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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兽 ...

  •   叶里惠翻看着紫川凛的入院记录,拇指在不停的按动手里的自动笔,她在历往病史那栏的空白处犹豫了良久,写下了“疑为轻度自闭症”这几个字。而后笔尖在一旁点了又点,然后烦躁的将字迹划去。

      她取下眼镜,将入院记录放入文件柜中,收拾好桌上一系列的化验单,看了看时间,打开办公室的门向紫川凛的病房走去。想到沙罗和佐久间理同时在病房里躺着,她不禁叹了口气。

      三天前沙罗疯了一样把抽搐不止的紫川凛抱到医院来的那个晚上正好是叶里惠轮班,刚准备去住院楼层查房的她在准备上楼的时候看到沙罗从大门口冲了进来,她看到叶里惠就不管不顾的扑上前来喊道:“救她!!!”

      叶里惠定睛一看,沙罗怀里的紫川凛胸口已经没了起伏,显然是快不行了。她面色凝重的将紫川凛接过就往急救室里冲,身后沙罗面色苍白已然腿脚无力跌坐在地上,闻声赶来的两个护士将她搀扶到一旁的座位上。

      “她吃了什么东西?”叶里惠头也没回的问道。身后随即赶来的佐久间理情绪极为不稳定,说话声音都在颤抖:“她…吃了过量安定。”

      低声咒骂了两句,叶里惠已经没有心思去追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她嘴上极快的对身边几个护士吩咐道:“准备温水插管洗胃,去拿5%葡萄糖溶液和纳洛酮0.4毫克进行静脉注射,速尿20毫克备用。”说完检查了一番,又继续说道:“出现呼吸抑制,分次加注洛贝宁稀释液,时刻注意脑水肿情况。”

      几个护士忙作一团,叶里惠自己更是已经在给紫川凛洗胃,佐久间理站在一旁愣愣的看着床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女孩,不敢相信她竟然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护在手心的女儿。叶里惠回头吼了他一嗓子:“你还站这干嘛?她死不了!”

      佐久间理忙不迭的踏出了急救室,隔着透明的玻璃望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仿佛一眨眼紫川凛就会不见了。沙罗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佐久间理刚回过头就被她死命的打了一耳光。

      “你不是跟我说阿凛只是小问题吗?!那她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沙罗声嘶力竭的怒吼道,整个走廊都能听到她的声音,路过的护士均被她吓到匆匆的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佐久间理想解释,但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是我的错。”

      这句话终于成了压倒沙罗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捂着肚子身形不稳即将倒在地上,佐久间理慌忙接住她,却被她大力的堆到一边。沙罗的裙子上已经沾有血迹,她带着仇恨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阿凛如果死了,我会去为她陪葬。”

      佐久间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在墙上,他已经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捂着肚子呻吟的沙罗被人抬往另一边的急救室。

      安静的走廊上只剩他一人站着,他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好像在哭泣又似乎没有。佐久间理捂着眼睛终于脱力般的滑坐在了地上。

      就像叶里惠保证的一样,经过一夜的抢救紫川凛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她的肠胃黏膜因为服药过量受到损伤已经出现胃出血的症状,只怕日后会落下病根。至于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的问题还要等醒了才能检查。

      沙罗因为那晚情绪波动剧烈以及抱着紫川凛跑了那么远的路出现了早期流产的征兆,好不容易稳住了胎儿现在还在病房里躺着,听闻紫川凛脱离了危险她终于放下心昏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三天。

      佐久间理在紫川凛的病房里守了两天,中途去沙罗的病房里看了几次,见她始终没醒而体征稳定便待了一会又回到紫川凛的病房。无论叶里惠如何劝说他始终不愿意合眼,两天之后他的旧疾复发,被叶里惠强制性注射了镇定剂后搬到了另一个病房。

      是以紫川凛醒后面对的是一个空荡荡的白色房间。此时已是接近年关,今天是个阴天,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光秃秃的树枝随风摇摆不定,又是一派萧瑟之景,她发现自己竟然一丁点都想不起木叶草木葱郁的样子。

