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泉》冰片

7、第六章

　　颛顼为了缓解九州的危急，派自己的孙子陆终前往鬼族通好。当句芒重所驾的苍龙凌空飞起时，前来送别的麟趾公子高辛脸上竟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迷惑。但当使队的身影全部消失在天际后，他的神情又变得异常坚定。

　　这一切落在黎的眼中，总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可是当高辛转睛看他时，清澈的目光又让他的心重新踏实下来。那时，他也是因为见到了颛顼眼中如此清澈的目光，才漠视了朝臣们对少昊帝的所作所为吧？

　　“请你们前往下界，辅佐九州的君王治理天下苍生。”——这是他们离开上界时东华对他们的嘱托。言词中他们所要辅佐的并非是某一位人君，而是这整片天下。所以当初的五帝分治才会最终演变成如今的唯此一人。也许，东华帝君承昊天之命遣他们入下界的真正用意也在于此吧！当初，依然还身处上界时，五方天帝就是纷争不断。如今在这下界，会有多少是往事的重演呢？

　　“朱明大人。”他还在想，就听见孚应在身后小声唤他。

　　“嗯，孚应，怎么啦？”

　　黎转过身来看着她。孚应用手拢着嘴，眼神左顾右盼似乎有些不安。

　　“从台州传来急报已经有好几天了。虽然大人因为担心会在两方同时出现战局而不愿草率动兵，但如此迟迟不加以援手，恐怕现在台州已经……”

　　孚应对此深为担忧。从黎在朝上报道台州战况到今天已有五日，再加上从台州传来急讯在路上所费的时间，最快怕也有十数日，这段时间里台州诸侯的兵力怕是大部分都已耗尽了。

　　“黄龙君不必担心。前往台州的援军已经在五日前出发了。想必早就已经到达台州！”黎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说完还对她挤挤眼，摸着鼻子得意地笑着。

　　在接到台州来的战报时，黎就让嘉泽秘密带着颛顼直属的十二万军队与冀州的二十万大军直下台州，留下的三万人依然日日操练，作出声势浩大的样子。这些无非是为了让景看到。那日在朝上的左右为难，也只是不想让景洞悉一切而借机作乱。

　　不过，三十二万人对台州的战况来说也只能是暂缓燃眉之急的杯水车薪。现在也该是他下令由弇州调拨军队前往台州的时候了。王畿里只要留有“十五万”大军，再加上冀州的“二十万”，谅景也不敢再作任何他想。

　　不过，火神大错特错了。

　　从台州而来的书信此时正在景的手上。这封急件被写在一块羊皮上，卷成细细的一卷后用三股银白色的丝线扎在了一截杉树枝上——这是伊洛水妖间特有的传讯方式。羊皮上描述了几日来台州上空出现的“云霞蔽日”、“赤焰弥天”之异象，以及山戎、俏狁的各部如何在突然而至的大军面前溃败。

　　“赤龙君嘉泽！”

　　景愤怒地将手边的陶碗砸成碎片。虽然他不知道“突然而来的大军”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一定与黎有关。本来伴随在黎左右的嘉泽这几日突然没了踪影，他原以为嘉泽回了赤泉，没想到竟然从来自台州的战报上窥得了他的身影。

　　“哼，竟将龙君也拉入世间的征战。黎！在朝上用不顾廉耻的办法将我逼入绝境还觉得不满意吗？居然连龙君都出动……哼哼哼……哈哈哈……真是多亏朱明大人的一番奇思妙想呢！帮我解决了长久以来一直颇为顾忌的一点。”景说着说着，突然大笑起来。

　　站于他身侧的梓木一阵目瞪口呆，不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既然他能引龙君入战，那么我们又何必如此辛苦地调度人兵？那些威力无比、不死不老又不需要粮食的妖魔精怪不是更好吗，梓木？”

　　也许因为这滚滚的凡尘是由盘古大神与九州的尘□□生而成，所以在凡世上随意大兴异术无论对魔还是对神都是件颇为禁忌的事。绝对不牵扯神魔之力加入凡人的战争是彼此间默认的共识。也正是存了这份顾及，景之前虽然被黎逼得节节败退，却依然小心筹划，期望尽量通过凡人的力量来推翻凡人的君王。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作为佐神的黎却率先打破了共有的禁忌。赤龙君嘉泽虽然没有亲身进入战场，但利用神力输送人兵无异于直接参与其中。黎公然无视天地共约的举动让景心底积存以久的怨恨又更添一层。细长的双眼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映衬着青色的眼眸，显得阴森而恐怖。

　　“共工大人，您这不是在说笑吧？将妖魔大举引入人世，很有可能连我们也被连累啊！”

　　梓木的脸越发蜡黄，仿佛已见到了世间最为可怕的景象。

　　“哼，还有什么会比你们这些人的野心可怕吗？明知道是与自己的主君作对，当初你们不也义无反顾地站到了我这个出身妖异的臣子身边？”景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不屑地说道。

　　景原本是出身于淮水的水妖，原身为一朱发龙蛇。赤帝经淮水时，感念他那一头如火朱发竟是出自于滔滔淮水之中，甚是惊异。又因他原是水妖，能熟练操控水象，故而拜他为水官。至轩辕氏杀赤帝榆罔后，他也随原赤帝属下的大多官员一起拜入黄帝朝中。

　　也因他出身如此，身为天神的黎对他素来深为不屑。可就是这样一位孤高自傲的天神，竟在自己的君主被戮后恬不知耻地效忠于敌君，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那份藐视他的傲气究竟凭依何处，仅仅是因为出身于玉京之上的高贵身份吗？

　　“啪——”

　　景的拳头再次砸向那些破碎的陶片。锋利的缺口将他的皮肤割裂，里面流出的竟也是如同凡人般的殷殷鲜血。

　　眼见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局势被黎在几日间用无耻的手段一一轻易化解，景再也没有耐心等待下去了。原本按着天地间“神”、“魔”、“凡”三者不相干涉的共识，他即便在人间为官，也是不能随便将妖异之力用于凡人身上。暗下干扰南北三州的天象已经是冒了风险。可他没想到，由上界下凡，理应维护天地间秩序的佐神，竟会率先使用神力来干涉凡间的战事。既然如此，景也不想再苦苦等待，最后才坐视黎用讥笑的眼神看着自己又一次落败。究竟谁主沉浮，就最后在战场上见分晓吧！

　　“共工大人！”

