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中语》贺辛

30、维族少年

　　车子开出县城不远，村落逐渐减少，一望无际的戈壁连着天边的层层群山。

　　再走了一阵子，就到了库车河边，河两岸的沙地上顽强的杂草丛丛簇簇，紧接着，终于出现一片纵横错落的黄土城墙，零星几座高耸的塔台孤零零地矗立，傲视着漫漫的荒野。

　　这里曾是龟兹古国的都城，当年的昭怙悝大寺便在此地。

　　这座大寺虽早已难觅踪迹，当年的土夯城墙、塔台、和零零散散的禅洞还随处可见。漫漫黄土之中如今是一片荒凉，千百年前，这里却是西域一处朝佛要塞。鸠摩罗什曾在此地讲经做法，僧徒数千，连西域各国的国君都往来参拜，香雾梵音终年不散。

　　热心的导游指引着三人穿过废墟，边走边流利背诵着标准教科书般的导览词。顾忱向小瀛使了个眼色，两人假装拍照，越走越远，沈听充分施展撒娇装嗲的技能，满口‘大哥，大哥’叫个不停，装得像个无脑的萝莉，不停招呼那导游小伙子帮助讲解，掩护着二人的行踪。

　　顾忱在前面走着，越走便越是想起了什么，待两人走到一座塔台前面，顾忱突然站住：“等等，我记起来了，我就是在这里和人厮打，好像在抢夺一件东西。”

　　他沿着干枯的河床走着，旧时寺庙与城墙恢弘的样子如今已经难辨踪迹，但是在黄土堆成的山丘上，散布着的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洞口仍旧透着幽深的光。当年的僧人们就是带着一盏油灯一串佛珠在那一个个漆黑的禅洞中苦禅打坐，以求参透生死苦乐的奥妙。

　　“就是——就是这里。”顾忱指着土台上一个不到一人高的洞口忽然大叫起来，说着就要跳上去往里闯。
　　“慢着！这里土质松动，不能乱走！”小瀛急忙制止。

　　“就是这里，我敢肯定。”顾忱盯着洞口：“我想起来，昏倒之前，丢了一件东西到这个洞里。这东西是从那群打伤我的人手里抢来的，虽然不记得是什么，但肯定和炉子有关。这三个洞口的形状，和照片一样印在我脑子里，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你真的确定？如果你在这里昏倒，怎么会被附近的村民发现？它们可是说，你是在废墟外面，距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被发现的……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距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把我移动了，可我肯定就是这里。我得进去看看！”顾忱说着，猫着腰就要钻进去。

　　“里面那么黑，你就这么往里钻？”小瀛拉住了他。
　　“凑合用这个吧！”顾忱神秘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支打火机：“刚才导游抽烟的时候，我从他那儿拿了这个。多亏有先见之明啊！咱们得快点，待会导游过来就麻烦了。”

　　顾忱打着了打火机，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硬着头皮往黑洞洞的洞口里钻，嘴上却还说得大气：“你还是留在外面吧，这种凶险的地方不适合女人！”

　　他自己明明是怕黑，挪着小碎步半天不动窝，小瀛大踏步着迈了进去，开玩笑道：“这地方凶险，适合女人，不适合娘泡。”

　　顾忱不服气地跟上，一把揪住了她甩到自己身后：“谁是娘泡，你闪开，让小爷我引路。”

　　这禅洞有上下几层，一道笔直的通道尽头透着微微光亮，左右还有弯曲的小道。洞里有缓慢的微风，看来古代僧人留下的窗口还未完全被黄沙掩埋，仍能透风。洞里有股干燥的沙土气味，脚下是细碎的砾石。顾忱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摸索：“到底丢到哪里了？也不是太大力气，怎么……”

　　正说着，突然脚下一绊，只听得金属滚动的声音，接着扑通一声，有东西滚落下去。顾忱一手拉着小瀛，一手举着打火机俯下身去。原来这是一座沙土堆砌的平台，或许是僧人打坐的炕床，也或许是存放佛像的底座。

　　平台后面有一道新挖开的小洞，仔细看去，整个平台侧面都已开裂，顾忱轻轻一推，觉察到台面松动，似乎平台后面是空心的。

　　“快看，这是人挖开的！”顾忱大叫道。
　　“有人把东西藏在这小洞里面，刚才的东西，一定是滚进洞里去了。”小瀛笑笑：“这就好办了，伸手进去掏出来，说不定还有别的收获！”

　　顾忱满脸不情愿：“真要掏？”
　　小瀛忍笑：“你不是纯爷们么？”

