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9、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73) ...

  •   《墨色格拉夫》
      第二部
      红色华尔兹
      作者:百目鬼妹
      (七十三)

      ——我以为它看见了我,其实,它只是盯上了我的脖子。

      七点三十六分,米歇尔走入空荡荡的地窖。
      空气里先前飘散的血腥味减淡了许多,好像一支开了盖即被搁置起来导致跑了味的红酒。但它们并未消失,只是龟缩在屋内的角缝墙隙里,如蕨菌类的孢子紧紧依附在植物的叶背及边缘,于逆光处蠢蠢欲动。
      米歇尔鼻翼微张,轻嗅血气。随即他躺倒,四肢伸平,等待那血味贴近皮肤,一点点爬入鼻孔。
      五指放开,任由书册掉落。
      心底又冷又痛,好像一面漏风的墙。四岁时吞食的那只老鼠,又活了过来,蜗窝在心里,在心壁间四处啃噬。
      不知不觉,另一股气味浓浓地刺激着鼻息;泥土翻动的气味,和血味交混在一起。
      尸臭。
      他两眸睁开,正对上外公死寂的眼神。对方眼窝凹陷,杂乱的白发在脑后绞成一团,翻着一双死鱼眼颜色的眼珠,望着他嘲弄地狞笑,嘴里喷出一团团腐烂的恶臭,臭到他想吐。
      死人,恶臭,无法忽略的真实。
      “你做了傻事,小野(*)种。”
      “我做的不傻,外公。”
      “你替别人付了帐。”尸体发出恶心的笑声。
      米歇尔冰冷的瞳眸里只有鄙视。
      “因为你外孙女是个婊(*)子,外公。”
      外公恶狠狠地鼓起眼睛,张大嘴巴,就像一头被观众捅进笼子眼的树枝激怒的野兽一样,以爪子挠地,利齿撕咬围栏;但无论他做出多少凶相,都对他无能为力。他的怒火甚至令他感到一丝舒适。是的,婊(*)子,这是他第一次从他那里学会的词,这是他经常用来辱骂他母亲和他的词,他现在还给他了。他开始品尝他的愤怒——他打不到他,言语也伤不了他,可他却能精准回击,一针见血。
      “对,我不该让你死的,外公。”他接着说,“你应该活着看到,你外孙女是个婊(*)子。”
      “婊(*)子养的!你杀了我!小畜生!”
      米歇尔深吸一口气,轻缓吐出一句。
      “我没杀你,外公。”
      “你杀了我!是你!”外公充耳不闻,执拗地重复,仿佛木笛初学者单调而刺耳的练习音。
      米歇尔和缓地呼吸,稳定得像一条沉在河泥里的虾虎鱼。
      吸气,呼气,吸气……
      他睁眼,好像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有脚步声。
      他脸一偏,眸光有如扬起的犀角,凝向黑洞洞的甬道口。
      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皮靴在砖石上笃动,慢慢走来了。
      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绷起,他弓起背,如一头捕食的狼。

