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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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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没有立太子,但是玄慕的身份地位是毋庸置疑的,理所当然的登极——不理所当然的事情是那个辅政者,霆雷将军扬觞。这时原来的两位老宰辅都已去世,现在位上的两个,董联和郭平升资历名望都不足——却也是显成帝一朝重武轻文的关系,无甚出色的理政人才,大权全在皇帝一人手中,珞猝然的去了,一朝百官竟尔一时慌乱无措。
过鸿阴沉着脸在书房里反复踱步。“这样不对。”他喃喃的说,“这样不对!”
扬觞的独断专行一如军中,没有几天晏池奠礼上“举止不当”获罪下在水牢里,左右宰辅一个停一个降,十二岁的少年皇帝被压得不能抬头,慕始终没有珞的深谋和胆色,这个柔弱的孩子甚至不敢直接看扬觞的眼睛。
过鸿的隽英军中莫名其妙的人事迁谪,原来北军中的军官一个两个换了进来,扬觞傲慢得甚至不屑做任何周折掩饰的手段。当原来华西门的人几乎都被换光,过鸿终于拍了桌子。宜璃扑过去抢过那篇刚刚写就墨汁淋漓的折子藏在身后,怎么也不肯交出来。
过鸿脸色铁青:“还给我。”
“你这样还不如直接辞官算了!”宜璃对他喊。
两个人一时沉默。宜璃心里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对了,辞官吧,我们走吧!
但是没有,她颤抖着手把字纸凑在灯上燃着,看着火焰贪婪的吞没一个个墨字。“我明天进宫。”她说,抬起头来,“你给我死守着隽英军。”停了一停,“听说,琚在南边已经打起了讨逆的旗号。”
谁也没有料到扬王会这时候竖起旗帜,也没有人料到南军来得那样快,一路直下到了晏清江边,晏都城的凭恃只剩下晏清江天险。
宜璃在冬天的寒风里裹紧外衣,扬起头来,阴霾的天色像是风雪将至的前景,她一步踏进了太后扬琴的丹凤宫。
“你知不知道扬觞做了什么?”她问扬琴,紧逼着她的眼睛,突然想起曲水流觞旁花丛中静坐着,一袭月白衫子淡然抚琴的那个少女,扬琴眼中的清明还同当日一模一样,只是在她的逼视下退缩,渐渐染上恐惧。宜璃有些不忍心,但是没有移开注视,继续逼问:“你知不知道扬觞现在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晏清江对面的扬王打出来的是什么旗号!”
“不会……”扬琴喃喃说,“觞儿……”她突然掩住口,求助似的望着宜璃。
宜璃怔了怔:这也是一个姐姐,同她一样的……而珞是她的丈夫……
宫门一下子被推开,阴沉的声音响起在宫殿门口:“长公主,臣记得宫中已下了禁令不得搅扰太后安宁。”
宜璃猛的转身,正对着扬觞阴冷的目光几乎窒住了呼吸。她平静的告辞走出去。
扬觞在她身后说:“公主若是担心晏清江的战况呢,隽英军才领下了出军令。”
“你!”宜璃倒吸一口凉气。
“公主还来得及去送送。”扬觞低笑,“不过,兵贵神速……”
宜璃匆匆赶到城门,过鸿已披挂上马。他从马上俯下身子,伸出手似乎想要拂一拂她被风吹乱的发髻,却终于只是攥拳收回。他轻轻对她说:“不必担心。有晏清江天险在,情况不是那样糟糕。”
“过将军。”一个陌生的军官语气轻慢的催促。
过鸿坐正身子,目光从宜璃脸上移开。“走吧。”
但是晏清江一夜冰结,南军轻易过了天险,围住晏都城。隽英军虽然及时撤回城中,过鸿以败军罪名自然而然的停职查办,任何人不得出入驸马府。
过鸿数日不眠,熬红了眼睛。“扬觞他要做什么?要毁了晏都城么?”
宜璃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内外交困的晏都城风飘雪紧,一片肃杀。
一夜分外的难挨,但也不是没有尽的时候。清晨天色未明时御史筑瑛气喘吁吁的叩开了驸马府的门。“快快,”他拉着过鸿,“去弘庆门!”
“什么事?”过鸿和宜璃脱口而出一起问。
筑瑛艰难的喘匀了一口气。“宫里有变。太后毒死了扬觞。”他从怀里掏出一卷黄帛,“这是太后懿旨,命我们开城迎扬王,迟了晏都城难免兵火之劫。”
过鸿和宜璃一起读着那字句,不敢相信奇变突起。宜璃问:“太后现在哪里?”她一面披上斗篷,“我要进宫。”
筑瑛惨然道:“太后为诱杀扬觞,同饮了毒酒。”
是日,过鸿筑瑛开弘庆门迎进扬王玄琚。
扬觞的猝死令北军无首,数十将官获罪下狱。明帝时拔擢起,又经西北战场历练成熟的一批青年军官人才一时间消耗殆尽,大祁军力大伤元气。
但是太后与逆臣扬觞同归于尽被目为义举,小皇帝玄慕仍然坐在帝座上,人们却猜测,这一回在那宝座之后独揽执政之权的,该是扬王玄琚了——掌握十七万精锐南军的扬王,玄琚。
宫女嬴缃偷偷出宫去了驸马府,跪在宜璃面前求她保护慕。
宜璃认识这聪慧伶俐的宫女,原本是丹凤宫扬琴身边,后拨去照顾玄慕的,却料不到有这样的见识胆色。但是她叹了口气:“起来。我没有办法护着慕儿。但是——”
后来,听说过年的时候玄慕给冀王例赏的时候送了棋坪。年后久不进京的瑱来谢赏,玄慕亲亲热热的扶起他,说:“朕还年轻,很多事情不晓得,还要长辈扶持,教朕——皇伯父辅佐过先皇,朕想让皇伯父再做朕的摄政王,如何?”
