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夜雾如岚,梦的游丝摇曳着,漂浮不定。
      焚尽一切的红莲焰火中,水一样的长剑吞吐光华,一身月白衣衫的人出现在那烟雾里,露出清晴朗朗的笑容。那种温柔无暇的笑容,叫人目持神摇、难以抗拒。然而他的脸很快就隐匿在烟雾里,逐渐淡去。
      “——不要走!”我尖声哭喊起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这个人走……
      他又在眼前虚空般的蒸发了,白色袖袍在脸颊上拂拭的感觉犹在,人却不在了。摸摸头上,全是冰冷粘腻的汗水,我筋疲力尽的再次躺倒。卧在冰冷的竹席上,我强迫自己再度入睡,彻底的沉入梦魇之中……
      是的,只能是在梦中。这几个月不曾间断的、栩栩如生的梦境,一波波涌上脑海——而全部的缘起,就是数月之前,在惜晚林中所发生的奇怪事件。

      之一
      那天还是某个周末,我和朋友一起约着去郊外闲逛。
      君山惜晚林是我所在市的著名景点,风景十分清幽怡人,我去过不下一次。那日在偌大的园子里逛了许久,走来走去却找不到出口,似乎迷路了。
      “我去找个人来问问路吧。”朋友正打算离开,我竟发现小径边有一片从未涉足的茂密竹林,纳罕之下拖着她过去了。这些竹子异常粗壮古朴,周围氤氲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烟雾,渺远的感觉似乎生长了千年。奇怪的是,以前竟然没有发现这样大面积的、似乎遮蔽了天空的林子。
      “天,你看这一根……”朋友指着其中一棵巨木尖叫起来。我凝神看去,只见那株高大的老竹颜色暗淡,竹面布满深褐色斑点,乍看上去倒像是凝固的陈年血迹。我抚竹暗暗纳罕:竹上有斑,当是湘妃竹,但在这个江南小镇出现就怪异了吧?更奇怪的是,抚摩着竹身时,脑海中有一些画面连续不断的闪过,模糊得让人无法抓住那些奔涌的意像,心中没来由的泛起阵阵刺痛之感。
      “走吧。”隐隐的不详预感让我打算离开,然而一抬手,掌心蓦然一阵剧痛。我低头发现手掌已经被尖锐的竹刺所伤,血顿时染上了那些斑点,汩汩顺竹而下,这血腥的画面吓得朋友一阵尖叫——“我们快走吧!!”
      被她拉着向来路跑去,我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后召唤着我,骇然地回头去看那片竹林,却只发现它在视野里迅速远去,消逝得如烟如雾。
      回去的当夜,便开始做起奇怪的梦。那道被割开的伤口一直都没有好,麻痒伴随着皮肤,而那个梦魇,一直不停的做,又模糊又清晰……
      恍恍惚惚的,我又一次置身于那竹林之中。只不过,这次是我一个人。
      繁茂交错的林中雾霭重重,几条小径缠来绕去,走了半晌像在原地打转。我正疑心进了诸葛孔明的八卦迷阵了,便瞥见一间竹屋在雾气中隐隐显现,外观甚是雅致。
      “既然是梦境,受到伤害应该也不会痛吧。”这样自我宽慰着,同时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我举步进屋。
      脚踏在门槛上吱啪作响。浏览一下室内,顿觉时光倒转千年:房中墙壁上悬有宝剑瑶琴,墙边案上茶香尚袅袅然,还有一卷刻有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竹简。细细看来,那遍布屋内、窗台、案角的工艺品赫然全是雕刻精美的竹黄。这样异常环保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芬,脑中的浑浑噩噩似乎也变得清明起来。
      我正细细地打量着,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听来轻捷自如,莫非是主人回来?——转身便与一个人正面相对,四目交投。
      良久——我硬生生的将“是不是在拍武侠片”这种蠢话连同讶异塞到了肚子里。眼前这个身着宽大的月白色古代袖袍的男子样貌清癯,眉宇间一股沉郁气质,让他看来就像屋外风声中挺立的一杆竹,并不太像现代人。他和这屋中的氛围如此相称,倒是一身休闲装的我显得突兀。
      “……”我不说话。实际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身在不可预知的梦中,不如静观其变。
      “……”他也不说话。看到我裙子下雪白的大腿时他急忙移开了视线(看来是个君子诶),又似乎细细端详了我良久,眸中渐渐放出欣喜的光来,唇角也翘成弯弯的弧度——这样我便发现,他笑起来,竟然这样好看。那是无论学校里的书呆子、运动场上的篮球健将、甚至是我见过的大街上所有的男人电视剧里的任何古装男明星,都笑不出来的、清新出尘的好看。
      “你随我来吧。”他微笑着,突然捉了我的衣袖,拖我出屋。我只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抗拒这种笑容,事实上抗拒这种帅哥也没什么必要,美梦不可多得。
      屋外赫然多了匹青骢马,在浓浓夜色中青得就像一绺烟雾。他呼哨了一声,那马便转过了头来。
      “啊!!”感觉到身子腾空时我吓得一声尖叫,他毫不费力的一下抱我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轻喝一声“姑娘小心了”,他便用力一抖缰绳,马儿绝尘而去。天,我虽然不是胖妹,但也绝对不轻,这人竟然单手就把我提溜上马了,看不出他如此文弱的外表却其实掩盖着一身武功?
