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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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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景的吼声,不周山上裂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黑龙君灵泽见到此情此景几乎惊惶得说不出话来。他倒吸着空气一直到感觉胸口涨痛。
“住手!你想毁了这里吗?”很久,他才平复了呼吸,对景大声斥责。
与黑龙君正相反,黎脸上只有一副毫不动容的表情。不仅如此,他还在一旁继续冷笑着:“看吧看吧!被人说中要害就立刻愤怒起来。什么无法忍受天神的虚伪,其实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生来低人一等的现实。对于那些比自己位高权重的人心怀嫉妒罢了!”
“火神大人。”这次连灵泽都忍不住打断他,“大人何必再去激怒他呢?他说的那些难道不是事实吗?”话才出口,灵泽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扭过头不再说话。
景的鬼脸向前窜动了几次都无法触及朱鸟,只能从牙缝里发出低声的咒骂:“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天神,也不会为了给自己贴金而编造一些谎话。暂且不提千万年前的事,当轩辕氏攻入陈的时候,火神大人又是怎样做的呢?大人难道不是带领着其他朝臣一起跪在城门前恭迎轩辕氏的部队?这就是大人作为天神该有的尊严吗?简直鲜廉寡耻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这种‘背叛’也是传承自高贵的天神血统吧?火神大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和您那些高傲的祖先如出一辙!”
对于景的指责,黎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回答:“原来你一直在介意的只是这件事。哼,为了那件事引发南方三州的大旱,又大费周章地想要毁掉这个朝廷。你还真是愚蠢!”
“你无力狡辩了吗,火神大人!”景拖着重音对黎咬牙切齿地说着。
“狡辩?”黎似乎是不明白地看着景。轻轻一笑过后,他昂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景:“这件事我只说一遍。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是事实。当日让我打开城门迎接轩辕帝的正是榆罔陛下!
“我们已经输了,黎。”
知道最后一道边防被突破后,赤帝榆罔反而变得冷静下来。他用平静的口气交代自己的佐神:“向轩辕氏投降吧,黎!然后把孤送到他手中。”
“您在说什么蠢话?留在陈的百姓与士兵相加后大概还有二十万,我们还有反击的机会!”浑身沥血的火神在听到主君的决定后,吃惊地反对。
“只剩下二十万人了。难道我们真要打到一人不剩吗?只要你按孤所说的做,轩辕氏不光会放过你,也会留下城中的百姓。也许孤这一辈子只有这一个决定是正确的。请不要再阻止孤这唯一一次正确的决定!”已经看不见任何希望的赤帝带着哀求的眼神,再三嘱咐自己的佐神,“不要让孤的血族流尽最后一滴血,黎。你是孤的佐神吧?那么,保护孤和孤的血族才是你应该去做的事。让你在沙场上冲锋陷阵,沾染上一身血腥——这是孤一开始就犯下的错误!现在也到了真正应该让你履行职责的时候。在这种状况下,即使只是活下来,即便什么都失去了,对孤的血族们而言也是种胜利。尽你的力量去完成这件事吧!这是孤对你最后的恳求!”
在陈的都门被打开后的不久,黎便正式带着赤帝朝中的其他臣子一起拜入了有熊。他向轩辕帝发誓效忠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斫下榆罔帝的头颅。淋到榆罔帝鲜血的臣民全部获得了赦免,也没有成为胜军的奴隶,而是继续生活在原来的土地上。
“共工大人可以理解这种事吗?”叙述完一切的火神又从遥远的过去中收拢回自己的思绪,“宁可放弃尊严也要活下去,这样的觉悟共工大人会有吗?如果当时榆罔陛下因为受不了失败的屈辱而一意孤行地与黄帝陛下决一死战,那么今天在赤过去的国土上就什么都不会剩余下来。先帝不会放纵生有二心的人存在眼前。他会像对付其他不愿屈服的小国一样,将赤国原野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破坏掉。可是现在呢?尽管经过了三百年的干旱,那片土地上的人不还继续生活着吗?要放弃一切是件简单的事,也是只有胆小鬼才会做的选择!在险恶环境中求存需要极大的勇气。放弃一切以求生存的人不应该被认为是可耻的。不管被说成是‘不择手段‘,或是其他什么都好,他们就是这样想活下来,这并不是他们的错误。景大人现在应该也看见那片土地上的人有着怎样的毅力了吧?就是那片你一直折磨着的,也曾经是过去的赤国中一部分的土地——次州!”
“火神大人还是一样的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景从牙缝里挤出他对黎最后想说的话,“可是你的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黎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这也是预料中的事。
灵泽有些焦急。他原来就没有指望能靠三言两语就让双方化干戈为玉帛,但他希望黎的话至少能让景离开不周山。对于盘踞在不周负子上的这条巨蛇,他们能守不能攻,只有挨打的份儿。即使只是些许的伤害,就有可能使整个山体顷塌。对于一个支撑着天幕的巨柱而言,它所受到的损害不只是针对不周山本身,也有可能致使天幕撕裂,天庭崩塌!这样的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不周山所支撑的云霞上流淌的正是天川。从那些清冽之水对于整个台州所造成的伤害上,就可以猜想到如果让它们在九州大地上肆意流淌会成为怎样可怕的一件事。这万不可去轻易尝试。他明白这一点,火神大人也应该很清楚。景应该正是想以此要挟他们,所以才钻入山中与不周山融为一体。
“这下该怎么办呢?”灵泽小声地问着火神。
黎仿佛没有听见黑龙君的问话,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全不相干的事:“原先的赤国建立在南方的红土上。在南方大地上的几乎都是一些低洼的平原。我第一次去玄国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玄国几乎有一半的国土是在高原上。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比我更清楚吧,黑龙君?”