　　梓木不知他下了什么决心，却自他身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怖。这就是来自水底妖魔的妖力吗？景居于人世已经太久，他那常挂于脸上的恭谦竟使人忘记了他并非人类，而是令人闻名丧胆的伊洛水族。梓木心底隐隐觉得自己即将作出错误的决定，但那让人颤栗不已的恐怖又让他不由得为之兴奋与景仰。

　　“梓木誓死效忠共工大人！”

　　他跪于共工面前，深深地拜下。

　　原本已经远离的死亡又靠拢了过来，让庆都惊慌不已。

　　就在戎人的喊杀声最靠近琼阳宫的那一天，东南方的天空突然升起了一片红霞，云中卷着隆隆的雷声。庆都不顾宫人的阻拦，冲出殿门，独自跑到了庭中的柏树旁。她仰头望天，竟见到一条赤红的巨龙悠游于天际。在龙尾拖出的云霞上，似乎还站立着黑压压的人群。不一会儿，那些人就随着一片一片的云霞降了下来，落到了琼阳宫外。那条巨龙也随后化为一道红光降到了某处。因为隔着高高的宫墙，她无法看见落地的人究竟怎样了，但她知道，这一定是某位佐神派来保护他们的。

　　佐神是来自上界的天人，是上天派来帮他们脱离战火的——上天终究没有欺骗他们。

　　没过多久，兵戈之声便渐渐远去。听宫外来的人说，戎人们已退出百里。之后的几天里，赤红的巨龙偶尔还会悠游于西北方的天空，映红整片云天。庆都不知道那条巨龙与佐神大人们有着何种联系，但每次它的身影出现时，她都要站在那棵柏树下仰头眺望，有时甚至会露出浅浅的笑容，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然而好景不长。几日后，西北的天空突然聚集了一层黑云，不停地下起丝丝冰雨来。那雨所到之处，万物俱凝结成冰。若是淋到了人畜的身上，如果不立刻换去衣服或是将雨水擦拭干净，便也会冻结起来。才过了两日，琼阳宫中美丽的花草就全都凋零冻死了，唯有那棵大柏下尚有一抹青色。就连宫中最老的执事也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景象。随着雨云的到来，赤红的巨龙渐渐没了踪影，琼阳宫外的兵戈声也一并消失了。可是，宫中那些服侍者的神色却反而紧张了起来，似乎发生了比戎人的来犯更为可怕的事。

　　久未回宫的酉阳终于在离开琼阳殿半个多月后，重新出现在了宫里。在走廊上遇到庆都的那一刻，他出人意料地摸了摸庆都的头，似乎已经忘了因勾龙之事而对她生出的怨意。他突然的亲昵举动让庆都心中一阵忐忑不安。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突然放下心中原有的仇恨呢……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定是这样！

　　果然没过多久，庆都就接到了酉阳要她离开陈锋，离开台州的命令。

　　“不，庆都不走！”她断然拒绝。

　　“不行！”

　　酉阳低头看着地图，仔细选择庆都离开时可走的路线，还不时询问旁边武官骐骥馆中是否还剩脚力尚快的妖兽妖鸟，以及沿途水陆两边有否妖物作乱等等琐碎事情。站在他身侧的几位疡医小心地替他处理着肩上的箭伤，脸色很不好看。

　　“可是为什么呢？戎人们不是离开了吗？为什么酉阳大人此时反而要庆都离开，是因为大人讨厌庆都吗？庆都可以不要奢华的生活，即便身为奴婢也可以，即便上阵赴死也可以，但庆都绝不离开这里！”庆都跪在了他的面前，含着眼泪大声地恳求道。

　　她绝对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琼阳宫，不要离开那棵回荡着勾龙大人声音的柏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与她作对，总是让她在不愿离开的时候离开呢？

　　“你听好！”酉阳站起身，用一只手拽着庆都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放到了木案上，“我让你离开陈锋绝对不是因为我讨厌你或是不想见你……这些无聊理由。将你嘱托给我的是勾龙大人，我有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护你的义务。如不是情非得以，我也不愿意违背誓约，在你成人前就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所以戎人来犯的时候，我没有让你离开，因为对付他们我酉阳尚且还有一点自信。可是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我的掌握。我是陈锋的国主，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能抛弃自己的国民独自偷生。但你不同。你不能留在陈锋，不能留在我的身边，因为我已经无力保护你，而你也不需要为陈锋作出什么牺牲！”

　　“不！庆都不走，庆都决不离开这里！”庆都站在木案突然大喊起来。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滚动着，被用力紧咬的嘴唇变成了青白色。谁都可以看出，她在极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握成双拳的小手也因此剧烈颤抖。

　　“庆都所到的地方都会遇到不幸，庆都周围的人也会因为庆都而遭遇不幸。次州如此，陈锋国也如此，还有妈妈、勾龙大人、酉阳大人以及次州与台州的许多百姓……也许这些不幸都是庆都的关系。”

　　“庆都怎么会这样想呢？这根本是……”

　　酉阳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如此可怕的思想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难道自己的态度竟让她产生了不必要的自责吗？

　　庆都并没有让酉阳好好地安慰自己，而是吞着气继续说：“尽管庆都总是给大家带来不幸，却有那么多人想帮助庆都。既然大家的愿望都是希望庆都活下去，那么庆都就应该努力地活下去——庆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不能好好地活着，便是辜负了那些人为了救庆都而舍弃的性命。”

　　“的确是这样，所以……”

　　“可是大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救庆都呢？其实没有庆都大家会活得更好吧？妈妈会有足够活下去的食物，勾龙大人也不会因为庆都而死。其实大家的心里还是希望没有庆都的吧？可是庆都已经存在在这个世间了，这是个没有办法回避的事实。对于庆都坐视不管，是妈妈和勾龙大人都无法忍受的事。作为母亲，作为佐神，也出于他们高洁的人品，他们都必须保护令人讨厌的庆都。其实他们只是把庆都当作他们无法逃避的责任，而并不是因为喜欢庆都才会一再做出牺牲。事实上，他们在心里也讨厌庆都吧？”

　　“庆都……”

　　“真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就算只是为了那种理由才对庆都另眼相待也没有关系。在这个世界上，能得他人关照的人都或多或少有着自己的原因吧？庆都只是个普通人。所有的一切只能寄予别人的怜悯之下，没有丝毫自己选择的权利。像庆都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大家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庆都并没有感到特别不幸。”

　　“够了，庆都。你不必这样的……”