      从未骑过马的我偎在他的胸口,颇觉新奇兴奋,心中也吁出一口长气:看来这不是白马王子,是青马王子咯?更爽的是,这位帅哥一口标准普通话,沟通是不用担心了。至于要去哪里我一点都不担心,反正梦醒了我就还在自己那张乱七八糟可媲美狗窝的床上。
      “你会武功吧?那个门派?武当?少林?青城?崆峒?”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侠迷。
      “武当?少林?青城?……恕我不甚明白姑娘的意思。我只略习过几年剑器,师从吴越剑客鱼阳子。”他操纵着马缰,声音很是平稳。
      “鱼阳子?”汗,这个人是谁啊,金庸古龙的书里完全找不到这号人物,“看来你师傅是位不世出的高人咯?”
      “恩……我师为人甚是淡泊,但说到武学造诣,却和剑神阿青姑娘齐名呢。”
      “阿青又是谁……”我尴尬的挠头笑了笑转移话题,“那你的武功应该不错啊,会不会轻功?就是那种铁掌水上漂、踏雪雪无痕的?”
      “这个……踏雪无痕的境界太过高深,我只略懂皮毛。”
      “啊,太好了!!”我难抑自己的兴奋之情,“那点穴呢?”
      “点、点穴?那是什么??”
      ……这样一问一答了许久,我似乎问了一大堆荒谬绝伦的问题,却竟然忘记了问他的姓名。
      得得,得得……
      马驹越跑越快,我只觉得一阵阵晕眩,沿途的景色变换得太过迅速,原本是暗淡的路面渐渐幻化成了青葱一片的稻田,稍倾又变成了金黄的、开满野菊的山坡,到最后干脆从春色盎然跑到了白雪皑皑的雪岭,甚至有一个时刻在水波上御风而行。
      嗖嗖的寒风猛灌进身体,我才发现自己的那件衣服实在是太单薄了。身后的人察觉到这一点,把我紧紧的揉进他的胸口。一阵好闻的香熏味道发散出来。
      “姑娘,你闭上眼睛。”他吩咐着,我乖乖照做。闭眼前的那一刻,只见马儿像穿梭在时光的夹缝之中,沿途的风景在马蹄声中纷纷碎裂,五颜六色的碎片从天跌落。这诡异的景象就像在穿越异次元空间,但在他的怀中我只觉得分外安心,闭了眼等待着他再将我唤醒。
      “姑娘,到了。”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来时,眼前豁然一片山紫水明。
      我目瞪口呆。夜晚已经转换成白天了,难道我们狂奔了一整夜?更重要的是,我究竟穿越到哪里了啊?
      眼前几垄青青的稻田躺卧在连绵不断的山峦间,田间有些农夫在佝偻着耕作,有人荷着锄头从田埂上走过,口中轻轻哼着歌曲。也许是受了感染,许多人都从田地间直起了身子唱起歌来,仔细听,那歌中“兮兮”之音不绝——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此刻我无比痛悔自己读过《诗经》,因为这歌的出现让我领悟到,或许自己所处的是距今快三千年的春秋战国时代,如果是真的,那此趟旅行接近万劫不复——人家十项全能英俊不羁的项少龙到的都是秦朝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穿到人迹罕至更加古老的春秋时期,有没有搞错啊?
