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茗曲》定心

3、十里红妆烛酒摇

　　骄子一摇一摇，我心中再难平静。
　　倘若是平日里，我定会稳稳地坐在上，仰望苍天雄鹰，却同样留恋蝴蝶在金黄翠绿的油菜地里双双纷飞。而如今，只能偷偷地勾起一片绛色的珠帘，从四方块的小窗中迎来凛冽的北风，刮得耳朵生疼。
　　这无不提醒着，身在楚国都城晋城的事实。
　　前些天刚刚一场大雪，埋的地里现在都不好走，
　　家乡四季如春，高山秀水，被世人给予了世外桃源四个大字。我又何曾见过这些景象呢？
　　风起，未若柳絮纷飞。第一次看着雪在手心里化成一滩水，然后热气腾腾。我想这晶白透亮的雪花大概是孤独的，或许它们曾仰慕着温暖，却生生世世不得与其亲近，大抵就像飞蛾扑火，消失的无影无踪。
　　伤春悲秋不是我的习惯，但此时，此刻我却心回百转，忧思连连。
　　要是被我那帮好汉们知道了，一定呆楞十秒，高声欢呼系小姐终于有女娇娃的样子了。
　　曾经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本仕女图，从此一直致力于把我改造成图上那些个牵狗的女的，还给我弄了一只藏獒。
　　天天跟他们混，淑女梦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可现在的我，端正地坐着，被拘在一方骄子里，头上本不是墯马髻也被金饰银饰，千朵万朵压枝低。
　　十二抬花轿，金车玉辇，珠帘翠玉。这是多少晋城闺阁女子们日思夜想的梦幻出嫁，然而于我，不过化作嘴边一个或嘲讽或无奈的笑容。我们摩纳族姑娘要嫁的人，从来手腕立一只身形矫健的金鹰－－他看着你，眸子里映着一个完完整整的你，流转着三分柔情，三分专注和四分热切，写着全都是十分的幸福。这样才能称之为情，燃起胸膛中热腾腾的火焰。这是我阿婆跟我阿娘说的，也是阿娘跟我说的。本来，我也要跟我同心上人的女儿说的。