　　“酉阳大人不要误会庆都的意思。庆都并不是在抱怨。相反，一直到现在庆都才真正地感谢妈妈和勾龙大人。在次州的时候，庆都每天都盼望着自己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飞土中，因为庆都以为那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然而，现在庆都一点都不想死。庆都现在了解了能活着是件多幸福的事。是的，即使什么都没有，光是活着已经件很美好的事。因为只有活着，庆都才可能了解更多的人与更多的事，明白更多的道理，渐渐体验到更多的快乐。如果当初妈妈和勾龙大人没有救庆都，那么庆都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所以庆都真的很感谢他们。”

　　“庆都能明白就最好，那么……”

　　“可是能够美好地活着也是出于庆都自己的意志。庆都想活下去，不是为了成全别人的美名，而是因为庆都想更多地看看这个世界。如果现在庆都就这样扔下酉阳大人，再一次自己逃走，那么庆都的心也会因为鄙视自己而再次关上，庆都眼中可能因此再也无法出现其他美好的风景。那么，即使活着，余下的日子也不会美好。酉阳大人也许会死不是吗？琼阳殿也许会被毁掉不是吗？那么，庆都活在世上的挂念又在哪里呢？只会自己逃走的庆都还可能感到幸福吗？”

　　“庆、庆都……”

　　“不管酉阳大人有着怎样的想法和看法，庆都只想活在现在的琼阳宫里。庆都并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伟大的志向。现在所想的也只是与很多普通人一样。如果陈锋国消失了，如果琼阳宫消失了，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用心来收容庆都的地方。与其再一次看着有人为了保护庆都而倒下，庆都倒宁愿留在陈锋国和酉阳大人一起……”

　　“不行！绝对不可以！”酉阳大喝着打断了庆都的话。他虽然很想抱住眼前这个不断颤抖着的小女孩，但抓住她的手只是在用力地摇晃着，使她不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

　　“也许庆都有着自己执着的事，但我也有绝对不允许别人侵犯的至宝。我要好好地照顾你，这是我曾经对勾龙大人许下的诺言。无论如何，我都要信守它！我不会让你留在危险的地方。明天就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

　　“大人，您的箭创会裂开。请不要再继续用力了！”

　　两旁的疡医担心地上前抓住酉阳。

　　庆都终于大哭了起来。她挣脱酉阳的手，跳下木案，蹒跚地跑向院中。满地的冰冻让她几次滑倒。她一次又一次地哭着爬起来，坚持着跑到了那棵柏树下。旁边的宫人想要追上她，却被酉阳伸手拦住。酉阳用手捂着脸，一言不发，沉默得让人害怕。仆下们踌躇了一阵子，终于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垂下了头，没有追出去。

　　“庆、庆都……不、不要再一次离开大人了！”她抱着树干大哭起来，任由苍老的树皮在她脸上磨出一道道白痕。

　　“庆都小姐，庆都小姐……”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庆都擦了擦眼睛。她所熟悉的声音在叫她，让她难以置信。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吐出那段故事以外的字眼来。依然是回荡在树干中的温润音色，语气上却大为不同，卑恭得似乎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四处张望着，在回头的一刹那几乎惊呆了。

　　眼前站着的正是她认为永远无法再见的身影。微卷的褐色头发，如翠玉般碧绿的眼睛，如同皎洁的月光般白皙的面庞……不，似乎有一些不同。对了，是笑容。眼前的这个人脸上没有温暖和煦的笑意，双眼中流出秋色般的哀愁。即便如此，温柔的眼神依然没变。

　　他一定就是后土大人！

　　难道自己所站的地方能够通向幽冥吗？庆都不由一阵诧异。不对啊……在这方天地间，无论是哪儿都不可能再出现土神的影子。即使她现在身处地府中，也不可能再看见勾龙大人。佐神一旦离世，既不会前往黄泉中轮回，也不会如游魂般悠游于苍宇间。对于神来说，“死”就意味了消失，永永远远的消失。那么出现在眼前的勾龙大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勾龙大人……”

　　庆都上前紧紧地抱住了那人的膝盖，生怕他又突然消失。指间触及到衣纹的感觉是切实存在的，并不是自己因为思念过度才招致的蜃魔缠身。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幻象，是真正存在的勾龙大人啊！

　　“庆都小姐……”那人弯下腰来将她的手分开，然后蹲下身凝视着她的眼睛，“庆都小姐请看清楚，在下并非勾龙大人。”

　　“你骗人。”

　　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又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眼前的一切未变。她用小小的手抚摸着那个人的脸颊。细腻的皮肤自她指下滑过。现在指尖上的感觉和刚才触摸到衣纹的感觉都真实存在，确实不是她的幻觉啊！

　　“你骗人，除了你谁还会有这样的容貌。难道你和酉阳大人一样，因为怨恨庆都而不想见庆都吗？”

　　庆都向后倒退一步，眼泪又落了下来。难道勾龙大人的离世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为了逃避她而撒下的谎言？她真的如此惹人讨厌，以至于大家不惜以谎言来逃避她吗？

　　“哎，不是那样的。”那个人低头叹息，又抬起手，拂去她脸上的眼泪，“庆都小姐请看一看身后。”

　　庆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柏树不见了。

　　“那棵柏树……”

　　“就是在下。”

　　庆都吃惊地回过头，瞪大双眼，努力地瞧着眼前那人。

　　“在下是那棵老柏的仙灵。原本因为修行不够是不可能拥有人形的，但因为庆都小姐的眼泪与对勾龙大人的思念，才会有了这样的形体。”柏树仙苦笑着解释。

　　他所知的也只有这些。因为一个孩子的眼泪而脱离凡体的事可说史无前例。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究竟为何会在他身上发生这等事。然而日日流淌于他身上的炽热眼泪，让他对眼前这个几乎等同于他父母的女孩有着特别的怜悯。虽然变化成眼下的容貌对勾龙大人来说是一种不恭，但相信他会理解吧？况且，这件事由不得他自己作主，实在是身不由己。就算他心中不甚愿意，还是不由得变化如此。仅凭着对一个人的思念啊，竟然可以产生如此可怕的影响，让他心中都止不住地起了一层寒茧……面前这个叫“庆都”的女孩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那么，庆都所听到的都是……”庆都擦了擦眼睛，回首问道。

　　“很抱歉，那并非是勾龙大人的声音，而是在下所说。只因为那时在下的修为尚嫌不够，不能自由地说出心中所想的话。见到小姐伤心，又苦于无法安慰，所以只能重复勾龙大人的言语。”柏树的仙灵羞涩地低下了头，仿佛是做了件欺骗别人的事情，“真的很抱歉，在下并不是有意要愚弄庆都小姐。”

　　“不，”庆都又羞涩地抹了下眼泪，“谢谢大仙。庆都所能做的也很少，只能每日用眼泪来祭奠勾龙大人。谢谢大仙一直安慰着庆都。对了，请问大仙的名讳。”

