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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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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初七产生意识的那天起,他的脸上就覆了张面具。
——实话说,其实一开始他也不知此为何物,甚至以为这就是自己面目的一部分,故而也没产生太多感想,整日戴着它在七杀祭司的神殿中穿梭来去。直到有一日,傀儡六号回来检修,在院里碰见了他,有些好奇地问:“瞳大人的作品向来不留瑕疵,你戴个面具把脸遮住做什么?”
他不解,六却懒得再多作解释,伸手就要替他将面具摘下——初七只觉得耳后有什么东西一松,旋即有凉风贴着自己的额头吹下来,可几乎是同时,七杀祭司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六,住手。”
“瞳大人!”六吃了一惊,急忙一把将面具又给扣了回去。他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坚硬的边缘重重磕上初七鼻梁,不过傀儡痛觉迟缓,也没让初七觉得太过难受,只是随着一道跪下:“瞳大人。”
“我倒不记得什么时候教会了你多管闲事。”瞳说完一句,瞥了眼趴跪于地抖如筛糠的六,这才慢吞吞吩咐他先进殿里,之后又朝着初七道,“你记住了,此物不可除去——这是紫微尊上的命令。”
初七便点点头,手指无意识抚上面具与脸庞间的缝隙,却并未生出半分将它取下的念头,毕竟主人的命令是绝对的。
——即便此时,他尚未见到流月城的大祭司沈夜。
傀儡“初七”诞生于这个世上,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这半年里他都居住在七杀祭司的神殿一隅,每日除去例行检查与浸泡药水,剩余的大多数时间竟然都是用来无所事事,在院中走来走去。
七杀祭司瞳不是个多言的人,对于初七的安排,只在最初时有过一句简略的交待:“你的主人不是我。你应当听令于大祭司,过阵子他会来亲自教导你。”
他一板一眼地应,弯折手臂按住胸口,僵硬无比地行礼。瞳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又伸出同样为偃甲制成的手掌,在他的肌肉与关节上敲击:“灵活性还差了些……希望你不会让他失望。”
这番话着实让初七有些惶恐,毕竟七杀祭司的实验总在进行着,在这半年的时光里,八号傀儡也睁开了双眼,没过多久就开始投入使用。现下只有他是特别的,可这“特别”能持续多久,初七也不知道。
不过多想也是无用,说白了他也只是一个听令行事的傀儡。七杀祭司出品的药水逐渐改善了他体内蛊虫和肌肉的协调性,初七的行动愈发灵活起来,已能在一息之间穿越大半个七杀神殿,不发出半点声响。
那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初七从熏人的药桶里爬出,无声地行走在空旷阴森的殿宇里,打算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可就在他踏入前殿的那一刻,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因为背着光,初七看不清那人面容,但那繁复厚重的法袍式样的确是他在这半年里从未见过的。
“哦,是你来了。”
“瞳。”那人这才将视线从初七身上偏移开,对着迟来的七杀祭司微微皱起眉,“我前日说过今天回来。”
“是我忘记了,见谅。”瞳在轮椅上欠身行礼,尽管脸上瞧不出半分歉然。来人也像是习惯了,亦不再说什么,只是问:“这就是了?”
“自然。”瞳颔首,这才转过头,朝着依旧保持着僵立姿势的初七道,“初七,这便是紫微尊上。”
“主人!”