“是的,灵泽很清楚这点。可是……这与现在的情况……”
“原来在高原上是很难煮开东西的。不管怎么添加柴禾使火越烧越旺,陶锅里的水都不会沸腾啊!”
“啊?”灵泽难以置信地看着黎。现在难道是探讨高原上奇特现象的时候吗?
“所以,”黎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继续说着,“有时候那里的人会把烧红的石头直接扔进锅里,再盖紧锅盖,用大石压住。真是神奇啊,这样一来食物一下子就煮烂了。就算是什么鱼啊,蛇啊,也都一样。那么如果直接把这些畜生扔到烧红的石头上又会怎样呢?”
“那些东西应该会皮酥骨焦。”灵泽望着大部分由岩石组成的不周山,终于明白了黎的意思。景真是选错了对手耍这种小伎俩。
从发红的山体上传来阵阵焦灼的臭味,同时还发出“吱吱”的声响。藏匿于山间的巨大身体虽然极力抗争,却总是不肯从山中出来。一些巨大的石头因为山体剧烈的摇晃而滚落下来。不周山周围的一些干枯灌木也因此都烧了起来。浓黑的烟幕几乎将天空染成污浊的颜色。
“这样……实在太残忍了!”灵泽拉住火神腰带的手有些颤抖。
蛇与龙是非常相似的东西。面对这样的景象,龙君是无法不动容的吧?可是凡人也是与天神非常相似的东西,难道自己应该在明白这条巨蛇的意图后放任它去做出一些可怕的事吗?
也许是烧山的举动消耗了黎太多的力气,一阵浓重的睡意突然向他袭来。他觉得周围的景色在上升的黑色中急速消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下。在他身后的是黑龙君灵泽,所以不会有问题的。他放心地闭上眼睛,尽管耳边还停留着灵泽不安的喊声。
当黑暗消失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对了,这是他的记忆,是他出生不久后的记忆。
“你真是一个最让人伤脑筋的孩子。”耳边传来的是木老儿的抱怨。从那个时候起木老儿就是总是絮絮叨叨——想到这里,黎不由得笑了。
“亏你还能笑得出来。哎,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几位佐神那样安分点呢?”
“真是罗嗦。木老儿总是这样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简直像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件事不是我干的,现在为什么又赖在我头上。”——这是自己的声音。并不是自己所说,却从自己的口中吐出?是了,这的确是他的记忆。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担当着一个旁观者。
“你即使这样辩解又有什么用呢?小公主的玉笛在你的手中,而且的确是断成了两段。随便什么人都会认为那是你做的事。”东华边说,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嘴上这么说,木老儿其实也知道这不是我干的吧?我只是在天河边捡到了破笛子。根本没人看见我把它从小公主那里偷出来,然后又折断啊!”
他用力甩掉了东华的手。从那个时候起,他已经不喜欢被人当作孩子对待了。
“如果有人看见是谁偷了笛子,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世上的事最难解释的不就是这些没人‘看见’的情况吗?”东华微微笑着,“各人的心总是难以猜测,所以大家也都惧怕于此,只坚信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
“只坚信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他重复着东华的话,咀嚼着其中的意思。
“谁让你总是对小公主做鬼脸?上次不还把她吓哭了?如果你能像勾龙那么温文尔雅,那么即使是你捡到那管笛子,也不会有人认为是你做了这样的事。”
“哼,所以我最讨厌女人!”他不满意地挥舞着拳头,“我上次只是踩死她身边那条蛇,结果她竟然哭了起来。那条蛇可是有金毒的,如果……”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东华大笑着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故意做些过分的事。不管你看上去怎样,你与勾龙他们一样,都是心底善良的孩子。不过,你偶尔也该表现得让人能够信赖吧?只有我相信你又有什么用呢?”
他挣扎着跳回地面,挥舞着拳头,再次表示他讨厌被当成孩子。
“我才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事实就是事实!我只要自己无愧于心就可以了!”
“呵呵呵呵……那是不够的,黎。那是不够的……”
在他大摇大摆离开的身影后,留下了东华无奈的笑声。断断续续回荡在空气里的笑声慢慢变成了浪涛声。黎觉得自己好像沉浮在海浪上……不,这种摇晃的感觉应该是有人正在推着他。
“……火神大人,火神大人!”
他的耳朵渐渐又能听清周围的声音了。
“对不起,灵泽。我刚才好像突然觉得有些困了,所以……”
黎对着满脸焦虑的黑龙君道着歉,可是从灵泽的脸上显出了惊异的神色。
“大人觉得困了?……不,事实上,大人刚才……”灵泽的说话声被湮没在一片涛声中。火神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座黑如玄武岩的高山。山沿在隐晦的光线下折射着光芒,似乎是由黑龙君所造的冰岩。被山体阻隔在朱鸟羽下的是浊浪排空的巨浪。寻觅着这股潮水的源头竟然出自天上!原本应该矗立着不周山的地方居然只剩下一堆碎岩。位于其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一些血红的云彩环绕在裂缝四周,俨如一个残余着血迹的创口。天川的水就从中急速流下,撞击到大地上后飞溅起千尺的巨浪。
灵泽不断加高着身后的冰山,但依然赶不上水流出的速度。山顶的高峰渐渐没入水中。朱鸟嘴中喷出的烈焰使一些水流变成云雾。可弥漫的云雾在遇见空中落下的寒气后,又立刻变成了雨再次落入水中,丝毫没有任何帮助。
黎来不及细问原委,立刻抛出赤霞剑。落入洪水中的剑将水流一截为二。剑身沉入水中的同时在空中升起了浓密的水气。青白色的水雾阻挡了视线,霎时让周围的世界消失在一片若有若无的白色里,就连轰隆巨响的浪涛声都被隔断,变得断断续续。即使只是坐在火神身后的灵泽也完全看不清眼前的状况,只能伸手抓住黎的袍身,用力拉扯着。
“火神大人,云雾落在玄冰山后就会变成雨。虽然消去了其中的阴寒之气,但是那么多的雨水恐怕也会造成大患啊!而且继续这样下去,大人身上的炎气也会……”
“让它去吧!”黎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雾水里开始渐渐发冷,一味用炎火来中和天水中的寒气,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现在也没有什么其他办法。光凭我不可能堵住天上的裂缝!”
