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天(长篇)》思捷

2、堕天之始 二．

　　这个时候的冥界已经入了冬，偶尔还会纷纷扬扬地飘起一些细小的雪花。
　　异乎平常，今夜的雪竟然越下越大了。
　　炽天神殿的壁炉中却跃动着温柔的光。菲尔丁放下手中的书卷踱到窗边。
　　不远处的狱海，一片宁静。
　　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那一片黑暗的海域，思绪飘到了最遥远的彼方。因为那片海域中幽禁着他唯一深爱的王妃。
　　十年前，是他下令把她关进狱海。从那一刻起，他所有的幸福和快乐也随之消失了。
　　尽管会心痛他也丝毫没有后悔。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从这个冥界从他的身边离开。
　　“海岚，你会恨我吗？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对待你``````因为我始终都无法说服自己放手让你离开。”
　　忽然，桌上的水盆里一条金黄色的鱼儿一跃而起，继而又落回水中。
　　菲尔丁走到桌边捧起水盆细细地看着。
　　这是他第一次送给海岚的礼物，也因为这礼物，他第一次看到了海岚的笑脸。
　　“这是送给我的吗？好可爱，好漂亮。”那时候的她笑得很温柔也很自然。
　　“只不过是一条鱼而已。”
　　“不，它不仅是一条鱼。在我眼里，它有着很特殊的意义。你知道吗？这种鱼原本只能生活在人界。因为天生娇贵的它们只能生活在人界温暖的水域中。后来，天地间发生了大变动，开始出现了三界，它们只能随着水流来到了冥界。从此失去了温暖的水域，等待着它们和子孙后代的只有狱海中无尽的冰冷和寂寞。可是千百年后，它们竟然适应了冥界的水温，重新开辟了一个只属于它们的世界。它们有着很强韧的生命力呢！”海岚望着水中的鱼儿，眼神异常的柔和、娴静，仿佛是在望着自己的孩子。
　　看着这样的她，菲尔丁心中诞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不知如何清楚地说明，但却让他异常的安心。似乎只要留在海岚身边，这种温馨便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而如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昔日的房间中，面对昔日的鱼儿，有的不过是异常的寂寞罢了。他曾听说，人类就是这样的，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才万般无奈得想要追回。他是否也变得和人类一样了？
　　他再一次望向狱海，没有一丝光线，仿佛不久之后连他也无法看见了。是否海岚也会消失在这黑暗中，永远都不再回来？
　　“殿下，菲尔丁殿下，你怎么了？”
　　“哦，是维尔啊！你怎么来了？”他放下了手中的鱼缸。
　　来者是一位年近七旬有着一头苍苍白发的老人。他叫维尔，是辅佐菲尔丁王完成讨伐战争、登上王位的智者，如今以冥界地位最高的理事大臣侍奉在菲尔丁王身边。
　　“老臣是来向您汇报魈颉殿下近况的。”
　　“魈颉``````”菲尔丁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好冷，好冷``````也许这个夜晚会是冥界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夜。
　　“小颉，是啊！我几乎忘了，前些天他才过了十岁的生日``````想不到日子过得这样快，已经整整十年了``````”
　　“魈颉殿下过得并不快乐，十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维尔说。
　　“我知道``````”想起小颉，菲尔丁总会感到疲倦。因为那是他唯一爱着的儿子，也是他唯一怀有歉疚的人。
　　“他总是一个人，不愿与他人多说一句话。”维尔说。
　　“对不起！”菲尔丁微垂着头淡淡说到。
　　对于他的孩子，他似乎永远都只能说抱歉。尽管他和海岚一样深爱着小颉，却也一样地迫于无奈无法轻抚着小颉的头发说爱他。除了海岚，这应该就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吧！
　　“殿下，您不需要向我道歉，因为我始终都只是您足下的一名卑微臣子。可魈颉殿下不同，他是您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您关心得最少的孩子，您真正该道歉的对象是他。”维尔同样说得很平淡。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每一次当我看到别的孩子嬉戏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小颉，想起那个阴暗寒冷的暗羽神殿，还有他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凝望蓝天的身影``````我，很想见见他，这十年来我每天都会遥望着暗羽神殿想象小颉的样子，是否长高了？是否变得英俊了？我很想走进神殿轻抚着他的头发告诉他，父王其实很爱他。可是我做不到，始终都做不到。因为每当我看见小颉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海岚，想起她身处的冰冷狱海。然后，我的心会很痛，很痛，痛得我无法呼吸。”菲尔丁垂下了眼睑。
　　他脑中浮现的总是两个人的微笑，一个是海岚，另一个是小颉。是的，他仍然清晰地记着，婴儿时期的小颉还是会微笑的，笑得很甜、很可爱，就像是一个清灵的小天使。可是，现在——
　　“让魈颉殿下见见王妃吧！”维尔说道。
　　菲尔丁突然愤怒地转过头来，一反常态地对着维尔大吼：
　　“不行！”
　　维尔没有动摇，他柱着拐杖平静地站在菲尔丁王面前，完全没有一丝畏惧之情，甚至还在用一种犀利的目光审视着菲尔丁王一切的反应。
　　“殿下，老臣明白，十年前王妃想离开冥界的念头让您伤透了心。可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维尔，你对我说这句话已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只要殿下您一天不明白，老臣便会不厌其烦地对您说这句话。”
　　一把怒火愤然爆发，菲尔丁掐着维尔的颈子，恶狠狠地盯着他。
　　“不要忘了，你最多也只算是我王位下的一只蝼蚁，我随时都可以要了你的性命。”
　　“所以，老臣才要趁着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告戒殿下您``````”深陷在皱纹中的，维尔苍老的双眼依然平静地与菲尔丁对峙。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对与错。王妃、魈颉殿下、还有您都是一样，迷惑自己的永远都是自己。所以，你们才会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爱着的人，所以才会没有勇气对自己爱着的人说‘爱你’。已经十年了，你们这样牵拌着对方还不够久吗？是不是要等到大家都被死亡隔绝，这些事才能得到解决？”
　　握在维尔颈上的菲尔丁的手，松开了。他沉重地垂下了头，疲倦地喃喃：
　　“就算我明白，也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维尔问。
　　“经过这十年的时间，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都改变了。不论是我还是海岚都已无力再继续爱着对方。”
　　“那么，至少您也该救救魈颉殿下啊！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是您和王妃曾深爱过的唯一印记``````”
　　菲尔丁没有回话，只是有些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小颉，他的孩子，十年来不曾见过一面的孩子。他此刻竟然丝毫也想不起来小颉长大的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是他错了，还是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他的心、他的时间竟然都暂停在十年前小颉出生的那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海岚抱着沉睡的小颉站在他面前，对着他微笑。
　　“看看他吧！这就是我们的小颉啊！”
　　他的心在动摇，他想要回从前那段幸福的时光。想要再次看到海岚的微笑，想怀抱着小颉轻抚着他的头发伴他入眠``````因为，那就是他的全世界。
　　维尔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继而跪倒在他面前，用年迈苍老的声音向他恳求：
　　“请准许魈颉殿下见一见王妃吧！”
　　可是，就在这一刻，一名侍卫冲进了宫殿，口齿不清地叫道：
　　“王妃``````王妃死了``````凶手``````是魈颉殿下``````”
　　“什么？”