初七在心中一惊,行动却毫无迟缓,利落地屈膝跪下,向沈夜俯首。他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看清眼前的几块地砖,与沈夜墨蓝的衣摆一角。也不知跪了多久,他终于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句吩咐:“初七……把头抬起来。”
他仰起脸,沈夜的目光便落在他的面具上,几度逡巡——像是要从上面找出什么似的。
“初七。”
“属下在。”
沈夜先一步转过了身,只说:“站起来,与我回去。”
初七便起身,并拢右手五指按在胸前,同时左掌舒开,朝着沈夜的背影行礼。
“是,主人。”
搬入大祭司神殿后的时间过得很快。城主沧溟依附于矩木之上常年昏睡,身为流月城的大祭司,沈夜必须将城中一应紧要事情通通揽下。可即便如此,他每天还是会抽出一些时间来指点初七的刀术与法术,十数年来不曾间断——哪怕只有一句简单吩咐:“读完它。”
“是,主人。”
沈夜的教导一向严苛。初七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精疲力竭地跪倒于地,眼前阵阵发花,连拄刀的手臂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到了晚上,体内的蛊虫便开始尽责地修复起他肌肉与骨骼的损伤,分泌出的液体麻木了感官,昏昏然间眼前偶尔会闪过一幕幕的情景,等清醒过来时却半数都遗忘了。
初七不知这便是梦。
脸上的面具从他诞生的那日起就没有除下过,于是就连梦都是在面具后的,小小一方天地,是他熟悉的流月城的景象。有时候他也会梦见最初在七杀祭司神殿里的日子,梦见自己站在穹顶之下,遥遥望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其余的傀儡们都在四处忙碌,只有自己,哪怕立即消失掉也不会让这里有任何的变化。
在意识恢复清醒的瞬间,初七才蓦地放松了下来。
狭窄的窗口承入一缕天光,竟已经到早上了。初七从床榻上起身,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果然已经毫无滞涩之感。
他如今居住在沈夜寝殿一角的暗室中,以便随时得主人传唤。不过今日倒是另有任务,须得早去早回。
持刀在手,初七默诵咒文,暗绿色的传送法阵瞬时将他包围,下一刻,眼前的景象便起了变化,是流月城居民区的隐蔽街角。
昨日得到的消息,说下层有户人家被魔气熏染后,隐约有了异化的前兆。此事沈夜一贯交予初七处理,若观察数日后安然无恙自然最好,一旦魔化,定然要选择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解决干净——毕竟说服全族接受魔气熏染并非易事,这段时期一定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咒诀再度出口,黑色的身影彻底隐去了踪迹。如果此时有观察敏锐的人路过,大概会听见某户人家紧闭的房门后隐约传出的躁动不安的脚步声,同时房檐上生出的野草忽然摇摆了一下,像是被谁的衣角拂过。
——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初七站在一旁,看着瞳逐步将那个破损的面具修复如初。在最后的打斗中他的面具不慎被那个彻底魔化的族人勾落,顿时掉在地上被踩得四分五裂。
这些物件他倒也知晓如何修理,可苦于没有工具材料,无奈之下只好去了七杀祭司那里。见他进门,瞳居然罕见地怔了一下,之后才如往常一样地问道:“可是大祭司有什么吩咐?”
“此次是我有事劳烦瞳大人。”初七摇头,小心将收拢起来的面具碎片放在一旁的石台上,“可否请瞳大人帮忙修复这个面具?”
“原来如此。”瞳挑眉,推动轮椅移动到石台旁,拾起碎片逐一查看,“我还以为……”
却没了下文。
瞳不说,初七自然不会问,安静等候对方完成修理。像是着实觉得无聊,瞳半途中突然头也不抬地问:“这么说来,你尚未去向大祭司回禀?”
他自然是还没回去。完成任务便即刻回去是沈夜的命令,但不可除去面具的命令同样是来自于主人的——十余年来,沈夜的字字句句早已溶入他骨血,轻易忽略不得。
瞳便不予置评地笑了一声。
不到半个时辰,修复完成的面具就交回了初七手上,他小心接过,却听见瞳说:“若你觉得此物碍事……不妨告诉大祭司知晓。”
“谢谢瞳大人的提议。”
面具扣在脸上,再伸手于耳后一拨,便牢牢覆住了他的半张脸。他向着瞳行礼致谢,后者则漫不经心地朝他点了点头,先一步离开了。
眼前的景色又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初七踏着传送法阵回到大祭司寝殿,当先映入眼中的便是那一袭墨蓝法袍,伴着十数年来他已听了许多遍的一句问:“回来了?”
“是,主人。”
视野缩小,看似不便,其实于初七而言倒是无碍。反正他的目光里永远都只有那一个主角,其余事物看得多些少些,又有什么关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