　　顾忱撸起袖子仰天长叹：“早知道这样，我刚才承认自己是娘泡得了！和你这种女汉子比爷们我能赢吗！”
　　他一边耍着贫嘴，一边磨磨蹭蹭地伸手进去，皱着眉头越探越深：“里面很大，伸手摸不到头！要是放东西，能放不少呢。不过挖的很仓促，里面坑坑洼洼的。”

　　说着，他忽然瞪大眼睛：“摸到了摸到了！”他猛地一掏，一道光亮闪过，只见他手中抓着一只暗金的小碗，伸到小瀛面前。

　　“看，这是什么？像个小碗，可是这么小，能装什么？还雕着花纹……”
　　小瀛借着火光，仔细望了一望。它并不是一只真正的碗，大约只有一只小茶杯那么大，手指头长短，四壁刻着别致的雕花，像是芙蓉花的图案。

　　“南朝梁武帝年间的东西，鎏金的。”小瀛不假思索地脱口而说。

　　顾忱挑了挑眉，惊讶道：“你看一眼就知道？”
　　小瀛像是不知如何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知道。就像你看一个人，一眼也知道它大概的年纪。我看这些东西，每一个都和人一样，年纪都写在脸上——”

　　“谁在那儿！”小瀛的话还未说完，顾忱突然向她身后大吼了一声。
　　只听得鞋子踩着沙砾的声音急促的后退，小瀛猛然回头，看到微光中有一个人影闪过。
　　“看你跑！”顾忱大吼一声飞奔而去，小瀛也赶快跟着跑出洞口。

　　顾忱伤病初愈，跑得格外吃力。

　　那个人熟悉地形，专挑凹凸不平的地方躲闪。地面上高高低低的废墟如同迷宫，把两人的身影越隔越远，小瀛爬到洞口外面的高台上面眺望，那里视线正好，她发现有一条近路正通往一处坍塌的城墙，于是急忙指点着给顾忱引路。

　　顾忱平时都是懒洋洋的，今天难得勇猛威武，带着一身的伤还顽强地左跳右窜，终于，他在城墙土堆的地方扑到了那人。那人身材高大，一头乱发，衣着很像当地的牧民。

　　顾忱不顾对方挣扎，奋力扭住了他，小瀛还从未见他这么勇猛。
　　那人倒在沙地上一脸的泥，顾忱压住他大喊：“你是谁！你跑什么！”

　　那人没出息地哭了，用咬字生硬的汉语说道：“别打！不是……不是我！”
　　他这一哭，才显出年纪来，虽然身材魁梧，却是还是个孩子。

　　这维族少年长得有些傻气，两手的手指粗糙、指甲污损，身上穿着一件磨得没了颜色的运动服，看来生活十分贫困。顾忱气恼地捶他一下：“哭什么啊，我还没打你呢！”

　　“不是我啊，不是我…”少年仰着脸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顾忱扳起他的脸又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道：“我见过你……还说不是你，那天打伤我的人，有没有你的份！”

　　少年只顾哭不回答，小瀛这时才追过来，顾忱眼珠一转，煞有介事地指着她道：“你看见这个姐姐没有，她是乌鲁木齐来的警官，专门来抓你的。到了她手里，可不像我这么客气了！现在把见过我的事好好说清楚，还来得及。”

　　顾忱的谎话果然信手拈来，小瀛无奈地看着他摊了摊手，顾忱冲她努嘴，小瀛只得绷起脸。
　　顾忱又是一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不？”

　　孩子一脸迷惘得望着他，显然汉话水平不高。顾忱放慢语速连比划带恶狠狠的表情全套演示了一遍，男孩立刻又哭起来，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三天前在这儿见过你，还有两个人……这位大哥和两个人抢东西，那两人不给，一齐打他。打了一阵，大哥就倒下去了。我用驴子把他拖到大路上，看他流了好多血，我害怕……就跑回了家。后来听说，他被村里人救走了。”

　　“抢东西？”顾忱急忙追问：“什么东西？”
　　“不……不知道。”少年垂下眼，手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只好在身上抓来抓去——他实在不擅长撒谎。

　　顾忱见他这样，心里也明白了三分。他在一旁煞有介事地比划道：“是一个炉子对吧。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来问你，是看你有没有说谎。说谎呢，就得去派出所，没说谎的话，就能回家了。这姐姐带了机器，你说假话，机器就会响，到时我们就知道了，就得把你抓起来！”

　　说着，他指了自己身上的包，这包里不过是装了件外衣，反被他说得有鼻子有眼。

　　男孩显然深信不疑，一脸对“高科技”的畏惧，立刻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