　　我看着，一只受了伤的幼雏滑下了高崖间的巢。我看着，它展开有羽翼腾空而起。从此飞离了这个冰冷的世界。我知道，它是去寻找那一片能让它自由翱翔的天堂。
　　——维尔
　　我，叫维尔，是冥界现任的理事大臣。自小便与母后隔离的魈颉殿下是在我的教导下长大的。
　　魈颉殿下是个很可怜的孩子，尽管他有着俊朗的外貌和不凡的身手``````
　　我常常会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凝望外边的云彩。不忍打扰他，我总是悄悄地站在帘后，猜想他此刻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他的父王？他的母后？亦或是他遥远的未来？
　　我无法用透视魔法窥视他的想法。因为我知道，我永远都看不清这个孩子的心。直到有一天，他击败了他最后一名剑术老师``````
　　我站在塔楼上，看着殿下的剑锋从他老师的喉间划过。血喷洒出来的瞬间，我突然发觉，魈颉殿下长大了``````
　　不再是从前跟在我身后的小毛头，不会再独自倚着窗棂凝望外边。他深黑的双眼开始变得深邃，他银色的长发也已垂到腰间，在强烈的日光下反射出美丽的色彩。
　　他就像是一名误落冥界的天使，一直都是那样的圣洁和美丽。
　　然而，一场意外的变故却改变了他的一生，一切的一切都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连向来黑暗的冥界也被装点成一片银白。
　　一名侍从口齿不清地告诉我，王妃死了，而凶手竟然是魈颉殿下。
　　我与菲尔丁王跌跌撞撞地来到狱海。王妃，真的死了。她倒在血泊中，原本银色的长发也被染成了恐怖的鲜红。魈颉殿下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手中握的短刀仍在滴着血。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头晕目眩。魈颉殿下望着我，似在申辩；旁观的臣民也望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而我却看着身旁的菲尔丁殿下，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在不断地颤抖。他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溅落在王妃身上。最后，他弯下身抱起王妃，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就算我明白，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多么可恶，这一切竟然都是时间干的勾当。
　　臣民们并没有离开，依旧静静地站着。我知道，他们在等待，等待我对这件事做个了结。
　　我皱着眉闭上双眼，好久好久。最后，我弯身跪在魈颉殿下脚边，亲吻着他披风的一角。随后，群臣没有多说一句话，全都跪倒在地上，就像是新王的即位典礼，更像是在朝拜着一位新生的神明。
　　我读出了魈颉殿下眼中的惊讶，也了解臣民的心情。可是，我知道我没有错。因为他将是冥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帝王。
　　魈颉殿下的目光渐渐地、渐渐地冷下去了。他用力地从我手中扯走了他的披风，转身离开。我凝望着他的背影一点儿一点儿消失。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错。因为他将成为这个世界最伟大的护主。
　　打那以后，他没再对我和其他人多说过一句话，像幽灵般独自一人在冥界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