　　“伯歧。”

　　“谢谢你，伯歧。”

　　庆都用刚学到的礼节向伯歧欠身致谢。

　　“……请恕伯歧多嘴。庆都小姐不愿离开这里，是否是因为伯歧……不……是否是因为勾龙大人呢？”伯歧的脸上略微一红，语塞了一下又继续问庆都。

　　庆都不知如何作答。虽然现在清楚了以前所听到的并非是勾龙大人的声音，但她依然不想离开这里。似乎有看不见的力量将她卯在了琼阳宫的地上，不能移步。其中缘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此执着自她出生以来从未有过，即使她自己在发现时，也大吃一惊。

　　“伯歧能和庆都一起走吗？”她想了半天，突然抬头问道。

　　“不、不行……虽然在下能变成人形，但法力不够，不能离开本体太远。”

　　树挪即死。就算是最高等的树仙也不能像其他有足的仙灵们般肆意走动，只有经过长久的修炼后方能一点一点拉开自己与树身间的距离。不过，这种距离还是相当有限。这几日的冰雨砸得伯歧十分痛苦，其实他也很想离开，但那是不可能的。从台州跟随庆都到天畿所在的帝丘，路上不下几万里——这种事，即使是建木有灵也办不到吧？

　　“庆都小姐还是听酉阳大人的话尽快离开台州吧！有不祥的东西正在靠近陈锋，小姐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伯歧的表情沉重起来。

　　连续几日的冰雨来自伊洛水族，虽然伯歧不知道具体是谁所为，却能清楚察觉到其中的凶险。雨水中充斥的暴戾之气已经让许多娇弱的草木精灵魂飞魄散，就连他也是在苦苦支撑着。这只是伊洛水族的前哨而已，当他们的恐怖真正到来时，普通的凡人将没有一个能够侥幸逃生。

　　“快走吧！不要再让酉阳大人为难了！”他又对庆都催促着。

　　“可是庆都想和伯歧还有酉阳大人在一起！除了琼阳宫哪儿都不想去！如果到最后还是只留下庆都一个人，那么庆都宁可留下来与大家死在一起！”

　　庆都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伯歧心中一动，眼中一片迷茫。过了许久，他张开双臂抱住庆都，轻轻地说道：“因为有了庆都小姐对勾龙大人的思念，伯歧才能有了人心；因为庆都小姐日日用眼泪灌溉伯歧，伯歧才能有了现在的身形。对伯歧而言，庆都小姐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人。伯歧绝对不会抛下小姐一个人。伯歧在此立誓，会一直在陈锋等着小姐回来。”

　　“……绝对不抛下庆都一个人？”

　　“是的，绝对不会留下小姐独自一人。”

　　庆都仿佛猛然中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冥冥中久久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承诺。可是过去她所倚赖的人都为了她而离开了她。她的母亲如此，勾龙大人如此，现在连酉阳大人也如此。“死”或是“生”，“富”或是“贫”，对她而言并不重要，无尽的孤独却让她感到害怕。那些人并不惧怕死，却吝啬地不愿意给予她最想要的安心。

　　“伯歧绝不能毁约。当庆都回来时，一定要看见伯歧！”

　　庆都将头贴在伯歧的胸口。在那里虽然没有心跳声，不过只是些许的温暖已经让她感到满足了。

　　在前任后土勾龙的黄龙宫内有两个人正在互相比试着嗓音。

　　孚应因为勾龙的辞世而不愿住到黄龙宫里来，怕触景生情勾起痛苦的回忆，于是暂时留居在了该的白虎宫内。而朱雀宫的竣工之日又被漫无止境地拖了下去，使得黎的“客居”变成了“长住”。黄龙宫也仿佛突然间换了主人。宫内的宫人宫娥们只能勉强去适应新主人非比寻常的音量了。

　　“你说什么？”

　　黎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嘉泽。嘉泽原本如火焰般鲜艳的红发，此时竟变得黯淡无光，原本红润的双颊也如同中了寒气般青紫，连嘴唇都止不住地打着颤。不过，他的精神却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相反变得更为亢奋。

　　“你这笨蛋，还要俺说多少遍？那是伊洛的水族，绝对不会有错的！”嘉泽高声喊着。

　　“你居然会让下界的水妖给打得跑回来？”

　　黎转过脸，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他。虽然表面上依然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其实黎对这件事何止是震惊而已。几位龙君之所以被称为“龙君”，就是因为他们不止是统御四方的龙神，也是统御四方之龙的神。景再如何厉害，论起资质来尚且与被誉为“神兽”之一的龙相差一截，又何况是龙中的君主呢？

　　“俺那只是一时大意！”嘉泽涨红了宛如少年的脸，大吼着辨解道。

　　“‘一时大意’地逃回来了？”黎摆了摆手，摇头表示不相信。

　　“俺才不是逃回来呢！那是因为俺有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

　　嘉泽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不过也因此让黎听出了他声音的嘶哑——龙君声音的清亮源自于自身纯净的灵气。沙哑的声音说明嘉泽体内的灵气受到了什么影响而变得相当浑浊。显然，他的实际情况比他所表现出的要严重得多。

　　“你让俺带去的士兵几乎全数死在这冰雨中！不光是来自中土的士兵，还有那些戎人，全都大批大批地冻死在雨里！俺想尽了办法也不能驱散掉那些黑云。被雨淋透的士兵们因为没有可以替换的衣物，也没有火炉可以取暖，很快就冻结成冰。就连一些没有屋檐遮顶和多余衣物可供替换的穷人，也在大雨中冻死了不少！而且，在俺离开台州时雨势依然没有缓解之象，反而四处蔓延……”嘉泽咬着手指，慢慢叙述道。

　　“你怎么不早说！”黎拍案而起，冲着嘉泽大声责问，“士兵和百姓究竟折损了多少？”

　　虽然是在对嘉泽发火，实际上黎恼恨的是自己。从嘉泽的叙述中就可以看出，突然出现在台州上空的雨来历不凡。可以重创嘉泽的人绝对不是平常角色。自己明知道景出身于以凶悍闻名的伊洛水系，竟然会以为他不敢动用伊洛的力量而疏于防范，实在是太大意了！

　　“雨云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方，几乎所有的人都淋了雨。靠着陈锋、胥敖等大国的接济，可能还有些人能侥幸逃过一难吧？”嘉泽想了想，不敢肯定地回答。

