉得迷惘又震惊。虽然并无法全然体味她的话,却对侯夫人充满感激,这该是她人生里唯一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那时候他们谁也不曾料到,江阳的一面之交,在日后会有着怎样事关生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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