瑱御前叩拜。“臣遵旨。”
琚看着这一幕,不出声的冷笑。
然而宜璃看得出瑱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显成年开头的日子里已熬坏了身子,更罔论之前监国的时候中过的毒。她忽然后悔:让瑱在颖阳跟适玉好好儿的过日子不好么?
低头走在宫中清冷的路上,瑱突然若有所知的抬起头来对着宜璃笑了笑,笑容中那么明白的疲惫,却是那样宽容的。
过鸿也这样宽慰她:棋是在嬴缃过来之后第二天就送了出去的,若没有先一步打算不能准备得这样快。
但是顺安三年瑱病倒的时候,宜璃说他是被累病的。她咬了咬唇,还是说:“不该让他回晏都来。他和适玉在颖阳不是很好么?”所以当玄芜玄苓进京的时候,宜璃几乎不敢面对两个孩子的眼睛。
瑱的最后一句话是:皇上……可怎么办啊?
玄芜玄苓接了瑱走,说:娘和妹妹还在颖阳等爹爹。
宜璃看着两个孩子未成熟的稚嫩背影远去,觉得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晚,青青梅子垂在枝头,不如往年饱满,一粒粒瘦瘦小小的。
过鸿和瑱问了同样的问题:皇上怎么办?
不到十五岁的玄慕完全没有珞的决断与手段,每次看着那个高高坐在王座上身着华服的少年,总觉得他在咬牙支持着——摇摇欲坠的支持着,年轻的背脊几乎要折断。
玄琚的势力毫无阻滞的在晏都扩大,他的耐心,决不会在瑱掌政监国时流露分毫不满,几乎是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他并没有回南边扬州去,直至瑱去世,他的人已遍满朝堂。
宜璃收到他的宴请贴,宴席肆无忌惮的摆在的玄宫花园,冰池旁。她知道:琚的耐心已经有了结果,他不必再做任何的掩饰了。
冰池宴,只有琚和宜璃两个人。琚笑着向她举起酒杯:“阿璃,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父皇在这里摆宴席的那一次?”宜璃环视着那刻意空着的位置,一个一个的想念:父皇,玄刃、照夕、瑱、玥、珞,一个一个都离去了。她忽然意识到,琚已是她剩下的唯一的兄弟——也许这次琚的宴席并不是为了招摇,只是单纯的想和唯一的妹妹回忆一下当年的情景。
琚举起琉璃杯,阳光通过了酒,瑰丽的色彩映在他脸上。宜璃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叹了口气:“你老了。”
“当然。”琚的语气还似当年,被景帝称作为“轻佻”。
“我还记得玄刃拿了冰池剑从水里走出来的样子。”他看着冰池水,“适逢其会啊。”他伸手遥遥一指,语气间狂态展露,像是有些醉了。
“那边,夕山代诏!”琚笑,“他还真总做得出这种流传后世的事情!”
宜璃说:“我不知道你这样佩服荆王。”
“我不佩服他。”琚伸手挡着眼睛,“阿璃,你不知道。你跟我根本就不熟。”
这是真的,琚是她所不熟悉的兄弟,原来跟她要好的只有瑱和珞——珞。
“琚,”宜璃开口,“放过慕儿吧。毕竟他是珞唯一的儿子。珞……珞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
“是么?”琚依旧在笑,自言自语似的说,“跟那个人说的倒是一样的话……哦,对了,十二继位,显成十八年。不过他会名留青史——给他议的是什么谥号来着?”他抬头想了想,“明帝,嗯?不错。”
他自言自语。“将来会给我什么?谋朝乱政?”
“你知道什么?”宜璃突然生气,“慕儿现在父母都不在了!”
“你知道什么。”琚把她的话重复一遍,淡淡的,“你跟我根本就不熟。”
沉默。
琚说:“阿璃,你来监国吧。”笑,“侄儿小皇帝还远没成年呢,又没有珞的手段。”所以,“你来监国吧。”
宜璃吃了一惊:“什么?”
“监——国——”琚拖长了声音。
宜璃完全不明白了。她看着琚,他不是想要那个位置么?想要那个权力。他不是应该像那个时候的扬觞一样独揽大权,然后一步步吞噬掉玄慕的位置么?
“不要。”她冷冷的说,“当你的傀儡么?”
琚笑了。默认。
“你自己监国好了。”宜璃站了起来,“反正你现在有这个力量。把皇位抢过去都行。”她正准备说:我只求你,不要伤害玄慕这个孩子。
琚开口:“不要。”两个字带着一种莫名的倔强,竟然有些孩子气。“又没有谁传位给我。”他说,“‘扬王长于武策而失于文谋’,哼。”
宜璃惊奇的看着他,慢慢的明白,看见他身上隐性的伤痕:父皇传位给的不是他;授命监国的不是他;交与诏书的不是他。还有当年珞对他的算计。他是被送到西南边关的,在瘴疠盛行的扬州一呆就是近二十年——他不能够忘记,当初父亲没有选择他。宜璃看着他表面散漫的姿态,一只手搁在胸口,想到那姿势其实像是捂着一道伤痕。醉后的琚才表露出这样孩子气的固执,全是因为当年父亲对他的放弃,是他少年时的伤疤。
清醒后的琚只字不提那天的宴席,但是宜璃还是默默承担了监国的职责,虽然全无实权,实权还是在琚手上。
大祁朝第一位监国公主是宜璃,但是宜璃没有实权。
过鸿很不能理解她为何答应监国。宜璃沉默很久说:“这样总能护着皇上一点。”不多,但总能想办法护一点是一点。
玄慕的脸色,愈发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