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格拉夫[二战]》百目鬼妹

5、 第一部 【蓝色爵士乐】（5）

　　《墨色格拉夫》
　　第一部
　　蓝色爵士乐
　　作者：百目鬼妹

　　（五）

　　————如果我不是那个为你存在的人，为何我的心会如此确定？

　　艾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眼前，五颜六色的衣料华丽丽铺了整张长桌，绉纱、缎面、布料、薄纱、蕾（*）丝花边……再沮丧的心情也不由得雀跃起来，连上尉也露出尽是愉悦期待的眼神。
　　裁缝将美丽柔软的衣料展开，铺在艾丽身上比量，淡粉色、雪白、浅蓝、玫红、天蓝……一面用珠针将衣裙的版形细腻地钉出来。
　　柔软的线条将她脸蛋衬得更加乖巧，身腰愈显出少女的玲珑可爱；配上缎带腰结，布艺花饰，精巧美丽之外，纯净的颜色更衬出她的清新亮丽。
　　上尉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突然走近前来：“发型也要——稍稍改变一下。”
　　不加分说，他手指敏捷地扯开发绳，软软的金发如小瀑布流泻在她肩上。“好了。”他说，笑了一下。
　　艾丽沉溺在光彩的中心，听凭色彩在身上转换流动，她宛如成为彩虹的一部分。雪白的细纱披在身上时，她又好像变成一朵银莲花；白色蕾丝花边就像白色丝绒在空中飘扬。她眼花了，身醉了，感到上尉凑近，气息温热地扑到面颊上——感到他的手，那么轻那么快地解开她的头发，快得她来不及思考，眼神无法捕捉其动作。长发垂下来，心跳停了一刻。
　　然后，她又感觉那只手，那么轻柔、那么亲热、那么贴近地摩挲她的头发。他的手一下一下滑过她头发，明明那么轻那么软，却沉甸甸压得她透不过气无法呼吸。
　　她头也不敢抬，眼睛一直盯着脚尖。
　　他抬起手掌，就这么不自觉地抬起，手指自然地弯曲，指尖和半个手掌轻轻触到未加修饰的滑顺长发上，不加约束的，顺着发梢滑下去。发辫散开的一瞬间，意外的增添了一种柔媚，接触到头发的那刻，他好像也触到了少女的青春芳香。
　　就像初绽的小花，那种突如其来的芬芳，不经意的一瞥，触动人心。来回摩挲她的头发，头发细腻和温热的触感，带着肌肤的微温，闪着初春蓓蕾的光泽，恍惚中产生似梦非梦的幻觉：觉得此刻正在自己明亮怡人的庭院里，抚摸米娅长长的溪流般的金发；手指每一下的梳理，似乎都应和着心跳每一次的脉动。
　　骤然，上尉惊觉过来，女裁缝拿着针半蹲在地上，愁眉苦脸望着自己。
　　“量好衣服，你到办公室，就是楼上书房来，我要检查下你的伤。”他表情和缓地对艾丽说，而后转向裁缝。
　　“你继续。”他短促地像在下指令，匆匆从她身边掠过。
　　上尉走后艾丽才怯弱弱出声说：“米歇尔……有看到米歇尔吗？”