　　尽管嘉泽用了整个身体去挡住那片黑云，冰雨还是无孔不入地飘落到战场上。他身上的南方精火似乎对于这些雨没有半点用处。这让他在懊丧之余也着实有些困惑，只能急着回来找黎想办法。在嘉泽离开台州时，经确认已经死亡的士兵已经过半。尸体被层层叠叠地码放在一起，不久就互相冻结成一座冰山。那些大小诸侯国的城邑内更是哭声不断，想必因为此次事件而死的百姓也有不少。

　　“可能还有些人能侥幸逃过一难……”黎反复咀嚼着嘉泽所说的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哼，不过这样一来有些事也很明显了吧？”嘉泽恨恨地看着窗外明媚的天色，“当今朝上出生于伊洛水族，又有那么大能耐兴风作浪的只还有几个？南北四州的事一定也都是他搞的鬼！”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让我去告诉高阳老头，说他的臣子扯了片云彩，冻死了西北战场上敌我双方上百万士卒？还是让我对着天下百姓说，有位朝中的大臣不知为了什么，非弄得南方大旱北方霜冻。我身为朱明虽然知道此事，但因为一直找不着证据就只能听之任之？即便如此说了又能如何？该的那些律令里哪一条哪一款可以制裁随意操纵天象之人？即使以此向上奏了本，又抓住了景，最后还不是会因为没有实据而不了了之？”

　　黎坐到地上，烦躁地用手拨拉着头发。

　　“笨蛋，你又在发什么呆？他那种所作所为还有哪点像人？这种情况还怎么能拘泥于凡人的律法？既然坠入了妖魔的邪道，那俺们自然也应该用对付妖魔的办法对付他！”
　　嘉泽双手握拳互相击打着，看上去似乎像是要去大干一场。

　　“对了！”黎仿佛没听到他所说的话，而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景那家伙现在在哪儿？他几日前开始便在朝议上告病了，现在还在帝丘吗？”

　　一边自言自语，黎一边冲出了殿门。嘉泽想跟他出去，可移步时才发现已经有一只脚被冻在了地上。

　　“可恶！”

　　嘉泽想对着脚跟喷出龙焰，可张开嘴后什么都吐不出。

　　“可恶、可恶，真可恶！”

　　他只能原地坐下，等黎回来。可刚坐下就全身一阵寒颤，全身的龙气像翻江倒海般翻腾了起来，让他痛晕在了地上。

　　景的府内什么人都没有。房屋老旧得几乎像是几百年来没人住过。院门上的裂缝大得可以直接从院外看见院内。黎刚轻轻推了推院门，它便很干脆地掉到了地上，顺便扬起一阵尘土。在大厅里，黎只见到了一堆陶土的碎片，上面还沾着点点已经凝结起来的黑色血迹。

　　共工景似乎是离开了帝丘。他会去了哪里呢？

　　黎有些糊涂了。

　　景也许还没有发现王畿周围的部队被抽空。可即便如此，他既然已经明目张胆地动用了水族的力量，那也应该直接攻击帝丘，为什么反而大费周章地把力量转移到了台州呢？难道他的目的并不是高阳帝的帝座？可倘若不是景的目地不在帝座，他苦心经营那么久又会是为了什么？……不，景甘冒违逆天道的风险决不可能没有目地！那么，他调转战场的用意何在？难道是为了避免在帝丘和佐神发生正面冲突？可他既然已经公然让伊洛水族中的妖异出现在台州的战场上，那么与佐神间的冲突就只是早晚问题，最终仍是无法避免。或者是因为他觉得在帝丘开战会出现必须同时对付三位佐神的窘境，所以才想进一步分散佐神的精力……

　　不管黎怎么想，都猜不透景的心思。现在连自己应该保护什么都成了一个问题。不过不管怎样，现在景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应该是台州。嘉泽有一点并没说错，既然景已经堕入魔道，那么就应该用超出人世间法则的方法来处置他！

　　想到这里，黎立刻转身出了景的房子，直奔该的白虎宫。

　　白虎宫内四处交织着黎的红线。该和熙正神色略带不安地坐在大殿上，就连孚应也因为接到了黎的召唤而来到了这里。

　　他们身为五正，平日各自司职一方，从未像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地聚集在一起过。虽然勾龙已死，修的记忆尚未恢复，而重又护送陆终公子去了鬼族，但现在在白虎宫中的几人仍然还是朝廷的重臣，如此私下集会让该觉得有些不妥。他的想法很快就浮到了脸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反复扫视着缠于殿堂四周的红线。

　　黎对该一向深为了解，所以看到他眼中闪动的金光，就知道他又在顾忌些什么。

　　“这件事可不是因为你是高阳的臣子才找你来商议的！现在我们要对付的状况根本已经超过了下界凡人所能应付的局面。你别在这种时候给我提你那些‘君君臣臣’、‘礼仪法度’的东西！那套东西如果对景有一点点作用，我们现在也不用坐在这儿讨论台州的问题了！”黎拍着该面前的案桌大声说着。

　　“傻瓜，你这样大吼大叫，就算张了‘赤网’也会被人听到。”

　　该瞪了他一眼，将他按回坐席上，示意他先镇定下来。

　　黎这才发现，自己自嘉泽回来后就一直心神旌荡，连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赤龙君嘉泽之前对他所说的佐神与龙君心神相连之事可能真有其事，所以嘉泽身上所受的影响也全数反映到了他的心中……黎的思绪略微飘出去一会儿，不过又很快回到了正题上。

　　“如果嘉泽的判断没错……哼，不必说这种客套话。这次嘉泽所说的一定没有错！景突然告病离朝的那几日，正是台州上空突降奇雨的时候。他曾官拜水官，又出自于伊洛的水系。这朝上除了身为玄冥的修和熙外，能弄得南方大旱，北方雪封，西北又一片冰冻的除了他还有谁？”

　　黎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但依然忍不住发怒地喊了起来。该又眉头深锁地瞪了他一眼：“就算如此，用你现在的语气说出来也毫无说服力。听上去只是在单纯地发泄不满，胡乱猜测。”

　　“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我这堂堂朱明的判断力吗？”

　　“可是……孚应觉得以赤龙君的描述来看，西北的状况并不像是景大人的所为呢！”孚应自从听了黎对台州的描述后，一直低头想着些什么，此时突然开口。

　　“没错，那不像景所为之事，甚至都不太像是下界的水妖能够做到的事情。单凭某个普通的下界水妖要想伤害龙君几乎不可能，除非出现了某些特别的情况。”熙听了孚应的话也在一旁表示赞同。不过，他马上又神色凝重地补充：“然而，以我对下界水系的了解，我觉得这件事和伊洛水族脱不了干系。如果台州的事不是景亲自所为，也只能说明……”