      七点四十二分,在内心徘徊五分钟之后,鲁莫林踏上了通往地窖的阶梯。
      黑乎乎的地窖入口像一张敞开的嘴。黑暗可以隐藏任何秘密——霎时掠过的想法让他不太自在。米歇尔在里面做什么?不会出什么事吧?
      在心中的念头变得可怕之前,他连忙掐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撇下这个想法,他又产生了另一层不安:米歇尔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盯梢呢?
      他朝里面走了几步,脚步慢得像在测量土地。宁静的黑暗笼罩着视线。
      “米歇尔?”他试问道,伸手去摸墙上的电灯拉绳。
      旁边的黑暗隆起了一块,倏地一条黑影窜了出来。
      突袭几近无声,但空气的轻微震荡,让久经锻炼的身体感知到危险。他本能地向后倾斜,躲过凌空的一拳,胳膊随之一抡,挡下对方的又一击。
      他用力踹出一脚,脚尖划过对方的衣襟。这时他眼睛勉强适合黑暗,而对手犹如螆生于黑暗的亚马逊毒蚊,来势汹汹,又灵活敏捷。
      对方绕过他的反击,见缝插针,直杵他的身体。左腹侧受到猛击,一阵疼痛令他折弯了腰,后背撞到墙壁。
      数年军人生涯灌入体内的格斗因子在此刻被彻底唤醒。他一手摸向墙面,一面缩腿往上一顶,伸脚一蹬,将偷袭者踢到一边。
      啪 ,一片淡橘色的光线泄出,罩满整个视网膜。
      他有一刹的晕眼,对方如一道阴影蒙头盖来,他咽喉一紧,脖子被两手卡住。
      细韧结实的手指,说不出的熟悉感。鲁莫林的心也在一瞬坠入冰冷的掌心中。
      咫尺之间,米歇尔黑森森的两眼,宛如随时会走火射击的枪(*)口,塞满了触手可及的愤怒。
      “为什么跟着我?”
      “……”
      他卡住他的脖子,尽全力将他往墙壁上撞:
      “为什么——老跟着我!”
      他失去了一向的谨慎与抑制,一如岩石缝隙中涌动的硫磺火,冒着一股灼热烫人的危险感。
      鲁莫林敛着口气,好像踮着脚走在火山口的边缘。
      他拱起后背,抓住米歇尔的两只手腕,使他不能充分卡喉。踢裆、击胸、头撞……一刹那他脑中闪过多种化解招式,又匆促把它们过滤掉。
      无论哪种,都可能让米歇尔受伤。
      他两手抓上米歇尔的衣服,利用成年男子的身高和体力,一个转身,将他抵在墙上,用手掌压住他的头。
      两人位置交换,但米歇尔毫不犹豫,向他裆部一个膝击;幸而他早有防备,抬腿抵向他,手压住他的脸往后一推。
      米歇尔的后脑磕上墙壁,手松开了制挟。

      连续的犬吠,拉出长长的啸声,一声比一声高。
      布鲁斯引颈长嚎,像狼一样连绵嗥叫。
      它狂燥不安,张牙舞爪,目露凶光,前爪在地上使劲抓扒,又几番往前扑咬,利齿张合,撕咬空气,扯得锁链哗啦啦直响。
      过来两个士兵,又是威吓,又是安哄,也无令它安静下来。
      一旦有人靠近,它就竖起背上的毛,龇牙咧嘴地低吼。
      前任训狗员赶来,依然没起一点效果。
      “这狗发什么疯?它从没这样!安静,布鲁斯!——”
      “看它的眼睛!我真怕它把铁链扯断!”
      “它是不是看到什么?”
      “谁知道!动物比人更敏感。”
      “要不,放开它瞧瞧?”
      “别开玩笑!”训狗员急声说,“米歇尔呢?他在干什么!”

