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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风起南湖 ...

  •   那年,建康的大事,是魏国有个刺史要带兵投靠南梁,皇上派二皇子豫章王接应,满朝文武喜气洋洋。

      芙蓉池边的大事,是名妓崔待卿要嫁大将军之子齐瓒。

      这两件事本来毫无关系,却因为一个脚印交缠在了一起,成了待卿生命里不可预料的一次转折。
      快要成亲的某一日,待卿乘车去齐瓒新置的宅院,叫车夫独自赶车而归。

      回程时车夫发现车厢里多了一双男人脚印,疑心是有人跟踪而来,对待卿存有不轨之心,只是赶巧扑了空。

      这件事很快传到齐瓒的耳朵里,他很快把嫌疑锁定在了中书监郑大人的侄儿郑赟身上。郑赟是建康有名的恶少,待卿十四岁初出茅庐之时,就曾险些被此人欺侮,差点丢掉性命。

      齐瓒早看郑大人不顺眼,对郑赟更是添了新仇。很快找了个由头,捅出中书监受贿的罪名来。豫章王和齐瓒是发小一起读书的玩伴,性子也是一样简单粗暴。豫章王不问青红皂白就帮着齐瓒在皇上面前一通添油加醋,皇上即刻抄没了郑家。

      齐瓒为感谢豫章王,亲自设宴道谢,豫章王以此相邀,要他随自己出征伐魏。

      这梁魏的一仗因为兵力悬殊所以战局毫无悬念,人人挤破头想凑这个热闹,因为知道胜仗志在必得,回来后必有封赏。

      齐瓒对豫章王这铁杆发小儿抛出的橄榄枝喜不自胜,决心凯旋归来再办喜事,双喜临门,想不到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他被豫章王这铁哥们摆了一道。

      豫章王早就听信一群手下的撺掇,相信自己不是梁武帝的亲生子,所以才没当上太子。他生了二心,一到边境就投了魏,消息传回建康让满朝文武惊掉了下巴,齐瓒滞留在魏回不来了,待卿成了芙蓉池的笑柄,一晃就是一年。

      一招算错,全盘皆输,待卿常常想不通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或许齐瓒该聪明些,可这猪脑子是她选的。

      要是豫章王聪明些,也不会做出这等傻事——可是物以类聚,猪脑总是和另一个猪脑要好,能和齐瓒一起发小念书的,能是什么聪明人?她早该料到的。

      再往前追溯,要是没有那个脚印,要是事情没扯到郑赟身上,要是郑家没被整垮,要是齐瓒没欠豫章王人情……事情都是因为那个脚印而起,但脚印却是因为她而生,她知道那个人不是郑赟而是另有其人——那是她生命里的一个天大的秘密,没敢对任何人说起。

      世上有男人千千万,有一个和别人不同,每当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里面都唯独把那个人排除在外,那人名叫淳于风。

      十四岁那年她初出茅庐,有一日,有位与姑姑相识多年的邱参军下帖邀请待卿去郊外南湖上泛舟游春。他几次对妙璋夸奖待卿的琴艺超群,此去还要将她介绍给自己的几位好友。正巧妙璋的腰疼病犯得厉害,湖上风大,只得放待卿一个人去。

      来接应的家丁不是常来的那人,来人解释说是因为这一阵子府上告退了老家人,换了几个新来的。看他说得有条不紊的,来的马车又挂着邱府上的灯笼,妙璋便不再怀疑,叫上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奴陪待卿同去。马车没跑出几里便停下,有人撑小船来接应,说邱大人特地叫人来接,主家的船已到湖上了,此时走水路赶得更快,船上有贵客,闲杂人等不能同去。

      待卿无奈独自跟着他们登船,想不到船到湖心,船舱的垂帘一掀,来的不是熟识的邱参军,却是芙蓉池臭名昭著的恶少郑赟。他仗着叔叔的官职向来胡作非为,前几月还糟蹋了鸣凤楼一个洗衣的小丫鬟,那姑娘才八九岁,事后吓得跳了井,郑赟若无其事地丢了几个钱,没人敢说他一个不字。

      郑赟的一双小眼睛闪着狡猾的光:“待卿姑娘,以前几次下帖请你都不赴约,真真是不识抬举。我为你特地借来了邱府的马车,如何,在这湖水上,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身旁一众喽啰也在旁用些轻薄言语挑逗,有些胆大的已伸手来抓她,嘴里还彼此招呼着:“别叫她像上次那个丫头似的寻短见,快拿绳子来绑住,嘴巴也塞上!”

