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肆〉 ...
-
我躺在床上,还未入睡便听见一阵哭喊,扰得我睡意全无,只好套了件衣服去前厅。我蹙着眉,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才三更天。
窗棂上屋中的萤光映在纸上泛黄跳动着舞动着。
屋中传来的是一阵呜咽,声音沙哑又尖锐难听得紧。我看了一眼地面,有长长的倒影忙着进屋去。
我刚挪着身子要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屋中除容陌外还有两个人。一个生的极为俊俏却是几分狼狈,乌黑及腰丝丝纠缠那人眉似飞蛾,目含秋波,泪眼哽咽更有几番梨花带雨,只是他长挑的身材和突出的喉结我才知道,他是男子。
他席地而坐,怀中是一位男子,模样与先前那人正好相反,一双剑眉,棱角分明,身材魁梧强壮十分俊朗。他却闭着眼,青色外衣上几多血迹,如同朵朵红莲遍地开花。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缓缓走近容陌身旁。
我看着容陌,只见他秀眉轻蹙。
那人不住哭喊着一刻也没停下来。我知道容陌为什么烦愁了。原来是那人声音太大还不停歇,完全将容陌的声音盖住来。
这是在救他怀里的人还是害他怀里的人?
我刚醒听到这些更是头疼,我一恼便扯着嗓子对他嚎。
“你想不想救他!”
我的声音很大,我以为他听见了。至少他没张嘴了。
他怕是也喊累了,好一会儿他才告诉我们。
“长生死了,就不了了。”
他原本低垂的脑袋抬起来向我们这边,面貌愈发清秀,眼眶通红。他的气息中满满全是悲哀。
他说他叫阿怜,他怀中的人是他的师兄长生,他们都是伶人。
我看着他,蹲下身来,我对他说:“阿怜,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阿怜抬头看我,眼眶中含着泪水。
我叫阿怜,我原本是有名字的,可是太久了,我忘记了。
当我四岁时,因为家中没有银子,父亲早亡,母亲患病养不活我了,只好将我丢给戏班子。
我只记得母亲那双世上最美的眼睛盛满了泪水,她让我站在叫做烟柳园的门口,她边咳边让我等她,她说她一会儿就回来,我只需要等一小会儿。于是大雪皑皑中,我看见她的背影走入乱巷中,和着飞雪渐渐消失不见。
我在大雪中站了四个时辰,雪没了我的膝盖。我怔怔看着前方我才知道,原来母亲不要我了。我还以为我这样听话很乖不吵不闹地赖在母亲身旁,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像隔壁家二牛一样被卖了。可是我到头来还是被抛弃了。不管我多么温顺地讨好她也不管我如何藏起小孩子心性像个大人一样。
到底,我还是没人要了。
我看着那浩浩荡荡一片混沌,冰凉的雪将我封存,我站久了腿自然麻木的毫无知觉,只是看着四周一时万籁俱寂忘了一切也忘了哭。
我不知道是怎样被领进烟柳园的,但我清楚的明白,那是很苦的。
烟柳园中,有二十几个孩子,最大也不过十四五岁,我是园中最小的却与旁人一般,练功并无年龄之分。
所谓练功便是劈叉、耍道具、强身、背词、练曲。
在这二十几个孩子之中我是最笨的那个,我身子虽小柔韧性却不好,劈叉是我几乎疼得要断气,一天下来我像泡在水缸里,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
我记不住词常常因为背不住被师傅大,后来师傅也打我打累了索性把我关进小黑屋里发两天不吃饭。
我在黑屋里哭了一天嗓子都快哑了,突然从门缝那个小洞里有一个馒头钻出来,我以为眼花了,正准备擦亮眼睛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十七,我来给你送吃的了。”
我哽咽着用颤抖的手拿起还沾有灰尘的馒头一个劲儿狼吞虎咽。
吃完后,我抽业者,慢慢将手伸出那个小洞。门外停顿了一会儿便有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是温热的,我听见他的笑声。
我从没听过谁的声音那么动听,我心中一阵温暖。我只晓得那人是我的师兄,叫做长生,比我大两岁。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长生是那些孩子中最刻苦最勤奋的孩子,我便发愤图强了起来,每天都与他一起。他也总是嬉笑着与他努力刻苦完全不能联系。
长生总对我说:“我是你的师兄,十七你应当叫我师兄。”
我总摇摇头叫他:“长生,长生。”
在满是函授的十年中,那是痛苦的,我却一年一年长得愈发像个女子。
我厌恶这套皮相,一次我想愤恨地拿起尖刀朝脸上划。长生手握刀刃流出妖冶的血,他的嘴唇疼得有些发白,但还是笑得颤巍巍,他对我说。
“十七,你长得真没真还看,你师兄我……可喜欢了。”
我知晓他想说戏子若把脸毁了会死的,会活不下的。
最后我还是哭了,我抱住了他。
他就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没过几年,我与他终于可以登台。他为生,我饰旦。
他演书生,我饰小姐。
戏篇中的雅事,不过这园中茶雾氤氲中,茶叶在杯中沉浮,被开水一烫变捐了上来,又随时间消逝慢慢旋转沉入杯底,最终也不过是人走茶凉。
来观戏者皆为大户。
我不才,只因皮相靓丽光鲜终逃不过戏子之命,我被买去当娈童。
那是穷冬深夜,我不知所措地跟着那几人走了。
途中,长生听闻赶来拽走泪流满面的我,他说。
“你既不喜欢,便不去了。”
他拦住那些人,推我走,让我走远点,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只知我懦弱,看着几个人与他扭打在一处,后来声响更大,我眼中模糊不清我不停地抽噎着往外跑,颤抖着苟且偷生逃入树林。
到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没听到什么声音了,我才摸了泪痕踉跄往回跑,只觉一路颠簸,我不觉摔倒时的疼痛,我只盼望长生能笑着跑来,对我说:“啥子,不用担心我。”
而这漫天大雪中,他冰凉凉地躺在血泊中。
我没了力气,直直跪了下去,傻子……谁才是那个傻子。
我将已是冻僵了的长生抱着走,我说:“长生,长生你别怕,你还有救……”
在路途中,脚深陷在雪中,我费尽全身力气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那时我看着他的面容想。
今生,我之名阿怜他从未唤过,他从来都是笑着叫十七。
而长生,此生无长生。
我看着他的眼睛,眼泪也下来了。
阿怜一愣,不哭了。揉揉我的脑袋,他对我笑,笑容简约干净像是一朵木兰。
他的长发落在他的肩头,转了视线对容陌说:“我,可以再见长生吗?”
大约两个时辰,他踉跄出了门,跪在大门之前白雪之中,鹅毛大雪覆于他全身,我与容陌看到时皆是一愣。他的黑发接了冰碴子,淡粉的唇颤抖地说出。
“阿怜求公子收留阿怜,阿怜如今再无归处,阿怜只求能活下去!”
我看着他苍白的一身茫茫在雪中,脑海中全是他曾被生母抛弃的情景。他说,母亲,母亲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他一身清浅,皆是飞雪,他却微笑着,眼眸若星,流光飞溅。
“阿怜,”我跑到他身边,轻声说着,“阿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