　　我高楚采今日要嫁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惊才艳艳举世无双，独独钟情青衣的楚丞凌聊，字仲白，年廿三，亦是四海世人皆称的鹤檀公子，举国上下青年之典范。
　　这般说起来，好像同我毫无干系，也对，虽然我名义上是楚国人，但我不是汉人，不是京城氏族千金，更不喜欢永永远远的留在这个看似繁华雍容，实则阴险狡诈的，风云莫测的晋城。
　　没有选择。
　　明赫，本主降命身下。
　　楚采，儿女光显其宗。
　　这一刻，心乱了，意迷离。依稀是儿时爱听故事，缠着阿婆给讲，于是阿婆讲的第一个便是我还在娘胎里，如何起名的故事。据说一家子去了菩提树下求本主赐名，庙里的婆婆就递了这么一签，却未给解，只同他人一般故弄玄虚：天机不可洩露。
　　明明赫赫，楚楚采采。
　　高家擅自决定，如果此胎为男，就叫明赫，若此胎为女，那就是楚采。
　　还有谁家的孩子求过这样的批语？此八字字字光辉。于是大家还写了首采茗歌唱，期盼借我庇佑家族不衰，这也算是我平生的第一桩大事。
　　呱呱落地那天，却不是什么好天气，经历了几十年风吹日晒的大榕树，好好的竟叫夜雨惊雷劈成了两半，还有一只掉下来的龙爪都砸坏了门前狮子头。
　　我权当阿婆讹我，编造这个来吓唬我听她的话。
　　如今圣上御旨赐婚，天命光明，嫁给丞相，在金色的轿子里，向相府行进。和家人的离别，已是许久前。这样的“周转千里”和商队惊险比起来，多么轻松舒适。
　　鹤檀公子，此刻应该骑在一批硕大的黑马之上，身着玄服，脚蹬绛靴，让世人再惊叹一次他的玉容天资吧。
　　无怪，休惊。
　　那么我此刻微微颤抖的双手又作何解释，被羽质盖头蒙得上不来气儿是怎么回事儿？
　　对了，楚人爱将鹤檀公子同祯王李穆风，右仆射千金谭沕纳为谪仙一般的人物，三人其实同为世交，自小的情谊别人比不得，相传两位男子还同样深恋这个女子呢。当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梅月将这个新鲜的八卦告诉我的时候，也只是轻笑而过，可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成了我的担忧。
　　也许是这条路，走的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我昏昏噩噩，直到被落地的骄子震醒。
　　一只靴子现在眼前，上纹鸳鸯双栖图，这是属于那个娶我的人的。他的手，模模糊糊的摆在我的面前。
　　执子之手。
　　这回我是要完完全全地将自己交给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了。
　　我，我决不会将手递过去，不会触碰到他温热的手心，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指冷若冰霜。只一盏茶时间，我的幻想掉了一地，不仅如此，我还试图看清他的脸有什么样的表情，不过一切徒劳。
　　“喔喔，丞相新娘子出来了。”众人高声呼唤，一声更比一声高。也许正是为了这样的效果，才有了这场婚事。与此同时，我能感到，热辣辣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丝毫不遮掩地盯着我漏在外面的肌肤，叫我浑身上下如同掉入冰窟窿里一般透彻的冷。
　　快跑！
　　心底不停地呐喊。饶是经历了所有同年女子不曾经历过，甚至可以说连男人都难以保持平静的险境，此刻的我非常的惶恐。
　　我只能选择忽略自己流落出的最最直白的恐惧。过去的十六载岁月，我似乎从未真正长大。这一秒，我就晓得天下间的选择和放弃，无奈和牺牲。一步错，步步错。我尚不知道今日的抉择是否正确，但是我知道，我有千条万条的原因不愿嫁。
　　可，我不止是我，我还是高楚采。
　　皇命，就这一条原因，足以让我放弃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心，断送高氏商队，连累喜睑九族。
　　因此，我任着那个男人就这样拖着我的手，而我拖着长长的尾巴，一步一步走向权利的漩涡中心。
　　在他的爹娘面前，结缡连理。拜天拜地拜父母，礼成，取他的一段发和我的一段发，打一个漂亮的结儿，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一拜天地。”高抗洪亮，这个人是从宫中请来的，足见皇帝的重视程度，那个在金字塔顶峰的男人，到底是如何看待这桩他安排的婚姻呢？我深深思量过，于朝野，我是个毫无影响的闲人，于凌聊本身，亦是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当我排除是凌聊自己求娶时，我又万万不敢想象是皇帝的旨意。
　　菩萨玉佩贴在胸口处，冰凉。一如我胸口，孜孜冒着冷气。
　　我同他对拜了么？我的头发断了么？我究竟是怎么进洞房的？
　　这真是一场折磨，胡思乱想已经占据了我脑袋的所有角落，心跳如雷，又像一只鼓，不停地发出躁人的响声。
　　我的梅月呢？我的丫鬟恐怕在这个时候不能陪着我，伺候我。我给忘了，他们说丞相婚事是大事，怎么能让一个郊野丫鬟伺候，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怎么行？我忘了是谁说的，我还恨他呢，什么郊野丫头，分明是看不起我们喜睑。中原人真虚伪，他们的文人不停的夸耀我们喜睑如何人杰地灵，金花，也就是姑娘们是如何美丽多情。如今嘴上，数落我们不是，嘲笑我们偏远的又是谁。所以根据多年的经验，中原人不可信，他们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才能在悠悠官僚下活的好，活的妙，活的像只老蛇妖！
　　打发走那群老婆子，我独自坐在帐中。
　　人人叮嘱，不可独自掀开盖头，不可独喝合卺酒。我没喝酒，倒是醉的一塌糊涂，一把揭开盖头，扔下珠帘清脆的凤冠，独坐桌前。我盯着那酒瓶，银质锃亮，即使在仅有一个红烛的洞房里，也犹如明珠般。细细观察，抚摸，这正是我们喜睑的雪花银。
　　突见家乡的东西，我就爱不释手起来，那种触感，细腻而温泽。这酒瓶分两头，里面装着不同的酒，所谓龙凤。
　　龙的含有羊□□，凤的含有紫河车。听起来怪恶心的，真不知道，往日楚国人是如何让这种东西流入嘴里的。我索性一股脑把他们全倒在了一旁冒着异香的炉子里，一滴不剩，呲的一声。
　　难道就不准我任性一下么，我都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
　　我痴痴地乐，有种迷乱中的轻松。
　　然而他进来了，公子沾酒香满楼。他，肯定是没见过我这么出格的新娘。
　　可他笑了，仿佛九天外的第一缕朝阳，比我见过的太阳还要高，还要亮。我顿时手心湿湿痒痒的。
　　“在下凌聊。”他微微额首，缓缓落座，绛色的衣角微微翻起。
　　没有自称丞相。
　　耳边，不停的重复着，有朝阳般的身姿的他，对我说，
　　“在下凌聊。”
　　我隐隐觉得，他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可我却对眼前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譬如，他的眉是长作这个样子的，皮肤是这个颜色的。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我的马帮兄弟个个好汉，气势勇猛。可是这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显山不露水，足以。
　　则鹤檀公子，是也。
　　“高氏楚采，见过丞相大人。”我未起身，因为腿脚酸痛，反正出格的事情做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我悲哀的发现，我不大敢看他，却又想看他。
　　“今日，你我初次见面，结为夫妻。本来，我们理应喝了这杯合卺酒，可高小姐却浪费了。”他连连叹息，每一个叹息，就像一个珠子，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他的唇真好看，淡淡的红，润而饱满。
　　“啊？什么？”我惊愕地发现，我一直在愣愣盯着他的唇看，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瞬时惊红了脸。
　　他眉眼带笑，仿佛带着世间所有的春风，温和美好。而我心下使然，喜欢起这种徐徐的感觉。
　　他扬了扬手里的酒瓶，那个轻盈盈的姿势表明了他已经知道什么。我开始怀疑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凌聊似知道我的疑问，接口，
　　“合卺酒味并不浓，如若不全然倒出，这房间里的味道岂会如此浓重。看那炉边的香屑，小姐怕是全倒在炉子里了。”
　　真糟糕，我竟刚想起他是名动天下的公子。他自己身上沾了的酒香，竟还能分辨炉香的气息；他注意到地上几乎看不出的香屑，细微处着实让我心惊；而他，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样子，却眼眸温柔地只看着我，在烛光下明灭。
　　可不可以理解成，他以后会这样看着我呢？
　　心情无以复加的好，因为这个人竟然是我的夫君，仿佛我的所有担忧就无疾而终了。
　　他突然表情略紧，而我才意识到先前只不过是他有意令我略放松一下，他是有话对我说。
　　随之敛去轻松之色。
　　他缓缓地站起，深深地把背弓了下去。
　　这么深，仿佛他于我有种种亏欠，就像一辈子还不清一样。
　　这是鹤檀公子啊，如此骄傲的人啊！让公子像这样的折腰，怕是一个手就能数出来，更何况是对我！
　　深深地震惊。
　　听到他后来的一字一言，我觉得我就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