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与芽》十夜归

2、中篇

　　高中时的我很不显眼，学习中等，运动中等，样貌中等，中等的意思其实就是一无是处。

　　这样没有存在感的我和存在感十分强烈的戚任能够成为好友，一切都是拜同桌这种学生时期的特殊存在所赐。

　　我珍惜他，就像是珍惜光、珍惜水、珍惜空气。

　　我敬仰他，就像是敬仰天空、敬仰神明、敬仰万物。

　　他是我宛如黑白相片一样的高中生活中最为耀眼的光芒，而我就像是有着趋光习性的飞蛾一样，以他为前路明灯。

　　可是这份热切的感情在心中慢慢发酵变质，等我发现的时候，目光已经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了。

　　喜欢他、爱着他、想要亲吻他、想要拥抱他……无法自拔。

　　这样被污秽的欲望紧紧攀爬的我遮蔽他的光芒之下，像是一头苟延残喘的怪物。

　　然后，在那个午后，我终于忍不住将一直压抑在心中的快要把我灼烧的感情诉之于口。

　　——“真是，让人恶心。”

　　那个人这样回应我。

　　*

　　“苏陌？苏陌？”

　　一只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来，看到程青写满了担忧的面庞。

　　“没事吧，看起来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啊。”

　　“……没关系。大概是坐车过来有些疲劳吧。”

　　“下午还有安排，你这样要是挺不住的话，先去休息吧？反正以后也有机会大家一起出来玩嘛。”

　　“恩。”我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放心吧。你不用一直照顾我，不少女士都在等着和你说话呢。”

　　“什么啊，戚任那小子一来，根本就没我什么事了啊。那群只会看外表的肤浅女人！”

　　“叫我吗？我有听到我的名字。”

　　戚任突然转过头来，凑到我们面前。

　　就在刚才，他和坐在我右边的家伙换了座位，坐到了我的旁边。

　　……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小陌，你看起来脸色真的不好呢。”戚任看着我，手伸过来抚上了我的额头。

　　“哎呀，戚任和苏陌的关系果然好到让人受不了啊。”

　　“是啊，还小陌……糟糕，我有了不好的联想，哈哈。”

　　那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们一直说个不停，啊啊，我和这个人……我和这个人，哪里能算是关系好呢，明明都已经绝交了十年了。

　　……真是，让人恶心……

　　“唔……！”

　　我再也忍不下去地拍开了戚任的手。

　　“怎么了，苏陌？”

　　“……我真的有些不舒服，先去一趟洗手间。”

　　*

　　事到如今，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戚任？

　　那种熟稔的态度，究竟是想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在对我当时的行为进行报复呢。

　　我往脸上拍了些水，冰凉的触感让我的恶心感消下去了一些。

　　我看着镜子的自己，明明比起十几岁的时候样子看上去已经成熟了许多，为什么感觉自己这么多年却还是没什么长进？

　　戚任……

　　不自觉地在镜子上划下这两个字。

　　那个时候，被戚任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无法以平常的心态面对别人，严重到差点得了抑郁症。

　　没过多久，父亲因为调职的关系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即使是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我仍是坚定地跟着父亲离开了这里，以一种狼狈的心情和姿态。

　　然后一切从头来过，努力克制着愈演愈烈的人群恐惧症，强迫自己融入新生活。

　　到了现在，一切都变好了，腐败的伤口被我掩藏在连自己也不会触碰的地方，一切都，没问题了。

　　我来这里，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就是要以一个堂堂正正的自己和那些覆满了灰尘的过去、不自量力爱上的人以及年少轻狂的岁月告别。

　　但是，如果只是见到了戚任就变得这么战战兢兢的话，我这个人不是太糟糕了吗。

　　一定要更加坚韧的、不会被动摇的……

　　“小陌？”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看见戚任就靠在门边……

　　——糟糕！镜子！镜子上还写着他的名字！

　　我慌慌张张地伸手把镜子抹干净，然后转过身去。

　　戚任会不会觉得很奇怪，也许会问我刚才在干什么，该怎么回答呢……

　　“小陌。”

　　“是、是！那个……”

　　“太好了，从见面以来还是第一次回应我呢。以为被彻彻底底地讨厌了，刚才还很失落呢。”