朱鸟忽闪的翅膀形成两股旋风,将他们周围的水气吹散,向冰岩山的后面吹去。在依然模糊的视线中,黎好像看见冰岩上站着一个人。一头褐色微卷的长发在风中摇摆着,让他的心头一紧。
自己难道是大限将至吗?为什么会看见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
黎用力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这时灵泽也发现了那个人。黑龙君口中的疑问还没有出口,就见那人轻击了一下自己的双掌,从他脚下的冰岩中迅速爬出一股褐色的树藤。这股树藤在四周攀爬过一遍后就向着他们攀升过来,在距离朱鸟不远的地方停下又折了回去。就这样反复几次后竟然形成了一座还长着绿叶的蔓枝桥。站在冰岩上的人就踩着这座悬在空中的蔓桥走了过来。
那人每走近一步,黎的心就被空中响起的脚步声剧烈地撞击一下。在水雾中渐渐变得清晰的脸果然与他料想中一样。
“你是?”那人走到他们身旁时,火神几乎是放声大喊地问着。幸好,周围隆隆的水声将他的震惊掩饰去了大半,也因此没让他这个火神显得过于失态。
“见过火神大人。”来人看见他后,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向他躬身行礼。在与他打过招呼后,那人又将目光落在灵泽身上。
“这位难道是水神大人?”他小心地问道。
这句话让黎放心地松了口气。
黑龙君灵泽是由修与熙合二人之力所造,在所有龙君中最具神性,世人也屡有错认。但无论如何,勾龙是绝对不会认错的。虽然有着同样的美丽翠目,但眼前的人的确不是勾龙。
“……不,在下灵泽。”
看来灵泽也是借此刚刚肯定对方不是勾龙。不管怎么说,那褐色微卷的发丝,翠如碧玉的双眸以及粉雕玉琢的精致脸庞都太像勾龙了。
“呃,在下真是失礼了!”那人涨红了脸,连连点头道歉。
此时,从不周负子上的天裂里流出的水更多了。刚才涌出的洪水似乎将裂口撕得更大,激流拍打在不周山的缺口上,飞溅起的水花高达数百丈。刚才还在火神周围直接化成热雾的天河水,现在已经能直接飞溅到他脸上。黎抬头看到正慢慢向四周扩展的裂痕,大叹此刻不是寒暄的时候,但除此以外又想不出办法,于是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有东西能补住上天的漏洞,情况也许会好些吧?”那个忽然出现的人抬头问黎。
“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不过应该可以解燃眉之急。”灵泽在旁回答,可是眼光依然没有从那人的脸上移开。
“那是自然。但是又有什么东西能缝补起裂开的云霞,挡住天川的水呢?”
黎狠狠地抓了抓头,无奈地继续看着那裂口慢慢扩大。
“请让在下试试。”那人话音刚落,就从他宽大的袖中飞出千万条藤枝。那些藤枝在空中又分散开来。原本的一条分成了两条,两条分成了四条,四条又分成了八条……如此这般,不一会儿就在天空中交织起了细密的线条,互相缠连成了渔网的模样。藤线冲入天裂中的瀑布里,灵巧地穿梭着。没有多久,落下的水流就变小了。方才还在越变越大的缺口,被密集的藤线码住。两边的云彩也被藤线固定了下来,不再因为水流的关系越飘越远。当水流彻底停止后,附近的一些浮云飘了过来,遮挡住了藤线堆积的地方。
天空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原来开有豁口的云彩似乎比其他地方低了一些。若是再仔细看,还可以发现天是有些倾斜的。
没有了不断冲击地面的水流,脚下的洪水也慢慢开始平静了下来。
在水流渐渐变弱的咆哮声中,黎听见身后的灵泽小声嘀咕着:“长得像勾龙大人的……柏树仙?”
整个帝丘,除了当时由该所护持的玄华宫,其余的建筑都在一场浩劫中倒塌成为一片废墟。就连五正所居的苍龙宫、黄龙宫、白虎宫和玄武宫也一样,原本就正在修缮的朱雀宫更是因此变得破败不堪。但比起其他地方,宫中因为已经无人居住,倒也少染上了一些血腥气。这也既是世人口中的“不幸中的大幸”吧?