      “大夫,这位就是天赐的神女么?”正在苦恼的嘀咕着,几个农夫围了上来,看着我和身边的男子,神色又是关切又是欣喜。
      “恩……”他看着我,肯定的点了点头,掩饰不住笑意。大夫?看来他是个大官咯。但……神女?那是做什么的?
      “大吉!!如此必能助大王一臂之力,救吾国脱于沦丧之耻!”农夫们纷纷丢掉了农具,看起来异常喜悦,围着我们又唱又跳。不远处还有几个妇女孩子看着我,从头打量到脚且不断指点着,似乎敬畏着天外来客般的神色。
      “神女……”我苦笑不已,自己那身全国一大半连锁店都有卖的自然元素在此地看来是独家货色,而且近日染了又烫了头发,这种造型在古代估计是绝无仅有。不过既然夕城美朱那种废柴女主角都能当上朱雀圣女,这个“神女”搞不好就是为我量身订做的。
      他握住了我的手,语气坚定不容质疑,“跟我入城。”

      之二
      出城之时,已近黄昏。
      月色微吐,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站在高高的城头,我只觉寒意入骨,身体疲倦得快散架。这一日,我被这位初次谋面的大夫拖着晋见了无数的人,繁文缛节加上沟通不畅,实在是很消耗心神。
      我已经十分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穿越到的是春秋时期,身在越国的都城会稽。此时周室王朝薄弱,中原各诸侯国年年征战,位于东南方的吴越争霸之战已经过了第一回合,越王勾践理所当然的输了,被押在吴国做人质,好不容易才于三年后回国休养生息。他正广搜举国能人异士,国内星相之士曾言,不日将有异邦人士前来相助,北斗星尾指东南方。
      “我所休憩的那间农舍正在东南方,那就是你啦。”身边的人又笑,“还不知道神女的大名呢?”
      “我叫……阿蓼。”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捏造了一个假名。如果要遗臭万年,那还是留个假名比较稳妥。
      “这名字和阿青姑娘倒是很衬呢!难怪你们都是被选中的女子,只不过她负责传授剑术。”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笑容,我终于问出了口。
      “姓寒名竹。”寒?竟有这样的姓氏么……饶是我文科出身、博闻强记,也记不起勾践辅佐大臣有寒姓之人。夏朝倒有篡位臣子姓寒,莫非他是乱臣之后么?我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就被他拖着去见那些络绎不绝前来参观“神女”的人了。
      “啧啧,这神女……果然是形貌奇异啊。”免费参观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三姑六婆指指戳戳。起初我还有些生气,逐渐习惯后,干脆拿出在T台走猫步的风度,大大方方的秀给这群没见过现代美女的古人。
      民间走秀结束后,跟他一起入了王殿,进行更高档次的走秀。整间王殿看上去甚是寒酸,装修估计还比不上我家那铺了精致木地板的三室一厅。而那个身下一堆草席身前挂着一块不知是鹅肝还是鸭脯的大王,确实就是传说中卧薪尝胆的勾践,和所有经历过莫大挫败、荣辱不惊的人一样,他表面上对人异常和蔼,但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到一股压制着的阴鸷之气。
      “天降神女,乃我越国大幸也。”他对寒竹颔首,捋须甚是得意。
      接下来走过来拜会的、文官模样的少年令我大为惊讶。这少年用倾国倾城来形容绝不过分,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看得我完全僵硬在那里无法动弹。
      “神女安好,我是范蠡。”一听之下就泄了气。这种美少年果然是属于传说中的美女西施的,我还是不要妄想了。寒竹在一边看着我,笑得眉眼弯弯。似乎他早就知道我会犯花痴,连揩口水的手帕都为我准备好了。