　　“……哎？”

　　“你不太舒服吧，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干什么……这么关心我？”

　　“恩？”

　　“已经不再是朋友了吧？这样子不觉得奇怪吗？不要再管我了，你——！！”

　　我控制不住地叫喊出来，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反映似乎激动过头了，这和我方才下定的决心不是完全相反吗？

　　我按下心中不断升腾上来的烦躁，压低了声音：“都说没问题了，聚会不是还在继续吗？赶紧回去吧。”

　　说完，我抿着唇从戚任身边走过去。就在交身而过的一瞬间，他拉住了我的手腕。

　　“你——”戚任低头看着我，他张了张嘴，结果只是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回去吧。”

　　他拉着我的手走出卫生间。

　　我的目光无法从被握住的手腕上离开。

　　——刚才，他究竟是要说些什么呢？

　　*

　　这场聚会一直到晚上才结束。

　　期间又是吃饭又是唱k，如果不是玩的太疯没了力气，恐怕还要去赶夜店的场。

　　幸亏这群人打算散了，要不然我肯定熬不住。期间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对于没什么酒量的我来说，简直是场灾难。

　　因为大部分人老家都在这里，所以很快散去，各自回家。

　　我脑子昏昏沉沉的，扶着一旁的柱子发呆醒酒。

　　期间好像是程青过来问我要不要去他家住一晚，我没劲儿说话，然后是谁帮我回绝掉了……是谁呢？

　　“小陌，能走了吗？你酒量完全不行啊，会不会觉得恶心？”

　　说话的是谁呢？

　　我抬起头来，戚任的身影背对着路灯，被罩上一层模糊而温柔的光圈。

　　——我的……光……

　　“喂？还能看清我吗？你住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我摇摇晃晃地推开他：“跟你、没关系，我自己一个人能回去。”

　　“一直都在生我的气吗？到现在也没有原谅我？路上很危险的，你喝醉了小心被车子撞到。”

　　我眯起眼睛看着戚任说个没完，不知为何觉得很想笑。我转过身，一个人往前走去。

　　什么是生气？又怎么去原谅？

　　我对你的感情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

　　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寂静的街道上，即使是轻微的声音也会变得异常响亮，我听着和我的脚步声几乎重叠的另外的足音，眉头紧皱地转过头去，看向紧跟着我的男人。

　　“不是说不需要你送我吗？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了？”

　　“虽然很巧合，但其实我定的旅馆也是在这个方向，说不定是同一个哦。”

　　“我听你胡扯，赶紧离我远一点，我根本就——”

　　——糟糕，因为太过生气，本来就酒醉的头更加疼了。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小心！”

　　就在我以为会摔在地上的时候，戚任扶住了我的肩膀。

　　温暖的怀抱，还有……

　　“烟味？”我抽了抽鼻子。

　　“恩？因为我吸咽了嘛，你是不是闻不惯？那我把衣服脱掉好了。”

　　他说着，一边扶着我，一边把外套解开。我被他的举动吓得酒意都快没了：“你发什么疯？现在可是冬天！”

　　“因为小陌不喜欢烟味嘛，所以——”

　　“你是脑子有毛病吗，管我喜不喜欢，赶紧穿好衣服。”

　　“即使感冒也没关系，发烧也没关系，我再也不会去做你不喜欢的事，所以——”戚任突然伸手抱住了我，“所以拜托你，别对我那么冷淡。”

　　“……”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几乎要被那种温暖的体温溺毙。

　　心跳声，越来越强烈。

　　*

　　“唔……头疼死了……”

　　我从旅馆的房间里醒来，宿醉的痛苦让我简直想把脑壳撬开。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锲而不舍地敲着房门，这是要干什么啊！

　　我怒气冲冲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出现在视野当中的是笑的和其冷峻的外表完全不符的戚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请你吃午饭。”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我住的房间。”

　　“你忘了吗，昨天是我把你扶回来的啊。”

　　“……”

　　……没错，昨天晚上酒劲彻底上来以后，脚软的我确实是被这家伙带回来的。想一想，这可真令人不爽。

　　最后，我还是被戚任拉出了房间，找了家餐馆吃饭。

　　“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看了一眼一桌子的菜，又看了看戚任，皱眉问道。

　　“请你吃顿饭而已，干吗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戚任笑了笑，“喏，你一直都喜欢吃鱼吧？尝尝这个。”