颛顼帝因突然而至的劫难一病不起,只能由麟公子高辛带领着一息尚存的人们努力修复通往四方的道路,同时尽力救助那些依然还能生还的人。
因为道路被毁,王畿与其他州郡彻底失去了联系。朝中的大臣也因为在地震中伤亡过半,连续几日无法进行朝见。就在这几日中,天连降着暴雨,仿佛是要把这三百年来拖欠南方三州的雨水一并还给帝丘中的百姓。一些受伤少药的人,因为抵受不住雨水的冲刷,结果更快地死去。从废墟中挖出的尸体几乎可以填满整条街道。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人们在连续工作三日后,终于也在接连出现的尸体前放弃了原先的期望,再也无法干下去。
“放弃吧,公子。这已经是第三天了,除了尸骸,我们再也不会挖到其他什么东西。大家也已经非常疲劳,再这样下去……”随同高辛前往帝丘东部废墟的官员纷纷疲惫地坐到地上,表示再也无力继续干下去。
在三天时间里,整个帝丘上下所有还能活动的人,都拿着随手可以发现的工具努力地探察着。三天的不吃不喝不睡使大家都达到了极限。即使是麟公子高辛,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也完全没有回过寝宫。如今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三日前发生地震时的那一身。现在的他与随行的官员一样,全都衣冠散乱,满面披土。腰间的佩环早就不知落在了哪处,袍角、袖口也被尖锐的石笋拉得褴褛。就连他的身上也屡有擦痕。伤口混着泥土,浸渍在了雨水中,一点没有平日的风雅身姿,倒像个沿街行乞的乞丐。
“不管怎么说,人都无法胜过老天的意思。我们已经尽力了!”刚才说话的官员继续说着。在他身后的其他人,也都脸色发青地表示赞同。
高辛看着眼前满布疮痍的都邑,终于无奈地叹息:“各位也辛苦了,就这样……”
他的话尚未说完,从那些官员身后突然冲上来一位年轻的妇女,紧抱住高辛的双腿,不住地磕头大喊:“请大人一定要救救奴家的孩子!奴家求您了!奴家求您了!”
立刻有亲属模样的人将这个女人从高辛面前拖走,口中还不停地念着:“都已经三天了。一个才两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你也面对这个现实吧!”
那女人放声大哭:“奴家的丈夫已经死在这场地震中。那个孩子还在瓦砾下哭泣啊!大人不愿救他,难道是要眼见他在瓦砾中困死吗?这真教奴家生不如死啊!”边哭,她边用长长的指甲抓着自己的头发与脸庞。眼泪混同血水,从她的脸颊边流下。
高辛追着她的身影跑了过去,一边大喊着:“你的孩子在哪里?快告诉我!”
随行的官员见他追问那个女人,都劝道:“一个两岁的孩子,既然在地下埋了三天,就算现在救出来,也是……”
“各位已经很辛苦了,现在就回去休息吧!”高辛边说,边撕下两边宽大的袖管,露出双臂,然后将撕下的衣袖扯成布条,扎在了裂开流血的手上,“这件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啼哭不止的女人见他愿意帮助自己,立刻挣脱了家人的手,拉着他向南跑去。跟随高辛的官员眼见如此,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妇人的家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在那里,一处看似民宅的所在被几处东倒西歪的草棚遮盖住。从旁边倒下的一根石柱正压在几处倒塌的房屋上。从石柱下渗漏出的血迹和几处残肢中可以找到那个妇人的丈夫——现在已经成为了冰凉的尸体。然而,在这个男人的身体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东西。从那个地方传出了微弱的哭泣声。
“就在那里!奴家的孩子就在那里!”妇人指着那处传来哭声的地方,对着高辛喊道。
高辛仔细看了看那处石柱。这根石柱应该是一根废弃的殿柱,本该出现在供奉天神的神庙里。这样的柱子大概有着几十钧甚至上百钧重,凭借普通的木梁很难撬起。如果找不到质地坚硬的木材做撬棍,那么因为撬棍折断而半途落下的石柱,反而可能伤害到年幼的孩子。
“还是放弃吧,公子!”身后的官员又开始劝道,“我们现在入宫去找该大人,也许他会有办法。光凭我们是奈何不了这个石柱的!”
“该大人因为在玄华宫坐阵的关系,根本离开不了宫殿半步。”高辛上前用手度量那根石柱。“况且,”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对那几位官员说,“你们什么时候养成了事无巨细都要仰赖佐神大人的习惯?我不记得这个九州已经沦为天神的属地,也不记得在这个九州上生活的人都成了饮气之民!如果你们对于眼前的人命已经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就请回去休息吧!救不了已经离去的性命是件可悲的事。那种事的确可以说明凡人的力量相当有限,但还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对我而言,不去做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比发现自己还有事无法做到更为可悲。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个孩子已经相当虚弱。各位还是请便吧!”
边说,高辛又转过身,对着妇人的几个亲人说道:“你们还有没有余力帮我一把?”