      而他身边的中年文士分明就是文种。逼得吴国得力大臣伍子胥自杀,又献了九条灭吴的妙计给越王勾践,此人长的就是一副深藏不露莫测高深老狐狸的模样。
      所谓灭吴九术,我在历史课本上学过。这是文种为了帮助勾践一雪囚禁三年的亡国之耻而制订的连环妙计——其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勾践相信自己必然能战胜夫差。二是给吴国进贡金银珠宝,促其骄奢淫逸之风。三是给吴国提供蒸过的谷种,使其田地荒芜,个人私以为这一招最为阴损。四是赠送美女西施和郑旦,使夫差沉迷美色。五是赠送能工巧匠,令夫差大起高楼,导致国库空虚。六是贿赂吴国大臣,使其徇私舞弊、结党营私。七是对忠臣使出离间计,比如伍子胥那样的凄惨下场。八是积蓄粮草,充实国库。九是铸造神兵利器,让阿青这样的民间高人来训练兵将,蓄势待发。
      勾践灭吴在历史上已成定局,所以我对此非常有信心。天将降大人于斯人也,我也必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穿越,充当历史的催化剂未尝不可。
      “阿蓼定当助大王一臂之力。”在寒竹的示意下,我缓缓跪低。
      之后便退下了。寒竹陪着我在会稽城上远眺。暮色渐浓、夜雾四起,一弯细瘦的月牙在云烟之中若隐若现。戍守边关之人曾写下秦时明月汉时关的诗句,而眼前的,该是夏时明月商时关了。这数千年前的恢弘都城,沦落到后世不过就是一抔尘土而已。
      我就在这数千年前的月光中惶惑起来。穿越的新鲜感早已消退,留在此地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家里老爸老妈知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穿越了,还成了什么所谓的“神女”?这个还在念大学、喜欢看漫画和武侠肥皂剧且身无长物的神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我并不明了。
      也许是看出我的担忧,身边的男子取出一枝玉萧,款款放到了唇边。那萧色泽如玉,流泻出的音符在这空旷的城池里萦回传送,一阕清歌吹罢,只见得月色零落如雪。
      这样温柔的曲调,在心里汇聚成温暖的河流,并在与他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流深。

      之三
      我很快就被派去和阿青一起操练整饬军队。
      初见阿青时,当真被这位春秋赫赫有名的侠女吓了一跳,用黄毛丫头来形容她是个恰当的修辞。她的兵刃也不过就是一枝细细的竹竿,但军中早有传闻,这竹竿刺死过吴国凌辱百姓的军士数十人,而阿青在那一战中毫发无损。
      等我真正看到了她如何传授武功的过程,我就知道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继续放马过来啊,你们!!!”阿青摇晃着手里的竹竿,扯破喉咙喊了半晌却没动静,她干脆掇了把凳子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对面那群五大三粗却鼻青脸肿、身上没一块好肉的士兵。
      “老娘啊……”后排的几个人已经小腿肚发软,打算借着人肉屏障的掩护开溜了。原因无他,只看阿青身前的士兵受伤堆叠起的身体,已经挡得看不到对面的墙了。
      “我说阿青啊,训练应该劳逸结合,既然大家也累了,不如来个课间操吧?”我走过去,吩咐手下人先给阿青递上擦汗的毛巾和运动后的水果。
      “随你便。”看来她被气得够呛,丢下竹竿一边歇息去了。那群可怜的士兵看见我就像看见了黄天菩萨,这意味着他们的皮肉之苦可以暂时挪后一点。
      “来来,大家一起来!!一二,一二……伸展运动!体转运动!……跳跃运动!……”在指令台上举着自己做的木头扩音喇叭,督促着下面半个月就学会了课间操的小兵们的动作,我在犹豫着接下来应该再教点什么别的,难不成是健美操或者减肥的瑜珈?