      不知道是谁给窗户开了个小口,屋子里的温度低的吓人,她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裸露在外的细瘦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透明的药液顺着点滴流入血管,她觉得身体里有个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紫川凛的脑袋像是被谁用棍子狠命的抽了一下不甚清醒,强撑着用胳膊支起身体去够床头柜上的一杯水。眼前出现了重影,明明感觉水杯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到,烦躁的把手往前一伸,只听“啪”的一声,水杯摔了个粉碎。

      那突兀的声响像是打开了脑袋里的一个开关,一瞬间所有的噪音又回来了,她的头痛的像裂成了两瓣,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虚脱般把脑袋跌回枕头里,自暴自弃的不停的用后脑勺敲打床面。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床纹丝不动。

      叶里惠开门进来就看到紫川凛这幅自虐的样子,本就为他们一家子的事忙死忙活的她越发头痛起来,“我花了这么大力气把你救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再去死。”

      紫川凛停下动作,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然后收回目光转过身体侧卧着望向窗外。叶里惠注意到了室内的低温,边抱怨边去把窗户关紧并就近坐在了靠窗的凳子上,如此一来她正面对着紫川凛。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用了一句最温和的开头语,“你感觉怎么样?”

      紫川凛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专注的看着窗外,但仔细分辨她眼里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映照出。叶里惠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于是尴尬的耸耸肩膀,说道:“我知道你会说话,夕纪都告诉我了。”

      紫川凛听到这句话睫毛扇了扇似乎有所动容,但她依旧没有把眼神投向叶里惠的方向,可这对后者来说是个有继续谈话可能的信号。于是叶里惠换了一个更加适合长久交谈的舒适姿势。

      “我看了你藏在房中的药瓶,是我们医院药品库的统一规格。夕纪——就是你从医院拿药那天值班的护士,她告诉我有个银发淡色瞳孔的女孩曾经将她支开。我让她来辨认过你的样貌,她也肯定了你的身份。”

      紫川凛转过头,眼神终于和叶里惠对视上。因为肠胃功能损坏女孩已经瘦的脱形,干枯的银发铺散在白色的枕头上,毫无光泽如同迟暮老人。她脖颈转动间能清晰的看到凸起的脉络以及纤细的锁骨。

      这孩子已经虚弱的连撑起身体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万分艰难,她眼窝深陷,缥色的瞳孔疲惫的睁着,神情没有丝毫生气可言。叶里惠突然很想打破房间里的沉寂,好像不这样做紫川凛就会在这安静的房间里静静的停止呼吸。

      “能帮我倒杯水吗?”出乎意料的是首先打破此刻僵硬气氛的是紫川凛,她用眼神示意地上已经摔碎的玻璃杯,慢慢的开口道。

      叶里惠事后曾讶异于自己当时的愣神,明明就是打算让她开口的又怎么会在如愿以偿的时候如此失态呢?然而细细想来,大抵她不似孩童的粗粝黯哑嗓音以及仿佛对一切都认命的妥协语气才是最大的原因吧。

      “啊?!哦…好,等我一下。”在大脑反映过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自动走出房间去值班处要了干净杯子,走回房间在床头柜上提了下开水瓶,分量很轻一点水都没有,又提着开水瓶去一楼打开水。

      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情总算是把一杯温度适宜的水送到了紫川凛的手上,女孩已经趁着叶里惠进进出出的时段自己把枕头垫在背后坐起身,又用手把银色的长发梳理整齐在右肩膀处编了麻花辫。

      见女孩把自己收拾的规规矩矩,一副恭敬待客的样子双手捧着水杯汲取热度小口小口的抿着,叶里惠心里有些无奈又心酸。记忆中见女孩的次数不多,但即使她路都走不稳,也总是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不沾染一点灰尘或口水,安安静静的呆在一旁。

      那会儿只觉得一个孩子能打扮的这么服帖稳妥,佐久间理是把她照顾的有多好。但想到这孩子吃了过量安定抢救回来反而一副比谁都镇定的模样,又开始怀疑这真的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吗?