那些人急忙点了点头。高辛又吩咐他们找来铜凿和木楔子。他们听闻后,急忙四处奔走。在一旁看着的官员也都开始觉得惭愧,于是一起帮忙去找这些,很快便凑齐了高辛所要的东西。高辛带着其余人在孩子上方的石柱上小心地凿出一圈小洞来,又在这些洞中插入木楔子,然后灌上水。
在他们做着这些的时候,孩子的哭声也变得越来越微弱。一直在旁等待的妇人越来越焦急。她几次想爬入石柱下寻找孩子,可都因为四周被石屑砂土掩埋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才真该是求神保佑的时候。”在干完一切后,高辛瘫坐于一旁的废墟上,大口地喘着气。额角流下的汗中渗透着凉意,拿过铜凿的手上也早就开始流血。如果这样都不能改变什么,那么……高辛的心中忐忑着。
日光一点一点的西斜,傍晚的凉风已经开始吹起。就在孩子停止哭泣后不久,从石柱上穿来了断断续续的崩裂的声音。
“啪嗒”,“啪嗒、啪嗒”……一阵接着一阵,声音变得越来越急促。从打入木楔子的地方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慢慢地,裂痕越裂越大,直到石柱上清晰地张开了大口。随着一阵清脆的断裂声,半截粗大的石柱轰隆地断落下来,沿着微微倾斜的地面滚到一边,露出了隐藏在地下的那个浅沟。
一直忧心忡忡的妇人惊呼着奔向那个缺口,从自己丈夫的尸体下抱出了被埋在地下近四天的孩子。众人的心都悬到了咽喉,全都凝神贯注地看着她手中的小生命。那个妇人用手小心拍打着自己的孩子。慢慢地,孩子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是一声有气无力的哭声。再接着,一直半昏睡着的孩子半张开了眼睛,在自己母亲的怀中断断续续地抽泣了起来。
“太好了!”高辛一下躺倒在了地上,用布满血泡的双手不断揉着眼睛。他平时的丰采在血与土与泪交纵的脸上荡然无存,可是,他是这么高兴,欢喜得胜过平生任何一刻。
“太好了,公子!”周围的官员们也都围上来庆祝。
“公子,我们真的做成了只有天能做到的事呢!”
从那些同样布满了尘土与鲜血的脸上,依然可以看见狂喜之情。
“高兴什么?快去宫中找医师来为这个孩子诊治吧!”高辛从地上坐起,笑着责怪那些人。
因为地震的关系,王畿与别处的联系骤然间断了。虽然没有了道路,但是原先的那些眼线是靠役神与信使来传送讯息,本不该受帝丘崩坏的影响。可是现在就连他们都断了消息,这实在有些不同寻常。该推想一定是在别处也发生了同样的灾难,想骑着白虎前往别处探查灾情,然而又担心自己离开后会再次发生地震。另一方面,雨也下得实在凌厉,就连白虎都很难在雨中凌空前行,所以他只好放弃了自己的打算,只是时不时地叹口气。
“真是对不起,我实在太没用了。”扈夜看见他颓丧的表情,除了道歉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虽然说是土神什么的,可是我竟然连这种地震都阻止不了。害得那么多人白白送命。如果是那位勾龙大人……应该可以做到这些吧?”扈夜咬着嘴唇小声支吾着。
他似乎是关系了这个世界的命运才被带到这里,可是他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每时每刻在别人的保护下生活——这样的身份究竟算什么?他并不想看着别人因为他而倒下,自己却又对一切都无能为力。这样的自己究竟算什么?
“那并不是后土大人的错。大人原本就不熟悉土正所当为,况且又因为失去记忆而忘记了很多事,自然不会知道在此期间自己能做些什么。”孚应看见扈夜沮丧的表情,急忙安慰他。
该看见孚应脸上紧张的神情,终于也轻轻笑了出来:“你也太宠他了,什么都替他挡着。九州上的土神岂是如此软弱的人?”
地震时,孚应替扈夜挡住了身后倒下的大树,但树上的枝杈还是在扈夜的脸上划了道口子。虽然知道这伤口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孚应还是闷闷不乐地唏嘘了好几天。听到该提到这件事,孚应也羞怯地红了红脸。
勾龙还在时,她并不曾这样。但自从遇见扈夜后,她仿佛像是换了个人。可能正是因为失去过一个主人,孚应才会对扈夜如此时刻紧张。现在的宠溺,简直不像是从属龙君与自己的主人,倒像是凡人的姐弟。左右的宫人看见黄龙君紧张的表情,也有经常偷笑的。就连扈夜也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经常努力地去做些什么,试图证明自己不是个小孩子。该看到他认真学习阅读奏章的模样,又念起了勾龙的死。恍惚中忽然忆起在勾龙自尽之前,他前往太晨宫时,东华对他所说的那席话。
“该啊,你是象征着白日的金神,内心也有如太阳的光芒般纯净无暇。但你也应该知道,有光的地方必会有影。只存在光的地方毕竟只是虚幻啊!即便是这玉京金阙之上,难道就是无缺无憾了么?”
的确,从一开始无论是上界还是他们六个就都不是完美的。在下界长达千年的五帝分据以及后来的多年征战,只不过是在重复上界的历史。而黎的冲动、重的淡然、修的幼稚、熙的冷漠、勾龙的优柔寡断以及他自己的不近人情……作为他,又有何立场来责备面前一无所知的扈夜?
现在想来,很多事会演变到如今的这种地步,并不能单纯地责怪到有不臣之心的朝臣身上……恐怕眼前的局面与几位佐神也大有干系吧?如果这些毛病存在于那些凡人臣子身上,可能早就让他不耐烦了。偏偏因为都是他们自己的问题,竟使他很少注意过。
东华帝君当时的那番话难道就是为了暗示他们,在与共工一党的争权中也有他们的责任吗?亦或是还有其他用意……该摇头长叹。如今再说这些怎么看都太晚了!他很想同东华再好好谈谈,但现在却不是时候。
现在这个时候,熙应该正在太晨宫内吧?他又在干些什么呢?该梳理着长发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
熙前往太晨已经很多时日。无论该怎么想,都不明白是什么耽搁了熙的回程。而且,此次熙的态度也积极得异乎寻常。平时并不喜欢涉身事内的他,这次竟然会自己要求前往太晨。之前,他从东华帝君那儿将修带回时,眼中流露出的焦躁不安就让该有些奇怪。但不管怎么追问,熙都没有仔细回答。
熙从东华那里知道了些什么还是发现了些什么?究竟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他的?