　　熙没有说下去，而是抬起了头看着周围的其他人。大家都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也为其中的可怕含义感到棘手，所以突然都沉默不语了。

　　“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们必须先向东华大人报告这件事！我们虽然代表上界委身为下界臣子，但并没被赋予与整个下界妖族开战的权力。如果真的演变成我们几个与伊洛水族间的战争，那么最后的结果可能并非我们所能承担。而且……”该说到这里，又想了想，“而且，我们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高阳陛下呢？这件事如果现在传扬出去，不仅会引起九州内的恐慌，恐怕还会影响到重和陆终公子在薄州那边的事。如果东北夷狄因此而乘机侵袭九州，那对我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的事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反复揉搓着自己的前额，露出一番烦躁不安的模样。

　　“怎么可能瞒得过去？”黎用力拍着膝盖，“台州境内可是一下死了上百万人哪——而且现在应该已经不止这个数字。况且景如果有心起事，难道他占了台州后就不再染指中原其他各地了吗？可恶……竟然连水妖都牵扯进来，谁知道伊洛水族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呢？”

　　“我想……”孚应眼见这次连一向成竹于胸的火神脸上都露出愁眉不展的神色，便知道此次的事件必然有着很大的麻烦。她虽然对伊洛水族的事不是十分了解，也不知道在中土引发神妖间的战争会给几位佐神带来什么影响，但她很清楚现在的情势并不允许他们慢慢地加以权衡，再一一作出斟酌。他们在此每耽搁一刻，台州冤死的百姓便可能更添一千。几位佐神似乎都慌了手脚，忘了此事。她必须提醒他们。

　　“我想几位大人最好还是分头行事。就像朱明大人所说，台州的突变不太可能瞒过陛下，可是应该还可以暂时瞒过朝中文武和另八州百姓。无论说是天灾也好，人祸也罢，绝对不能轻易将伊洛水族的事曝露出来，直至大家想出稳妥的对策。”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不过孚应也知道要完全瞒过朝中那些“大人们”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朝中的文武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都会在各地安插“眼线”。无论是从哪位大人那里得到什么消息，或是因为本应来自台州的消息突然消失，都会使廷臣们做出各种猜想——朝臣们对于此类事的嗅觉通常都敏锐异常。不过，现在只要在朝上对于各种流言作出明确否认，无论是谁都不会断然将“眼线”的话当真。很多时候，“真”与“假”并不单纯由眼睛所见与耳朵所听到的事实如何来决定。这就是政治，也是凡间的游戏规则。

　　“嗯，如果由陛下来宣布台州的状况，即使那些大臣不相信，也不会随便再生其他异议。”该在一旁点头。

　　“此外，孚应认为此事也必须告知东华大人，或许最后我们还将寻求上界的援助。而且最好……最好能将修大人一起接回来。台州的军况紧急，不能再予延误。几位大人是否应该尽量先想出暂度眼前难关的对策来，就算只是权益之计也好。如果可以，孚应觉得在此时动用龙君参与其中，东华大人应该是不会怪罪的。”

　　如果是在普通的战场上，龙君们的力量未必可以以一当百，但如果是神魔间的对抗，龙君们便是不容忽视的角色。五位龙君全是由下界精元自然孕育的原神，虽然较身份上略低于几位佐神，可是实际的能力上并不逊色。况且他们都是位列“神”籍的真元，比起主要以“妖”与“精”构成的伊洛水系，自然要高贵很多。

　　“龙君？”黎听了她的话，突然眼前一亮，“对了，黑龙君灵泽对付那些冰雨应该不成问题！有了他便诸事好办了！”

　　他边说边兴奋地看向熙。谁料，熙一改往日的沉稳，回之以慌乱的神色。

　　“灵泽……当日我与修合二人之力铸出了黑龙君的龙身，现在修的状况不知怎样……灵泽现在也许……不能……”

　　“我又不是让你去台州，你紧张什么？”

　　黎一手托着脸颊，白了他一眼。

　　因为当年五帝合战时，颛顼帝不战即投诚于黄帝。后来炎黄之战时又因战场离玄国较远，轩辕氏并未向玄帝借兵，所以修与熙都没有亲身上过战场。这件事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日后反倒成了黎经常嘲弄熙的理由。

　　“我并不是害怕上战场！”熙立刻反驳道，然后又小声地嘟囔着，“反正要打的也不是凡世中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熙所介意之事的确并非与伊洛水族的交战，而是在于黑龙君灵泽。因为九州盛传南北四州的灾祸是他授意所为，所以他一气之下便将黑龙君灵泽封印于玄泉中，以示自清。事后他也有些后悔，那时因自己头脑发热而无故累及灵泽。但九州风言不断，若他此时解开封印反而会更加惹人怀疑，故而只能将灵泽继续囚于玄泉内。当初他只为了自己的名声便不顾灵泽的感受，作出这等愚蠢之事，现在又让他以何面目去见灵泽？

　　黎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也想起了有这样一回事，于是绕到他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台州的事由我负责，你只需将灵泽的玄泉金令给我便行。他那边的事，我自会替你交代。而你，最好如孚应所说那样，前往太晨将此事告诉木老儿，顺便将你那弟弟一起接下来。我倒不担心会输给景，需要由上界遣下援手。可在下界捅出这么大个篓子，倘若不在事先说清楚，日后木老儿一定会怪罪到我们头上来。”

　　“那么我呢？”该见黎安排得头头是道，于是追问。

　　“你那么喜欢条条框框的东西，自然是留在朝里应付那帮人臣人君。”黎转头回答该，“如果在此时人心大乱，那么我们也不必那么费事了。景尚未攻入帝丘，恐怕陆终公子已经让鬼族之人烹来果腹。”

　　他的话让一旁的孚应不禁打了个寒战。该猛咳两声，提醒他留点口德。

　　“从南北四州百姓的性命，到勾龙的那笔血帐，再加上台州新添的几十万亡魂，这一笔笔的帐我都要与那水妖算个清楚！”黎边说边站了起来，抽出了腰间的赤霞剑。在夕阳的余晖映照在赤霞剑上，投射出一片血红。

　　下雪了。

　　帝丘的上空被一片灰白所笼罩。如柳絮般的雪片不断地自空中落下。断断续续的白色填满了天邑上方数万丈的地方，在微风吹拂下，不断地在苍穹中旋转出新的图案。不知来自何方的光亮投在雪片上，让这些自上而下的小小精灵一闪一闪地飘忽于风间。明明是在悄然无声地飘下，却因流动的光点变得分外热闹。