　　牧师穿过走道，走进礼拜堂。有人在那里，他看见一头金棕色头发和细秀背影。
　　是那个孩子——德军带来的孩子中的一个。他们的衣着和语音无疑是当地的孩子，可为什么会同德军一起？牧师有很大的疑问，但他不想多问，也不多说。他甚至有一种恐惧——害怕把它同之前德军屠镇的消息联系在一起。
　　现在也是如此——就算有履行神职的冲动想开口帮助他们，也被这种恐惧紧紧压制说不出口。
　　“牧师先生。”男孩没回过头望一眼，却准确知道来者是谁，好像他只靠耳朵听，不靠眼睛看似的。
　　“孩子，我能帮助你吗？”牧师鼓起勇气说出的是轻飘飘一句话。
　　米歇尔眼皮低垂眼珠半掩，至终没正眼看他一眼。“我们镇上的人都信教，”他慢慢开口了，恬淡的语调，“都很虔诚，房间到处是圣像，小孩子还用圣像作玩具，玩游戏也都是圣子圣母的故事。直到被打死，他们还相信着上帝，相信他会来帮助他们。”
　　说到此，他紧紧闭上嘴，话戛然而止。
　　牧师嘴唇颤抖，颤巍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孩子？”
　　米歇尔看都不看他，直盯盯望着十字架。他的眼神幽深深地闪动，像暗夜的虫。
　　“现在，我要靠自己了，我要靠自己——让我俩都活下去！”
　　他猛然转身面对牧师，头微微仰起，发梢露出幽明半暗的眼，似暴雨来临前暗沉的天空。
　　他轻轻启齿，轻轻淡淡的一句，如云层间闪烁轰鸣的雷电，惊摄人心：
　　“从今天起，我要跟上帝说再见！”
　　掷地有声，他与茫然失措的牧师擦身而过。
　　明明是晴天白日，牧师的身体莫名的窜出一股寒意，向周身细胞侵袭，冷得他阵阵哆嗦，不停在胸前划十字。
　　“上帝保佑……”他在心中反复念叨，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惶恐，让他不知不觉说出口却变成：
　　“地狱之子……”

　　上尉回到权作办公室的书房。他坐进扶手椅，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有鹰标的打火机打火点燃。吸了一口，他摊开手仰靠在椅子上，吐出一口白烟，双眼凝视空中，若有所思。
　　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使得自己把稚嫩的小女孩儿当成了娇艳成熟的少妇？……虽然只是一瞬，但真的把女孩儿当成了米娅……
　　他直起腰，手肘撑在桌上，一手按住了蹙起的额头，好像要按捺住重重的烦恼压力。是分开较久的关系吗？这次分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抑或是她太像少女时的米娅了？
　　有多久未见到米娅了？五个月？六个月？
　　这时间不长，以月份来计，却像比一年还要漫长。
　　不管怎么说，他真觉得自己不对劲了。

　　米歇尔跨出礼拜堂，微微侧一下头。走道尽头守着一个单肩背枪的士兵。俩人四目相对，米歇尔走上几步，与他面对面。
　　“您不介意的话，”米歇尔彬彬有礼说，“我想去打水洗个澡。”

　　院子里，米歇尔脱下衬衫，露出纤细如女孩的胳膊，白皙细薄的后背。皮肤白得透光，俩块肩胛骨在皮肤下清晰可见，如一对匀称的蝴蝶翅膀一样凸显出来。他从井里提起一桶水，手脚麻利地浇到身上；手臂伸展收缩，后背俩片薄骨便如蝴蝶双翼一样张合。哨兵在不远处走动巡视，时不时瞥上一瞥，看那只月光似的蝴蝶在那里扇动翅膀，渺小单薄。
　　清亮的水顺光滑白细的背脊流下来，像浸着月光的水雾。
　　倏然，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唤从大屋里面飘出来。是艾丽！艾丽在叫他——只有他能把这低微促急的呼声听得这么真切——就像响在耳畔。
　　她出什么事了？一定有事，她这么急着找他！
　　他抓起大毛巾揩俩下身体，飞快地套上衣裤，跃上门前台阶——比眨眼转瞬还迅捷——迈进大门。
　　厨娘刚刚来到门口，差点跟他撞个满怀。
　　“我正要找你呢，艾丽小姐只想叫你去。”
　　“出什么事了？”
　　“我想没什么事，她只是太过紧张。”
　　推开客厅的门，看见了焦急等待、阢陧不宁的艾丽。她站在房间当中，孤独无助的模样，一看见米歇尔，她立马靠过来。
　　“米歇尔！”她又急又怕，声音紧张得发颤，“上尉先生叫我、去楼上书房……”
　　“干什么？”
　　“他说，要检查伤口……”艾丽声音怯生生的。米歇尔直直凝视，声音平平稳稳：
　　“说了只是检查伤口吗？”
　　“可我不想一个人去！”艾丽在打颤，“米歇尔你陪我好吗？”
　　“我陪你上去好了。”米歇尔干脆地说。
　　艾丽靠着他的肩，一侧紧挨着墙，一步一挪往楼梯去。
　　厨娘用目光送走他俩，转身对雷奥妮说：
　　“快，把咖啡煮好！”
　　雷奥妮望着她不明所以。