“雨停了!”
庆都兴奋地指着窗外。
承荫殿里的大多数人都因为这场突然而来的地震变得惊恐不已。只有眼前这个孩子很快就忘记了当时可怕的场景,立刻变得愉快起来。峻狼看着她不停踮起脚尖向窗外张望的模样,在一边悄悄地摇头叹息。
几日前地震发生时,庆都正偷偷地溜去宫院外,混在普通市井里。大地开始振动的时候,所有人都慌乱不已,忙不迭地东奔西窜。当时如果不是峻狼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即使没有落入开裂的地缝中,或是被压在倒塌的房屋下,也一定会被惊慌不安的人潮活活踩死。原来还一直在为勾龙的死唉声叹气的小女孩,何以突然间变得这么容易快乐?这实在让他无法理解。
“如果看见僚佐大人叹息,宫人们会更加不安。”
正在峻狼垂着头的时候,他听见了庆都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庆都,发现她还是用背对着自己,仿佛是在若无其事地自言自语。
“即使不能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但总也有些事是自己能力所及的。如果连自己该做的事都不去做好,以后也就没有脸面来谴责别人如何不尽责了——这些不都是僚佐大人告诉庆都的吗?为何僚佐大人自己都忘了呢?”
“……对不起。”峻狼说着走过去,将庆都从地上抱了起来。从那个窗口正可以看见西北方的天空。
“雨停后,帝丘的重建就会立刻开始吧?高辛公子一定会把帝丘建造得比以前还漂亮吧,僚佐大人?”
“是的,庆都小姐。公子一定会做到他想做的事。”
“终于都结束了!”
看见赤霞剑将最后一些天水都变成了普通的雨水,黎大声地松了口气,然后一头倒在了朱鸟背上,再也不肯爬起来。现在他的慵懒之态并不是出于往日的任性,而是真得力竭到无法移动的地步。
灵泽撤走了树立在倒塌的不周山前的玄色冰山。一股洪水立刻从消失的山下回流过来。由洪水生成的雨下了好几天。落下的雨水早已淹没了被相柳变成毒沼的大地。树仙伯歧在冰山周围栽下了百余棵大树。粗壮的树根不断吮吸着地面的洪水。不过,这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改变不了地面上一片汪洋的状况。
“算了,就这样吧!这已经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了!”黎闭着眼睛,无力地对伯歧说着。他脸上的疲惫神色让围绕在他周身的红色光芒消失殆尽。潮湿的空气将他身上的衣服打得湿透,皱巴巴的一副狼狈模样。
“火神大人不必担心在下。伯歧曾经答应别人的事,必须尽力完成。”伯歧没有回头看他,而是自顾自地照顾着那些大树。
“随你高兴吧!我们还是先回帝丘,通知高阳老头儿这里的事。他一定会吓个半死。说不定朝中一下就改朝换代了。”黎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对着灵泽说话的口气却依然没有半点正经。过了很久,灵泽都没有回答。他这才微启眼帘,正瞧见灵泽坐在他身后,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
“怎么了,黑龙君?”
“景所说的事……是真的吗,火神大人?”灵泽并不想相信那条龙蛇所说的话,可是他那时候确实看见了。
已经失去意志的黎就像发疯般地吐出烈火。闪耀着红光的赤色眼眸就像他在嘉泽死时的发狂模样。灵泽在他身后的喊声根本传不进他的耳中。就算拉住他的手脚,也会被他用力地甩到一边。
火焰将不周山烧得通红,就像炭盆中一颗燃着暗火的炭木。龙蛇巨大的身体在赤红的山岩中发出“滋滋”的焦灼声。闪光的鳞片被烧焦而褪下,混合着不断崩裂的岩石一起从山上滚下。赤裸的蛇身在山岩中痛苦地蠕动。尽管如此,景依然不肯离开不周山。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鬼脸上充满了恨意,丝毫不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有任何愧疚。
最终,那片像火炭般灼热的山岩将景化成了灰烬。灵泽还能清楚记得在最后一刻残留在景脸上的,那种令人脊骨发寒的笑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黎依然从口中吐出阎火焚烧着山体。原来就因为被景钻空而变得脆弱的不周山,竟然在烈火中倒塌了下来。轰响着的崩裂声与天水下冲的水声似乎让黎清醒了过来。
火神短暂的神智不清都是由赤龙君的离世造成——灵泽相信这点。可是景不惜与他们同归于尽的怨恨究竟源于何处呢?难道他所说的那些天神与妖魔间的纷争都是真的吗?那么,火神在疯狂中流露出的惊人残忍才是天神的本相吧?