      “米歇尔!?”鲁莫林心脏一阵紧绷。他是不是出手太重了?
      不容他细看,米歇尔斜斜打出一记勾拳。
      鲁莫林左手迅雷般攥住他右腕,一个转体把他往前一拽,右手牢牢抓住他大臂,但并未将他摔掷出去,而是把他拖倒在地。
      中士趋前一步,将他一条胳膊拧转,两手扣在身后。
      鲁莫林连喘两口气,只觉通(*)体一阵疲惫。他费尽心力才拉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或者说,制住一条狂犬病发作的猎犬,却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心剧烈跳动,额上冷汗直冒,手背上的血管也突突颤动;他甚至能感到手底下那双脉搏也在快速起伏。
      自己的行为也许真的刺激了他,可晚饭前他的行为已属异常。而且,不是头一次了……他想不清楚,也不愿承认,只觉一种周身失控的无力感。
      他此刻的制挟,不过是片刻的安宁,就像徒手堵住咕咕往外冒水的泉眼,不过是加剧它的沸腾。
      渐渐地,身(*)下的躯(*)体不再紧(*)绷,停止了抗(*)拒。
      “米歇尔。”他叹气似的唤道。
      米歇尔没有动,没挣扎。
      “你该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他试着放松手,米歇尔反扣的双手滑下,垂落到身体两侧。
      “米歇尔?”他迟疑地伸手,碰了碰他的肩头,身体保持半蹲,另一只手挡在胸前,做出防备的姿态。
      米歇尔霍地翻过身,两人视线撞在一起。中士反射性地仰了下身,就像被铁丝网的尖刺猛扎了一下。
      米歇尔一动不动,目光一瞬不瞬地定视他;方才的怒火有如喷泉,一跃而出,肆意宣泄,又落回深渊;眼神慢慢冷下来,如融化的蜡油,逐步冷却凝固成两团蜡块,犹带着石膏像般淡淡的嘲。
      “你当然没伤我,长官。”
      压力感陡然加大了。他的眼神就如一道寒冬的浪潮,持续地冲击他,这气氛比敌视的眼神更令他难受。他憋足一口气,揪着他衣领,迫使他坐起身;两张脸贴得如此近,他几乎碰到那双冰瞳刺骨的边缘。
      “好吧——我他(*)妈的担心你!
      “没人盯你的梢!反正我不是!
      “不管你信不信!不管你怎么想!……你知不知道你今天什么鬼样子!……现在你又一个人跑这里来!
      ”我跟你来,你以为是为什么!我在楼梯下等你,看你下楼,却往地窖走,天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他妈(*)的以为你要自杀!
      “我没伤害你,没伤害过!我也不能看你伤害自己!我是你的长官,这——就是我的责任!你懂吗!”吼到末尾成了几近嘶哑的喉音:
      “你可以不需要别人,但你——是我的责任!“
      中士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哑的喉咙,凝定那双清寒的双眸,寒气渐渐到达眼底。
      他放开他,站直身板。呼吸滞重不畅,他太激动了,吼了一通,额头现在汗涔涔的,手指都止不住轻颤。他生气,一半是对他,一半为自己的软弱。
      养不熟的小野兽咬了你的手,你还在担心它的牙!
      他试着不去看他,一边松开衣领,透透气。
      稍顷,他恢复了大部分镇定。这时,从身侧轻轻飘过一道声:
      “我没伤着你吧,长官?”
      心一跳,他受惊似地回望。米歇尔仍在原处,视线停在他身上。
      道歉式的问话,可毫无感情。鲁莫林目光微微偏移。左腹侧隐隐作痛,喉咙被紧掐过又大吼一通,有些微的烧灼感。但他不想小题大作,索性闭口不言。
      “我昏头了,长官。”
      轻声掷出的一句话语,十分平静坦然,有如燃烧后弯曲断裂、自然掉落的半截烛芯。
      互相盯凝一会儿,米歇尔眼睫没眨一下,面部表情一片空白。
      鲁莫林把头扭向一边。这种不阴不阳的问话无疑火上浇油,他克制不住想揍他,结结实实地痛揍他。别当我是傻瓜!
      热血冲上脑门,他手指往里缩,紧紧握成两个拳头。
      “我为什么跟来,我回答你了;你也回答我——你到这里做什么?”
      鲁莫林攥着股韧劲逼视对方双眼。
      语句一字一顿,从齿间迸落,携着军人的铿锵,如远处缓缓滚过的闷雷余音。
      “躺躺,睡会儿觉。”米歇尔张了张嘴,回答得又快又短。
      “躺躺?”鲁莫林抬了抬眉毛,瞪着他足足十秒。糊弄我,也别这么简单啊。
      而米歇尔一副 “就这么简单”的表情,扭了扭头,朝一角扬了扬脸。
      “喏,就在那里,地上。”
      鲁莫林微皱的眉宇间疑虑重重。里间牢房锁着,米歇尔肯定进不去,那里也没有关人。他刚进来时,这里还一片黑啊。
      黑暗里除了睡觉,好像也干不了什么。
      但米歇尔惯于狩猎,猎人经常在黑夜里猫着,视线也强于一般人,在黑暗里也许看得见……
      几秒间,中士大脑内转了好几个念头,如车轴一样来回滚动。
      米歇尔退到角落的幽暗处,弯腰拾起了什么。
      “还有这个,刚才掉了。”
      鲁莫林看着他一只手夹着那本士兵手册。书在地上,算是他睡过的证据吗?
      他的解释很有问题,可就是让人抓不住毛病。
      “还有多久训练,长官?”米歇尔开腔问,语气平常,好像无事发生,“感觉呆了好久了,可我没有时间。”
      鲁莫林嘴唇抿成一条线。末了,他放弃似的抬起手腕。
      “现在八点……过七分。你还可以——睡二十三分钟。”
      声音像肺里挤出的一口气。
      未等他回腔,鲁莫林迫使自己后转,挪动步子。
      不管他是不是在睡觉,自己得休息一下了。
      他背朝他,头也不回地走。
      在它看来,你喂食的手,不过是根皮肉包着的骨头。
      米歇尔向着他的背影,眸光飘渺又遥远,如孤立远处的灰色烟囱飘出的纤薄青烟。

      (待续)
      (2023年3月6日17:04 校正)
      (2023年3月6日17:08发于晋江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