　　俩人停在那扇木门前。艾丽胆怯地望米歇尔一眼，尚在犹疑不决。
　　“进去吧，他不会怎样的，只是检查伤口。”米歇尔声音低细而坚韧，在给她打气，“我就在门外面。”
　　“我不行！米歇尔，我怕我说不出话……”
　　“没关系，我在外面。”
　　艾丽深深吸口气，迟疑着，推开那扇门：“先生，我来了。”
　　米歇尔闪到一边。上尉坐在办公桌后，细长的碧蓝眼睛向她抬了起来，闪闪地注视她，像海面的波光，微笑使他整张脸泛着柔光。
　　“进来，关上门。”
　　艾丽迈进门内，在门边犹疑着要不要关上。
　　上尉以清晰肯定、不容怀疑的口气重申：“把门关上，坐这儿来。”
　　艾丽不由不害怕起来，吮着下唇，一再把目光斜溜向门扉一侧的米歇尔，慢慢转动门把，把他关在门外。

　　艾丽一步步挪近前来，四下瞧着，不知道该坐在哪里。她不敢看上尉的眼神，不明白他的指示。她留意到桌上有打开的药包，旁边有本摊开的书。她刚刚靠近书桌，上尉一下把她拦腰举起来，放到桌上坐着。
　　血一下涌到脸上，艾丽眼睛睁得偌大，傻愣愣看他。被碰触的地方变热发烫，太阳穴好像有只小鼓在敲。
　　上尉的脸凑过来，一下映满她视野——他的微笑迅速扩大、加深。“把袖子卷起来。”
　　艾丽眼睛埋下去，抬起纤指一点点卷起袖子，露出白嫩的胳膊。

　　米歇尔倚着门框默立，安安静静就像门附在墙上的阴影。只言片语传进他耳里。他微微低垂着眼，玻璃人似的宁静。
　　笃笃笃上楼的声响，皮靴声铿锵有力。
　　“你在这里干什么！”中尉费力克斯简单粗暴地怒斥。宁静如玻璃般破碎。
　　上尉绕过书桌，打开房门。迎面是费力克斯怒气冲冲的脸，几欲拔枪的冲动；米歇尔带着不顾一切的镇定，以缄默的表情迎视。
　　“你回来啦，费力克斯？”上尉口气平常地招呼。
　　“我刚回来，一上楼就看见这只小老鼠——躲在门后鬼鬼崇崇！”费力克斯边说边瞪着米歇尔，牙齿咬得格格响。
　　“怎么回事？”上尉眼瞳缩紧了，冷冷放着光，从这张脸扫到另一张脸。
　　米歇尔的表情、声音同样沉静平和：
　　“上尉先生，我只想陪着艾丽。”
　　他轻轻往里瞄去一眼：“就在外面也行。”
　　上尉盯紧米歇尔的脸，聚精会神又看不出表情，仿佛画家对写生对象静静观察、思忖、揣摩。
　　费力克斯一手按住枪套。
　　“上尉先生！”艾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似一声哀求。他转过来，艾丽垂下眼眸，嘴唇苍白：
　　“对不起！是我要米歇尔陪在外面的！”
　　上尉面色即刻和缓下来，说：
　　“米歇尔，你进来吧，我待会再给你检查伤口。”
　　“不用了，伤口已经不疼了，我自己会上药。”
　　“那你可以下去了，艾丽不会有事。”
　　“上尉先生！”艾丽头一次这么有勇气，发出恳求，“请求您，能不能让米歇尔呆在外面呢？他不用进来……”
　　“艾丽，你够大了，米歇尔也不能成天陪着你。”
　　上尉加重了语气，这不是告诫，而是命令了。米歇尔默不作声地服从，背转身下楼。
　　走下楼梯几步，行至楼梯拐角，他驻足，朝上望去。上尉正轻轻把着艾丽的肩回房间。费力克斯带上门，迈步到楼道口，居高临下的轻蔑眼光投向他。
　　米歇尔眼光不留痕迹地从他眼中的恶意、嘴角的嘲讽滑过，不露情绪地移开，像一片影子似的快捷无声地下楼。

　　（待续）

　　（2013年8月20日16：57）
　　（2013年8月20日17: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