“火神大人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否认呢?难道景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灵泽毫无自信地追问着。
“那都是发生在我出生前很久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其中的真相?”黎的回答让灵泽颇为丧气。“不过,”黎想了想后又补充说,“关于那件事,我倒是知道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
“完全不同的说法?这件事果然还另有内情。”
“你先别高兴。”火神翻身坐起来,为兴奋的黑龙君泼了一头冷水,“我都说了,这是发生在我出生前很久的事。也许我知道的那些才是假的也说不定。”
“是吗……那么,大人知道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黎清了清嗓子,开始弓着背,慢慢地说了起来:“盘古大神劈开天地后,的确曾经一度神魔混居于一处。那是一个没有战争的时代,被生活在当时的人称为‘黄金时期’。可是好景不长,大家渐渐发现妖魔的数量慢慢变少了。起初人们以为那是一些自然原因造成的。然而后来,居住在上界的天神发现,这是因为居于上界的妖魔们无法适应上天的清冽环境。上升为天的清气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吸附浊气的奇怪习惯。如果只是短暂地逗留在上界,清气的这种习惯未必会被发现。但是如果像那时的魔族一般,长期居住在上界,这清冽之气的效果就会渐渐展露出来。居住在上界的妖魔因为体内的浊气被一点点吸去,所以都变得愈来愈衰弱,最后就消失在云雾中。发现了这一点的天神把这些告诉了继续居于上界的妖魔。哼,可是这种事……”
“不会被相信,是吧?”灵泽在旁应答道。
居于上界的妖魔会被上界的清冽之气吸取身上的浊气而无法生存,而居住在下界的天神却安然无恙——这样看似荒谬的事任谁都无法接受吧?
“没错。就算这样说了,魔族中也没人相信。他们认为一定还是有着其他原因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眼见着魔族的数量大幅减少,天神们只能动用武力把魔族驱逐出上界。同时,为了保持公允,所以天神们也全部撤回上界居住。没想到这种行为竟被魔族理解为一种公然挑衅。此后所发生的事就和传说中一样。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魔族开始大肆反抗,由此才造成了天神与妖魔间关系的恶化。”
“原来如此……”
灵泽终于明白火神为什么在听见景的指责后,依然保持沉默。这样的理由,当时即使说出来,身为水妖的景也一定不会相信。事实上,为了防止魔族复仇心理造成更大的伤害,天神们的确拘禁了其中大部分魔类的行动。闻名遐尔的四方鬼域就是为此而建。督管鬼镇的泰山府君是个连灵泽看见都感到害怕的人。那张威严的脸即使被理解成严酷、残忍或是什么其他可怕的性格,也是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所以会有关于天神对于妖魔残酷镇压的说法也是很好理解。
无论最初的动机如何,从现在的结果看来,天神的确是做出了无法用令人满意的理由来解释的行为。围绕着这样的现实,不管产生怎样看似荒谬的说法都不足为奇。
“其实这种解释或许也不是事实。”没想到黎突然这样追加了一句。“可是这又怎样呢?”随即,就从火神的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难道景所说的事实都成立,就能成为他滥杀无辜的理由吗?如今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与自己的祖先间已经没有记忆的联系。就算有着血脉相连的事实,又为什么必须为自己未曾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呢?不管别人认为‘父债子偿’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可我始终觉得即使是父子也是有着不同思想的两个人。没有理由其中一个杀了人,却要由另一个来偿命吧?”
“可是仇恨的延续是件身不由己的事。被人憎恨也是无可奈何呀!”灵泽小声惋惜。他注视着黎的眼神很清楚地说明了他此刻的想法。如果景在被火神烧死前就已经命丧黄泉,难道黎就不会向其他伊洛水族的妖精们讨回嘉泽之死的仇恨吗?
背对着他的黎并不知道灵泽是用如此眼光打量着自己。不过,在过了很久后,黎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就算想说一些‘仇恨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之类的潇洒话。可是我似乎说不出口。如果景在被我杀死前就已经死了,也许我会找其他的水妖复仇吧?不管是神也好,魔也好,还是凡人也罢,也许所有感情与理智无法调和的灵物都会在矛盾中度过一生。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可是真要那样做就是如此困难。心与手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
火神余下的感叹在朱鸟起飞的长鸣中消失。
伯歧在他们身后的洪流中向他们拜别。探出水面的树冠在一片浅黄色的浊浪里渐渐变成一个个小绿点。满天的云雾终于挡住了他们的所有视线,将台州凄凉的景象遮挡在反射着日光的云层下。
火神尚未归朝,已有两份不同寻常的急报送到了高辛手中。在东宫中的长平殿中,他当着颛顼帝与留守在朝内的蓐收大人和后土大人,仔细地读了这两份内容相似,意义却迥然不同的急报。
“冀州西北向,与台州接壤的饶、谯齿、泽丰等七国来报,有洪水自台州而至。目前已经造成了大面积的水患。而且洪水来势汹汹,并且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仅是这份急报发出以前已有百十来国遭受其害,千顷良田被毁于一旦。”
看着周围众人默然沉思的模样,高辛公子又展开了另一份羊皮卷。
“不过,叔父,这里也有个好消息。”他抬头对颛顼帝高兴地笑了笑,“大旱三百余年的南方三州几日前已经普降甘霖。据说连田间的小沟里都积满了水。照雨的势头来看,这样的大雨并不会是最后一次。或许过去的‘沃土’上又会重现生机。我想用不了多久,关于玄州冰封解除的消息也会传来吧?”
“如此说来……”高阳帝起身走到了窗台前,伸手推开了窗户,“如此说来,黎卿果然是快得胜归来了。”
“陛下是说,火神大人已经战胜那个什么……龙蛇了吗?”已经身为后土的扈夜依然没有记清那些复杂的名字,抓耳挠腮半天后才想起“龙蛇”这个词。看见他窘迫的模样,两旁的宫人都不禁偷笑了起来。“可是……如果火神大人已经得胜,冀州西北方又怎么会传来水灾的消息呢?”因为孚应没有陪在身边,扈夜大可以放心地说些不怎么吉利的话。
因为听惯了火神大人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语,颛顼帝并没有责怪扈夜的出言无状。相反,他转过头来略带怜惜地看着这位年幼的后土大人。
“已经没有大碍了,”该替他回答了扈夜,“如果景还在继续作乱,那么在冀州边境死去的人一定会不止四五千。只是台州境内的损失可能……”
“没关系。”颛顼帝打断了他的感叹,对着扈夜笑道,“孤相信恶梦已经过去了。对于南北四州的百姓来说,这长达三百余年的恶梦终于结束了。其他的事孤已经不想追究,只想尽快让九州恢复原有的生气。这样的时刻黎民们等得已经太久,一刻都不能再耽搁!”