      待卿立在船头,抱着琴的双手颤抖,脸上却露出若无其事地笑来:“我还当是什么事得罪了人,原来是郑公子!待卿本是伶人,既然是图一乐,我何苦自找不痛快??”说着,她推开眼前的两个喽啰:“要请我来的也是你家主人,没见过当下人反倒先拉拉扯扯的!”

      那些人有些恍神,犹犹豫豫地不动。郑赟得意地笑道:“我还当你是和那些没□□的臭丫头一样没见过世面的,想不到倒很识相。既然如此,今天好好乐一乐,不必绑了,其他人退下!”

      一干喽啰缩回了手,怏怏地退下去。待卿定了定神,咬牙迈出了步,心里反复默念着只要保住一条命,这都算不得什么,可还是害怕得两腿发软。就在走到船舷边的时候,突然不知哪里的一双手猛地将她推入水中,湖水冰凉刺骨,她呛着水挣扎浮沉。船上一片嘈杂,紧接着,一个男子跳下水来,三两下便游到了她身边,让她伏在自己背上,飞快地向岸边游去。

      她仰在他背上,听到郑赟气急败坏地大喊着,要随从跳下来追他们。她害怕得乱抓,那人腰间带着一柄沉重的长剑,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剑鞘,一路不敢松手。

      她从不知道南湖那么大,初春的湖水冷得人全身失去知觉。她明明听见那些人来追他们了,可他们一直没追上,她听得到背负着她的男子粗重的呼吸和奋力拨水的声音,她握着那柄剑,渐渐昏厥。

      待她醒来的时候,她侧坐在马背上靠着一个人的胸口,那人把着缰绳让马儿缓缓前行。
      她骤然一惊,回头看去,正好与一个少年对视,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朝气蓬勃,明亮的眼睛笑意盈盈。

      她与他离得那样近,感觉到他身上炙热的气息,她有些局促不安地挣扎起来:“你是谁!”她一挣扎,马儿走不稳,连连叫了几声,那少年无奈地跳下马来:“你这姑娘真不识好歹,既然如此,我不管了,自己骑着吧!”说完,他戏谑地抄起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马儿大约觉得背上一轻,欢喜地甩了几下鬃毛,待卿从未骑过马,吓得立刻全身趴在马背上,双手抱住马鞍,一边还惊魂未定,那边已传来少年的笑声:“原来你不会骑马,倒还敢逞强!”

      马儿晃着头,溜溜哒哒地兀自前行,待卿吓得紧紧抓住马鬃,疼得马儿一个蹬蹄,险些把她甩下来。少年吓了一跳,连忙按住马头:“不要命了!我好好地抓着呢,你看!”

      说着,他有点孩子气地扬了扬手中的缰绳。马儿安静下来,他安抚地拍了拍马头,转而半开玩笑地口吻说道:“刚才看你在船上那架势,还以为你有多大胆!还好你现在还知道害怕,不然我以为白救你了!”

      待卿觉得他讥讽自己,绷着脸答道:“害怕有什么用?到了那种时候有什么罪我都得受着,哭哭啼啼的难道郑赟会可怜我?我知道你们男人心里想什么,总以为遇上点事,女人就该一头撞死保个名节。我的命比名节金贵多了,才不会白白送死!”少年笑着摆摆手:“小姑娘,你好厉害的嘴巴!小心再大点声,把郑赟的人都招了来!”

      待卿当了真,四下看看倒抽了一口凉气,少年笑起来:“放心,他追不到这里来。”
      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脸颊已初显硬朗的线条,眉毛浓密,眼睛明亮,笑起来下巴聚成流畅的纹路。不知为何,与他对视了一眼,待卿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发烫起来。

      少年名叫淳于风,是新近郑赟找来的打手,一身好武艺。为了她,他丢了刚找来的饭碗,她过意不去,少年却满不在乎的哈哈大笑:“他抓我,我不会跑吗?!我一个人来去自由,谁奈何得了我?!”

      淳于风不问她可否,自顾自翻身上马,伸手将她一揽:“都像你这样骑马,只怕天黑也回不了城!抓紧了我,咱们跑起来了!”

      伴随着清脆一声鞭响,马儿欢快地飞奔而出。待卿本就是侧坐的,马儿一跑,她几乎要失去平衡,吓得大叫起来:“我要掉下去了!”

      淳于风不由分说地搂紧了她:“有我呢,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风在耳边呼啸,待卿的衣服仍未干透,但她周身都被这马上少年胸口的热气温暖着,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淳于风把待卿送到了城门口的酒铺,托付给了卖酒的大娘:“你待会告诉大娘的孙女,叫她去你家送信。郑赟这会儿铁定在抓我,我得走了。”

      说完,淳于风不再看她,扭头就要上马。

      待卿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的跟了上去,掏出一方帕子为他把手臂上的擦伤包住:“快走吧,别叫人抓了!”淳于风捏住了帕子笑盈盈地看着她:“咱们还会再见呢,待卿姑娘!”