      女孩缥色的瞳孔总是显得冷淡疏离,如今仔细看倒全无孩子的天真色彩,即使是朝夕相对的佐久间理都无法真正弄清她脑中所想。这一刻,叶里惠非常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信念让这个女孩固执的一语不发度过了寂寞的一年又一年?又是怎么样的意志驱使她瞒着自己的家人有足够的勇气吞下二十多颗安定?

      然而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机会问出口,因为叶里惠隐隐觉得,今天的交谈已经是女孩的最后底线。关于她自身的种种,不论是谁,都没有资格打开她的大脑去恣意窥视其中的秘密。

      叶里惠见紫川凛喝光了温水,微喘的放下杯子,便开口问道:“你愿意和我谈谈?”

      紫川凛挺直背脊,这动作让叶里惠有些不解,为什么处在如此弱势的状态还要摆出这副倔强的姿态?她没有将疑惑表现在脸上,只是耐心的等待女孩的回答。

      “如果我和你谈了,你会给我止疼药吗?”紫川凛的声音经过温水的润泽已经稍微恢复了正常,只是音量非常小,像是气流的振动。她脸上带着谈判式的冷静面具。

      叶里惠终于忍不住皱了眉,“你拿走的两盒止痛药是杜冷丁,你知道杜冷丁是什么吗?你已经有了瘾症,后期戒断会让你非常痛苦。”

      紫川凛知道自己的上瘾反应很严重,震颤、惊厥以及幻觉的出现她都经历过很多次,但是这和让她产生过自杀想法的头痛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何况还有如跗骨之蛆的纷乱杂音用浓重的绝望侵染了她的情绪,无从解脱。

      她用轻轻的、善意的语调反问道:“你怕黑吗?”

      叶里惠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女孩的表情无比严肃,仿佛问题的答案关乎到她的生死,于是叶里惠认真的回答道:“不怕。”

      紫川凛的睫毛极快的颤抖了一下,“我本来也不怕的。”女孩的视线越过叶里惠的肩膀,瞳孔中反射出天空中厚重的云层在缓缓蠕动,仿佛巨大的白色蛞蝓。她惋惜的说道:“我还希望能再看一看木叶的春天呢!”

      许是她语气中将死亡看做不久必将到来的意味太过明显,叶里惠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只是戒断反应而已,你会撑过去的。”

      紫川凛摇摇头,“你不懂的…没有人能懂的。”

      她在巨大的荒野中龃龉独行,红色的天空扭曲成大小不一的漩涡,黑色的土地寸草不生。她赤裸着身体到来,如同新生婴儿一般被迫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切痛苦与欢乐。她无法分辨好与坏、善与恶。

      带着前世的罪恶,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即使双脚血流不止依然有一双手在背后推着她前行。回首望过去,背后已是悬崖峭壁,呼啸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路途中,她遇到过几个人,没有面容特征没有性别,他们牵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往前走,然而短暂的相处过后他们就会消失,毫无留恋的将自己遗弃在茫茫天地间。

      然后她的前方挡着一头巨大的兽,它有着灰色的肌理构成,像一头熊又像一匹狼,也许那只是她心中所臆想出的形状,它可能什么也不像。她被兽吞入腹中,黏稠的液体像松脂一样包裹住她,侵蚀着她,最终将她同化。

      那兽的名字叫绝望,她变的不再是她,而是所有人心中隐秘绝望的载体。它们许是如成群小虫将人心遮蔽的暗无天日,又或者是一场暴风雨让人日渐凋零。而她的世界被这些绝望侵占,再也没有绝对的边界。

      她即是兽,兽即是她。

      紫川凛无数次从安定带来的短暂睡眠中惊醒,黑暗滋生了虚弱、胆怯与恐惧,她脑中全是这些画面。天花板上有一头灰色的兽在和她对视,伸着猩红的舌头,吐息间是如同火焰般灼热的温度。

      在这场与绝望的博弈中,紫川凛败的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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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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