该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君主。从窗外落入殿内的日光正照在他那张已经有了些许皱纹的脸上。从那温和的容貌中散发着一股令人心安的独特气质。
“是,”该赞同地回应着自己的主君,“只要等熙从太晨宫回来,那些水患也就……”
“不必等玄冥大人回来。”高辛稚嫩的嗓音里带着清甜的笑声,“只是那种程度的水患即使没有玄冥大人也可以解决。以前我们就是过于仰仗佐神大人,才会为自己招致灾害。可是现在……”
他转头看着扈夜。现在的这位后土大人虽然有着“继任土神”的名号,事实上无论怎样看都只是一位普通人。由凡人来接替土神大人,这样的天喻预示着什么呢?
“我想我们能够解决那些问题。如果只是在一旁等着佐神大人们为我们出力,自己什么都不做,那么以后我们又有怎样的立场来指责自己得到的东西不够多呢?况且,即使我们的努力失败,也还会有水神大人为我们收场吧?”
看见金神脸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时,高辛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高阳帝似乎受到这笑声的感染,也大笑了起来。
不同于孚应继任后土之位时朝上传出的尴尬笑声,这是真正因为内心放松而发出的舒展的笑意。
“这就是你所追寻的答案。”东华对正在从青金镜中遥望玄华宫内一景的水神熙说道。
“我不明白。”
看见长平殿内舒心大笑的众人,丝毫不能解决熙内心的疑问。修的变化,勾龙的变化,还有景与不周山……为什么东华要特意嘱咐泰山府君撤去镇山石敢当,好让景有机会摧毁天柱呢?
“白云为地的上界并不存在泥土,所以‘土神’并不是上界该有的东西。构成白云的东西其实是细密的水滴,所以上界的基础是水,下界的基础是土。上升的‘清气’形成了天,下沉的‘浊气’形成了地。可是在此之前的‘太昭’内,水与土其实是混于一体。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愚蠢事的盘古大神于是舍身于大地,重新构建了由水与土化合而成的凡尘。由代表天的水与代表地的土重新组合出的新神祗,其实才是真正适合辅佐凡人的佐神。”
“大人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扈夜……他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吧?”
熙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东华。东华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镜中的景象。
“原本的天与地就是一体。然而支撑天地的擎天之柱与系天之绳却拉开了彼此的距离。现在支撑天的不周负子再也不存在了,这天与地的距离也缩小了一大步啊!”
“是吗?我并不觉得天落下了呀?”
熙又仔细地看了看镜子里的画面,然后奇怪地问着东华。
“呵呵呵呵……”东华大笑起来,“确实天与地之间的距离确实变短了哟,水神大人。而且这种距离还会越来越短。我想它的中点就是生活在这九州上的凡尘。哈哈哈哈……”
熙不明所以地看着大笑不止的东华。
天与地距离的中点……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那么佐神的命运如何呢?既然勾龙‘变成’扈夜是东华大人预料中的事,那么确实有着某样东西在驱策我们的命运吧?这种东西是什么,我们最终又会变成怎样的收场呢?”
熙重新沉了冰冷的面孔。对他而言,唯独这桩事是无法接受的。东华慈爱地笑着,灰褐色的双眼凝视着那张微微含有怒气的脸。
“飘于水面上的落花会随同水流一起向东而逝,水神大人觉得这是它的命运吗?”
“它没有违抗水流的力量吧?这样来看,它不也是受命运的影响才会向东而去。”
“可是仅仅因为这样,水神大人就认为它没有一颗向东而去的心吗?无论在这下界发生了什么,佐神大人们不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自己的未来?这样的命运有也好,无也好,水神大人又何必在意呢?”
东华微笑着,转身向太晨深处走去。留下熙一人继续坐在能窥视天下一切事物的青金镜前。刚才还活跃在镜中的人物此时已经消失,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青色镜面。
“只要有着向东之心,即使是被水流推动也无妨吗?”
熙轻轻抚摸镜面。水的波纹在镜面上荡漾着。在台州汹涌水势的旁边,映现着颛顼帝温柔和蔼的笑脸。
“以整整一个州的性命换来其他四州的安康。明知道作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陛下还能那么高兴吗?凡人的这份耐性真不知是该佩服,还是该鄙视。”
熙摇着头。满面疑惑更胜以往。
火神驾着朱鸟,一路东向而来。脚下的洪水追逐着他们投射于地上的影子,四处为虐、奔腾不息。头顶的金日已经拨开乌云,露出几万年来未曾变化的灿烂笑脸。黑龙君灵泽面带不安地尾随其后。巨大的黑色身影在地上的大水中同样画出一条黑色的巨龙。
“有光的地方必然有影。无论日光怎样明亮,都有照耀不到的地方。”火神无力地趴在朱鸟背上,苦笑着扫视天下惨景,“然而也正因为有阴暗之所的存在,人们才会分外珍惜温暖的日光吧!是光是影,本都没错。倘若心中只有一种颜色,是非黑白才真没了差别!”
“火神大人是在……”
“为景惋惜。”
后书有云: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