      她背对着他,待他远去了才转过身来,仍觉得心里突突地跳,好像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却不知是什么。

      不久之后,待卿在一次宴会上得了把上好的宝剑,便偷偷叫人去酒铺打听淳于风的去处。人人都说好久没见他,她就把那剑留在那里,交待何时他来了就交给他以示答谢,但许久都不见他的音信。

      芙蓉池后有片小山,山脚下是一大片竹林。自从搬来了芙蓉池,她每日常从竹林里经过。有一天刚进了竹林不远,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车后奔来。她打开帘子望去,竟是淳于风策马疾驰而来,他一身黑衣,身后背着她送的那把剑,在车前急转勒马横在路中央。

      车夫吓得措手不及,勒得马儿一声长嘶,待卿在帘后却不自觉地莞尔一笑:“是你?”
      淳于风飞身下马跳上车辕:“又见面了吧?待卿姑娘!”
      他爽朗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笑容如泉水清澈。

      他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赶着马车调转方向,待卿这才惊觉,急忙掀开了帘子:“做什么!”
      淳于风扬手挥鞭:“救你!”

      几月不见,他黝黑了些,笑容却还是一样灿烂:“这是第二次,别忘了。”
      待卿急了,掀开帘子嚷道:“用不着你救,我得回去!姑姑答应了尚书大人的宴会,万万不能迟到!”

      淳于风按住她扶着门帘的手,她心里一慌。
      他说:“郑赟叫了一伙强盗,打听到你每日都从这里走,存心要劫你。已经跟了你好几次,就等今天这时机!”

      待卿愣住,与淳于风四目相对,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好像眼前这个人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你是专为救我来的?”她竭力平静,心却狂跳不止。

      淳于风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有我在,总不叫别人欺负你!我日后定要成就一番事业,什么尚书大人、中书大人,你再不用看他们的脸色!”

      他的话里藏了千般意味,待卿“啪”地一声甩下了帘子,佯装愠怒道:“才见了两次就敢说这样的大话,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三岁小孩才不撒谎,你只说愿不愿意我来?!”淳于风孩子气地笑了,猛地扬手加鞭,赶着车回头而去。

      之后时不时走到那片竹林,都能听得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待走出了那片竹林,还能看见他站在山坡上目送她远去,灿然的笑容灿若春光。

      她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也不知他怎么找到了她,但听见他来的马蹄声就觉得心安,这种感觉或许连金银珠宝都比不上。

      她常想,待她存够了钱,就找他一起走,她虽爱钱,对他却乐意大方,但每次见他,却又说不出口。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珍藏心底的秘密,是她在每日无穷无尽的杯盏欢宴之中唯一的欢乐时光。但这快乐总是过得太快,她很快就要初次登台迎客。太傅黄渊已经送来了重礼,他年过六旬,早已是枯木残枝。

      她早就知道的,入了风尘迟早有这一天,但随着日期的临近,她却越来越害怕。淳于风出现得越来越少,每日经过,她都叫车夫慢些走,可他的马蹄声再没来过。她送了信去城门的酒铺大娘那里,大娘说,郑赟派来的人来搜查过几次,淳于风怕是躲走了,他留下一封信,叫她好好保重。

      他说待他在外站稳了脚跟,定会来接她,之后一年又一年,她总假装没在等,但心底始终忘不了他。

      她初夜时他没来,她要嫁给齐瓒时他也没来,他只偷看她一眼便匆匆而去,留下一个没头没尾的脚印,害她苦心积虑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齐家失势,齐瓒的妻室先是收回了待卿所居的别院,又对她的私物大加克扣掠夺。为了摆脱齐家,待卿退了聘礼,带着姑姑重回三醉楼。齐家颜面上过不去,索性在外散播,说她在齐瓒出征时不守妇道,所以被赶了出来。

      当年她要嫁齐瓒也算是芙蓉池边一件大事,如今她嫁人不成竟卷土重来,这在他人眼里已是自降身价,三醉楼再不复往日的盛景。

      在她举步维艰的时候,有人送来了一大笔钱。

      即使没人留名,她也知道定是淳于风,他现在不能来接她,但他愿拿出了全部积蓄助她渡过难关——这么多年了,他的心仍没变,于是她的日子也就又有了盼头,她才十八岁,还不想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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