　　他夹了一著鱼肉放进我面前的碗里。

　　我看着戚任，一动不动。

　　“为什么你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坐在这里和我说话？”我拨弄着碗里的食物，笑了一声，“我早就不喜欢吃这东西了，既费劲又会伤到人。戚任，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那些旧事我已经放下，但是我们不可能再做回朋友，彼此之间也最好不要再来往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这张让人食不下咽的餐桌。

　　戚任却也跟着站了起来，挡在我的面前。

　　“说谎。”他用我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我，“如果真的放下的话，为什么不肯好好看着我，为什么要一直回避我？”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到底要任意妄为到什么时候呢？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对，我从来没有放下过。那种被所爱的人蔑视的痛苦，在一瞬间带给我重创之后，伤口从不曾愈合。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扔下了过去，也扔下了戚任和戚任带给我的一切回忆。为什么还要再一次地、再一次地……

　　“不要逼我恨你，戚任。”

　　我绕过他的身侧。戚任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他深吸了一口，拉着我走出餐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我们在大街上奔跑，跑过川流不息的街道和拥挤的人群，跑过刺骨的寒风和干枯的落叶。

　　我们跑过时光。

　　我看着戚任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我跟着戚任逃课去游戏厅，在街边看他打篮球。然后买一堆食物，抱着跑过大街小巷。他总是跑在我前面，衣服被风吹起柔和的弧度。

　　我一直，一直都在注视他的背影，追赶着他。

　　其实我明白，最开始，是我先背叛了那段友谊。

　　我们彼此伤害，然后背道而驰。

　　“到了，就是这里。”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戚任停下了脚步，我没留神，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上。

　　“你的运动细胞还是不怎么样呢。”

　　戚任稳住我的身体。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左边，高中的大门就在眼前。

　　“喂，你……”

　　“很久没回这里看看了，是不是很怀念？”

　　他冲我笑了笑。

　　“今天是星期天吧，学校不开门的。而且也不会让校外人进去。”

　　“我们可是毕业生，来看看母校又不是犯罪。你在这里等着，不准走。”

　　戚任说着，就自己走上前去和卫门交涉，我在一边无聊地靠着墙壁看头顶上直愣愣刺向天际的枯枝。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先走掉比较好吧。已经决定划清界限，听他的话等在这里这种事太过——…

　　“已经说好了，进去吧。”

　　“哎？”

　　戚任走到我身边，拉着我走进校门，值班室里的门卫先生还冲着他打了声招呼。

　　“你从以前就很能说会道。”

　　“哈哈，这样子不是很好吗？”

　　我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教学楼那边走去。

　　“教室都锁着门，进不去啊。”

　　戚任隔着窗户往教室里面看，我扒在走廊的护栏上，俯视整个操场。

　　十年没有再来过的地方，这样看过去都已经觉得陌生了。

　　我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着，最后落在角落里的停车棚上。

　　那里种着一棵桃树，原来到现在也还在继续生长吗？

　　“那里……”戚任突然靠在了我旁边，他的视线也停留在了那颗桃树上。“你还记得那里吧？”

　　他的话，让我的心脏开始抽痛。

　　“苏陌。”戚任转过头看着我，“其实我这回来，就是想要再见你一面。很多话……这些年来我有很多话都想要告诉你。关于那天的事，很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道歉？”我猛地站起身。

　　“那天对你说的话……我一直没有放下过。我很抱歉，那时候伤害了你。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

　　“如果我肯原谅你的话，你就可以抛下过去那些事，毫无负担地走自己的路了是不是？”我抱胸看着戚任，胸中翻腾着不知名的怒气。

　　“没关系，尽管去过自己的日子吧。这些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让我原谅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我说完，不再理会戚任的叫喊，转身往楼下跑去。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责怪过你。

　　我责怪的，一直都是无论如何也要喜欢着你的自己……是时隔多年再见面，也依然会再次爱上你的，我自己。

　　那年，春日的桃树下，我对着暗恋的男人告白了。

　　“我……喜欢你。”

　　“真是，让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