      “阿青的剑法太厉害了,他们能学到一招两招就已经是福分了,”回城后就碰到了寒竹,他看着我,一脸认真,“阿蓼,你的本事一定不止于此。”
      那么期待的笑容,真令人苦恼……小女子从小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德智体全面发展却也无一精通,当过的最大官职是小组长。不过我最不爽的是,寒竹对我寄予莫大希望,自己却悠闲得很,他不像文种一般在勾践面前削尖了脑袋、挖空心思的献策,有暇便去往郊外代为体恤民情,时常在田间便与农夫山歌互答,或者纵情大笑,神态极为率真。
      那种笑容,真是十分令人心爱。即使古人是用竹盐来擦牙,寒竹微笑起来闪亮雪白的牙齿,在我眼中依然完全够得上高露洁男模的档次。虽然说范蠡才是国内TOP1的美少年,但是寒竹这种治愈系的容貌显然更对我的脾胃,总之怎么看怎么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哦不,范蠡眼里出西施么。
      恋爱中的少女是被上天眷顾的,好运接踵而来。我很快就有了表现机会——这天,勾践就要跟吴国的大夫赛马。一国之君被对方的臣子邀请,本就十分失礼,而且那个大夫的态度简直臭不可闻,将越国一干臣子视若无物。
      “大王励精图治、治国有方,军中自然兵强马壮,与你们这种眦邻小国相争实在有失身份、胜之不武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反派经典的狂笑声中,吴国大夫命人牵马出来,果然一看就是他的马,连那脑满肠肥的身形和趾高气扬的姿态都一般无二。
      急性子阿青已经忍不住要上去扇他两巴掌,却被文种连使眼色——他的连环九计还在实施阶段,被麻痹献媚的吴国越是不清楚本国的底细和实力,对以后大王一举雪耻就更有利。所以,这次的比赛结果是肯定的,那就是,一定要输。只是,要怎么输得漂亮是他比较头疼的问题——看吴国马这副急需减肥的德性,越国久经操练的壮马估计闭着眼也能跑赢。
      寒竹吩咐人去牵马,我突然想到战国时孙膑在田忌赛马时所用的计策,这种计策春秋时候的人哪会知道,正可反其道而行之。我偷偷叫住了寒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那天的赛况不出所料。两国上中下等马分次出列,吴国三战两胜。那大夫甚为得意,轻飘飘的牵着一众劣马回程了。而我们一入宫,勾践便设酒宴来庆祝这一场“惨败”。
      “阿蓼姑娘,果然了得。”勾践亲自赐酒给我,“来,给本王说说其中原由。”
      我微笑举杯,“其实道理很简单。我用中等马迎战吴国上等马,下等马迎战吴国中等马,最后用上等马迎战吴国下等马,吴国自然三战两胜。”
      勾践捋须点头,自行先饮了。我把那青铜四羊尊靠近唇边,又忍不住去找寻寒竹的视线,他也正好望过来对着我展颜一笑,甚是心有灵犀。
      一时间群臣言笑晏晏,一边畅饮一边商讨着复国之事。此时有个兵士进来对着勾践耳语几句,那男人的神色渐渐变了,席下众人发现气氛不对安静了下来,只听他语调冷凝的开口了——“寒竹,历时三年,铸剑之事毫无进展。你做何解释?”
      铸剑?我怎么从来没听寒竹提起过。他的职务是打造兵刃么?
      “吴国已有干将莫邪雌雄神剑,出兵征讨邻国就在朝夕之间,自铸剑师欧冶子亡后,孤王一直只等待着你的兵刃早些铸成!”
      “大王请息怒……”寒竹跪倒在地,“干将莫邪铸法血腥且不可取,况且也要机缘凑巧……”
      “够了!”勾践拂了拂衣袖,此人生气起来的样子略显神经质,跟之前的和蔼大相径庭,“大夏灭寒之后,无人再敢收留寒国之人。孤王先祖恩惠英明,接收南迁的寒族流民,与本族共同休养生息。时至今日孤王仍让你保留自己姓氏,便是希望你能不吝惜自己的技艺助本王一臂之力,你的进度实在是太过迟缓了!!”
      “大王……”文种离席趋向前来,在寒竹身侧鞠了一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铸剑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寒竹本是铸剑术师之后,冶炼之术不会输给吴国。况且剑器的赏玩与实用怎能同日而语?铸成干将莫邪之类传世名剑或许不易,但千军万马厮杀的敌场,简便锐利之兵器比较容易取胜。”
      “那依你之见呢?”勾践对文种的欣赏溢于言表,语调立刻低了三分。
      文种微微一笑,从衣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恭谨的举过头顶,“臣下以为,阿蓼姑娘一定可以帮得上忙。”
      我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差点没跌倒在地——文种手里捧着个晶亮亮的小东西,如果没猜错,那的的确确就是本姑娘随身携带、误以为穿越时丢失了的指甲钳!这种暗地里搜身的举动,实在太过分了!