　　高辛坐在房檐下，背靠着一根巨大的廊柱，将一只手伸向天空，去接住一片片舞动着的白色精灵。那些雪片自檐下“天佑”字样的匾额前掠过，飘落到他手中，很快就在温暖的掌心中化为几滴清水。

　　这里是玄华宫的东宫“天佑”，也就是原来陆终公子所居住的地方。在他前往鬼族后，高辛按颛顼的命令，自他原来所居的西宫“渭阳”搬到了这里。

　　所有人都很清楚，自西宫搬至东宫意味着什么。不仅随侍左右的宫人对他更为恭敬，就连颛顼也开始极力主张让他临朝参政。对于目前混乱的局势，颛顼似乎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不能满足于让高辛只在堂下替他出谋献策，他必须让高辛亲临朝上替他解决百官间的纷扰。关于这点，高辛完成得相当出色。与惯于单纯听从他人意见的颛顼不同，他更喜欢让百官来一一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自少昊朝时高辛便开始了解，过于依赖朝臣与过于独断专行一样，都会导致权力与威名的流失。没有了这两样，作为帝王便什么都不是。

　　不过，他也深深感受到了陆终所追求的那样东西有多可贵。

　　自由。对于他而言，这两个字已经开始渐渐陌生。

　　存在于众人的注目下，就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来自四周的目光似乎随时都能将他吞没。虽然他现在还尚未登上帝位，但“九州继承者”的身份已经能让他感受到那份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孤寂和重压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后悔。相反，每一个投来的注视都让他因为感到离自己的理想又迈进了一步而觉得更加满足。陆终为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不惜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而他费尽心血才将这些重新揽回怀中。既然一切的得来既有着他的努力也有着天意，那么他就没有必要再去沉湎于其中的痛苦，更应该享受这些为他带来的乐趣。

　　君临九州。君临天下。

　　祖父高阳所失去的一切现在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能为他们做的事本来就已经很少了。难道还要眼见他平生的心血化为乌有么？”

　　平生的心血……少昊帝平生的心血就在这广袤的土地上。

　　“为什么要同意那些朝臣的话，向轩辕帝投降呢？他们说出如此辱没自己君主的话就该将他们全都削爵夺位，投入大牢！为什么还要听信他们的胡言乱语，不战而降呢？即便那是您的父亲，可您现在不是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国度，成为了与他同样的君主吗？您怎么可以抛弃自己的子民，就这样随便地向别人投降呢？”

　　听说少昊帝采纳了朝臣的意见，决定向黄帝臣服时，高辛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白与玄一样，都是出自于黄帝的族系。可是一旦自立为帝，所要面对的就不止是自己的亲情。朝中的大臣大多受了黄帝信使的威逼利诱，那些在朝上所说的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为了劝少昊帝投降的蛊惑，有多少是出自真心呢？这点高辛很清楚，少昊帝也应当知道。可是他的这位祖父为什么明知如此，却依然要作出这种决定？

　　“孤正是为了自己的人民。”少昊蹲下身来，扶着高辛的肩膀对他说道，“一位能随意操纵他国臣子的君主难道是我们可以抗衡的吗？如果孤的朝中全是一些没有骨气，轻易就被吓破胆的臣子，那么不用开战，孤就已经输了。如果孤的朝中还有一些明知事理、胸怀四海的人，那么他们此时为什么都不站出来呢？由此可见，无论是卑鄙的小人还是忠诚的君子，此刻都已经抛弃了孤。孤若再为了帝位而与轩辕帝交战，那也不过落个众叛亲离，为人所不耻的下场。但战火一起，跟随孤的百姓就会为此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孤不能作个为民谋福的好君主，至少可以不去作那为了一己私利而荼毒百姓的昏君。国之根本在民而不在君。只要孤的臣民还在，孤的国家就未亡。谁来管理这个国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作荼毒百姓的昏君……于是少昊帝便为了百姓而两度放弃帝位……高辛苦笑。

　　祖父高阳虽然没有成为一个明君的自信，但在他看来却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的好君主。然而，拥有对百姓仁爱之心的人如果都不去争取坐于庙堂之上的权力，天下又将落入谁的手中呢？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登上九州最为尊贵的位置。只有坐在玄华殿最高处，坐在那个让群臣瞩目的位置上时，他对天下人的仁爱才能被实施，他祖父高阳所有付出的心血也才真正能为人所知。

　　为了这一天，失去那一点点自由根本不算什么。比之陆终的理想，他的抱负虽然实现起来更为艰难，但也因此让他觉得更加快乐。“公子的野心可摘日月，绝非一般庸碌之辈。”峻狼说得没有错。还有什么是比广施仁爱于天下更有野心的事呢？

　　宫前的雪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四野望去唯有白茫茫的一片。

　　总有一天，这白雪所能覆盖到的地方都将是我的土地。……是的，一定会是这样！

　　高辛想着，弯下腰捧起一抔白雪撒向天空。一阵风吹过，将雪花卷向了天际。建木树立于天边的黑影，在漫天的风雪中变得模糊。

　　“公子，有陈锋的来使求见。”正在高辛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出神时，峻狼在他的身后禀报道。
　　“陈锋国的来使？”高辛有些吃惊。

　　几天来，因为台州的战事朝上正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应该正是台州军务吃紧的时候。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酉阳还有心思派人来拜访他？他边想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走回了天佑殿。

　　殿中除了左右执事的宫人，已经站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一位身穿陈锋国使节服饰的高个男子，看来他就是酉阳所派来的使臣了。另外一人却是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高辛觉得她有些面熟，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请问使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高辛撇下心中的疑惑，先上前向来使问道。

　　那来使向他行过礼之后便将小女孩推到了前面。

　　“启禀公子，因陈锋军情紧急，故而我主特请公子代为照顾庆都小姐。”

　　听到“庆都”这两个字，高辛方才想起，她就是上次在琼阳殿外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因为上次遇见她时，她正衣冠散乱、头破血流地倒在琼阳宫前的台阶上，所以现在见她衣着华丽反而不能认出了。不过，这个女孩是勾龙在死前托付给酉阳的，当初酉阳虽然有十万个不满也只能将她收留下来，如今为什么又要将她转托给自己呢？

　　“台州的军情难道已经到了让酉阳大人无力兼顾左右的地步？为什么你们不去向朱明大人告急，反而先忙着安顿自己的家眷？”高辛沉下脸，厉声问道。

　　酉阳在陈锋尚有口碑，又是让前任后土勾龙深为信赖的人，没想到大难当前的反应竟一如其他目光短浅的俗人。高辛对此着实有些生气。使臣支支吾吾地没有回答。高辛见他吞吞吐吐，以为被自己说中，脸上的神色变得更为难看。