      “这枚物事的构造十分精奇,材料更是前所未见,而且刃口十分锋利,想来是阿蓼姑娘所在的异邦神器!若姑娘能将冶炼方法传于本国,复国有望矣!”文种巴巴搜来的“神器”在筵席间四下流传,这群只见过青铜器的古人发出啧啧称赞之声,听起来甚是不爽。更有人傻乎乎的被那指甲钳夹到了肉,不由出声痛呼,我才懒得管他咧。
      “也好吧。”看到寒竹仍然匍匐于地,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请大王让我与寒大夫共同铸剑,我一定不负所托,尽快造出比这个更尖端拉风的指甲、哦不对,是神兵利器。”
      兴致勃勃把玩着指甲钳的勾践,果然立刻首肯了我的要求,先前的怒气已经一扫而空。一旁的范蠡也趋上席来,“不如臣下为大王献上剑舞一曲,恭祝大王早日得偿心愿。”
      淙淙清泉般的古筝响起,范蠡拔剑四顾,身姿曼妙,翩若惊鸿。漆黑如墨的长发掩盖着那张莲花般的素颜,偶尔回眸一笑,我杯子里的酒就差点流了满地。周围人的反应也跟我差不多,勾践更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暧昧模样。诶,估计当初不献西施献范蠡,吴王夫差也一样会神魂颠倒嘛>_<~
      寒竹在一边习惯性的递手帕给我,见我呆呆的半晌没反应,抬手戳了戳我的脑门,“阿蓼,想什么呢。”
      “恩,我想见西施诶……”
      “好啊。馆娃宫陷落之时,必然能见到的。”
      陷落之时……?我蓦然跌回到冷酷的现实——西施便是馆娃宫的笼中之鸟,她只是越国送给吴国的一枚精致的棋子。
      这不过就是一个乱世。

      之四
      英英匣中剑,三尺秋水明。上有七星文,时作龙夜鸣。
      七星、龙泉、湛卢、鱼肠、胜邪、巨阙、干将、莫邪……宝剑的名字流传了千秋万代,却无人知晓,铸这三尺长剑要耗费多少功夫与心血。
      熊熊炉火在墙壁上吞吐,沸腾的青铜之水翻滚着、咆哮着,那深不见底的熔炉似乎能将人整个吞没。
      “据说当时干将铸剑不成,他的妻子莫邪亲自跳进熔炉,这才成了。”寒竹注视着那锅沸水,眉宇间满是抑郁,“如今我的情况与之类似,火势再旺也炉水不凝,果然还是需要女子来献祭炉神么?”
      “这完全是迷信啦!”我直摆手,“人体不过就是70%的水加上毛发,骨头,皮肤和杂质,跳进去只会更加降低溶液的纯度,能铸成那才是有鬼。”
      “可是干将确实铸成了宝剑哦?”
      “那也许是为了宣传效果嘛,吴王想昭告天下对他忠心的人可以抵死效命,实际上这两柄剑从来没人见过吧?我在荆楚博物馆见过龙泉、湛卢、鱼肠、胜邪、巨阙,可就是没见过干将和莫邪。总而言之,他们打虚假广告的成分比较大。”
      寒竹头痛起来,“你的话我不懂诶……”
      我心知肚明,自己的巧舌如簧只不过就是为了不想看见这个人愁眉不展的模样。他似乎也察觉了我的心意,在火光中对着我露出招牌的笑容,温和得如同春日午后的微风。
      “阿蓼你不必太过担忧……其实,我迟迟铸不出剑,是因为心结难解吧。”
      “心结?”
      “我不希望剑只是沦为凶器……神兵铸成之日,两国交战,无论战果如何,终究是生灵涂炭。而且……”他的目光闪烁,似有难言之隐,但是奇特的是,这个人所想的事情我全部都明白。
      乱世之中朝代更迭,此疆彼界、朝秦暮楚,他曾经是被夏国所灭的寒国后裔,对这些枭雄争霸的结果已经看得淡然了。勾践得势之后,他的统治并不会比夫差强多少……我和他一起陷入了静默之中。斗室内火光缭绕,炉底的柴禾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兵刃架上经年累积的无数神兵,明亮的刃口在光芒中泛出淡淡绮丽的胭脂色。如果再浓烈些,也许就像是淋漓的鲜血。
      寒竹自袖中取出了那枝玉萧,将唇贴近了淡绿萧身。我已知道他至爱竹,这萧取自都城东山竹林,色泽如玉,音色清奇,和他的气质非常合衬。这样的人,并不适合生在杀戮的朝代。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聆听着那曲《越人歌》,我暗暗握紧了手中的一卷布帛,那是文种偷偷塞给我的密函。
      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一段历史我有模糊的了解,也知道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这个举动会加速历史巨轮的旋转,但是,却不得不如此。
      因为,我不想看到眼前的这个人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