　　庆都前番见到高辛时，因为磕头磕得眼花，并未看清他的样貌。今日到了天佑殿，见他面如满月，目似含星，长相十分机灵，觉得他和自己想象中差不多，应该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正在高兴时就听见高辛无端地开始叱责酉阳。她不明白使臣的顾忌，所以单凭着自己的一腔怒气就走到了高辛面前。

　　“麟公子怎能如此说话，您还未曾问过陈锋的情况呢！”

　　那使臣想拉住她，却被高辛拦住了。

　　“陈锋那边究竟如何？”高辛蹙眉问道，隐隐中他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公子说酉阳大人未曾向佐神大人告急，可事实上佐神大人已经派兵增援过。那一日，一条赤红的巨龙带着几十万大军来到琼阳宫外，很快就杀退了敌兵。在这一点上，酉阳大人和佐神大人一样，都已经尽力而为了！”

　　庆都并不太了解陈锋的军务，只能将自己所见的告诉高辛。但她稚嫩而含混的描述却让高辛吃惊不小。那条赤龙不用说，一定是从属于火神黎的龙君嘉泽。可几十万大军又是怎么回事？黎调动数目如此庞大的军队竟然没有知会过任何人！就算是为了瞒着共工景，可是怎么可以连颛顼帝处也一并瞒过，调军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擅自作主？即使黎身为辅佐帝王的佐神大人，这样做也未免太藐视皇族了！

　　而庆都接下来的叙述就更让他心惊。

　　庆都继续说道：“可是不久之后，就在西北的天空上聚集起了一团黑云。从云里不断落下冰雨，那些雨所降到的地方全都冻成了冰。戎人不见了，佐神大人所派来的大军也不见了，就连那条赤龙也没了身影。然后又过了几天，酉阳大人自战场上回来，说他没有办法再保护庆都。他是陈锋的国主，不能抛下陈锋的百姓，但是他也得履行和勾龙大人的约定，保证庆都的安全，所以才让庆都一人逃了出来。”庆都说着说着心里不由得开始难过了起来，眼圈也有些发红。

　　立于上首的高辛根本无暇理会她的小小变化。庆都口中所述简直让他不寒而栗。虽然庆都在叙述这一切时语气平常，但那只是因为她不明白这字字句句背后的意义。高辛不同。他相当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

　　原本人类两族间的战斗如今已扯上了不该出现在这世间的力量。那几十万的军队怕是有去无回。酉阳怕是深知自己无法面对这片超出自己力量的黑暗，所以才会将庆都托付给他。整个陈锋，不，整个台州现在很可能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女孩。

　　高辛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让陈锋国主酉阳失去自信的那片黑暗也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

　　他从未面对过眼下这种局面。此时尚能答应替酉阳照顾庆都，可日后呢？这场战争超出了他的认知，他竟无法预测到后果。

　　虽然他们身边也有着入下界为臣的佐神大人，以及由五方天地精华凝聚而生的龙君，但是高辛不知道手中握着多大胜算。在高辛有生的千年时光中虽然也历经数次战事，但那只是凡人与凡人间的战争。佐神大人此前即使曾经讨伐妖魔，也俱是些单独闹事的游兵散勇，无甚能耐，所以从未出现过今日这般的大规模战事。过去那些妖魔精怪慢说是在一瞬间消灭一个州，即使只是毁掉一个国也办不到。然而这次让帝丘深感棘手的几十万西戎竟然在短短数日内 “不见了”！如此妖力实在大大超出了高辛的想象，让他不禁担忧。

　　虽然佐神大人在此间有着无人匹敌的神威，可是在神魔间他们又占有多大分量？真能从容面对此次的凶险吗？

　　在轩辕帝统一中原前的场场混战中，佐神大人似乎都很小心地，不曾直接在凡人面前展现过自己的神威，即使加入战役，也只是同凡人一样地上场厮杀。高辛从来不曾了解，佐神们的力量除了超越凡人的武勇，还代表了些什么。因而他现在也无法预料，这场由人间混战演变为神魔混战的战争，会最后将九州导向何种境地。

　　越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就越让高辛对遥不可测的未来感到不安。刚才尚在为自己很快就能将九州揽入怀中而兴奋的麟趾公子，现在又立刻从命运的谷峰跌到了谷底，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

　　有这种感觉的应该不止是他。颛顼帝、少昊帝、轩辕帝……所有那些在佐神辅助下运行着自己权力的帝王，在注视自己面前那几位来自天庭的臣子时，恐怕都会有这种想法吧？即使是身为人间的君主，似乎掌管着世间的一切，可事实上还有着太多的东西超出他们所想。与天地万物相较，他们的那点小小力量几乎不足挂齿。佐神们是如何看待坐于王座上的他们呢，是否在暗中嘲笑着他们的无知与浅薄？

　　“公子。”

　　身为出生于凡尘的人类却想去驾驭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这恐怕本身就是件可笑的事情！上天为什么要派遣六位天神入下界呢？正是因为看到他们的愚蠢吗？可是佐神们为什么只是来辅佐他们，而不是来领导他们？为什么要放任他们的愚蠢越行越远？还是上天原本就鄙视着他们，这一切只是为了愚弄他们那不切实际的野心呢？

　　“公子！”

　　难道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个遥不可及的梦？那么先帝们的理想呢，高阳帝的梦想呢？难道他们都是些不自量力而又愚蠢的人，极力地想去掌握一些根本无法操控的事？如果是这样，那眼前的九州又是什么？四方诸侯的朝拜难道都只是转瞬间的幻象，只是人类自行娱乐的游戏？那么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难道都是……

　　“高辛公子！”

　　高辛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被峻狼唤醒。他抬起头，看见陈锋的来使和庆都正木然地看着自己。看来他刚才的确是突然沉默了很久。他不禁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羞愧，立刻站起来对陈锋的使臣说道：“既然酉阳大人如此抬爱，那我一定会不辱使命，好好照顾庆都小姐。”而后，他又对宫人传道：“带使臣大人去沐浴更衣，将他好好安顿下来。”

　　那位使臣行礼叩拜后回答：“多谢公子。小臣还得速速返回陈锋，不再打扰了。”

　　高辛听见这话有些惊讶：“使君还要回陈锋吗？可是那里……”

　　使臣笑道：“君离民便不成其为君，臣离君也就不成其为臣。小臣多谢公子厚爱，告辞。”说罢便躬身退出了天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