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定四方》宛落

3、仁政所在即为安

　　“闻贵州人皆原袁氏，君何独回心，迷而能反乎？”座上的人微微向前倾了身子，眼里全然是浓浓的探寻。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其中的刺却锋利，我心下不免有些担忧，转了头去看子龙。
　　这话容易得罪人，而说不好，又会落个阿谀奉承之说。显然是不给台阶的，存了心要刁难人。
　　按理说有义军投奔，公孙瓒应该是高兴的，毕竟他与袁绍之间的实力差距摆在那儿。不想他将义军安顿了却独独招子龙与我问话。又本以为他是想问问身世背景，却没想到，他开头便是这句话。
　　子龙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微愣了愣神。不过我心里清楚，以他的本事这并不在话下，果真，不过几秒便看到他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那是我从小至大，最喜欢的笑容，自信但不自大，可以让人安心的笑容。每当他嘴角完成那样的弧度时，我就知道没什么可担心了，因为他在。
　　他沉吟片刻，随即回答说：“天下讻讻，未知孰是，民有倒县之厄。鄙州论议，从仁政所在，不为忽袁公私明将军也。”
　　耳闻的瞬间，我感到内心刹那间的安静，接着是震动崩裂。
　　好一个仁政！
　　即使知道他会语出惊人，但此话一出，我还是忍不住心中的震撼。从容不迫却言惊四座，这才是他，身处沙场而心存天下苍生，这亦是他。也正因如此，我与他才会成为总角之交吧。烽烟中能有这样一个人，且不说功名，那颗心却是可与星辰相比的。
　　仁政，仁义！
　　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照亮黑夜的一颗星星。当所有人陷在乱世的黑暗里无法逃脱的时候，他会带来方向！
　　即使在这时，我并不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会在青史上留下这么一笔，会在万千百姓心中留下这么一笔。我也并不知道，那年马上的白袍将军，曾经离我那么近，曾经与我一同追逐过梦想。
　　很久以后想起，都是不可思议与发自内心的敬佩。
　　公孙瓒明显也有震撼，但很快他眼中露出欣赏来，将之前刺人的探究与猜忌取代的干干净净。他用手指轻轻叩着桌子，不时发出响声，在这静谧的军营中更添紧迫之感。仔仔细细打量了子龙一番后，他把目光又放到了我身上。
　　我知道，子龙算是过关了。
　　而我，依旧是那个问题。依旧能感觉到其中的锋利。
　　略略思索，我答道：“在下心思与子龙无二。天下征战不仅需要强者，更需要体恤百姓体恤弱者之人。仅凭杀戮，以战止战，天下难定。”
　　仅凭杀戮，以战止战，天下难定……几年后才明白，今日这十二个字，早已为我的未来埋了伏笔。天下不是凭杀戮能安定的，子龙与我所求都只是仁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眼前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幼时的场景。我与子龙是自幼一起习武的，一开始父亲问我们为何要习武，子龙的回答是防身，我的回答是救人。
　　原来一开始，仁就存在在心中的。
　　这样的回答，公孙瓒显然相当意外，却也相当满意。今日之后他极重视子龙，甚至应许了在接下来的战争后就提他为将军。
　　我那时只觉得离梦想是那么近，仿佛此生中，最近的一次。触手可及，那么真实的感觉。就像一步一步踏上了正路。没有十几年后悟了人生才觉得的飘渺感，一切都是真实的，让人暖到心里去。
　　少年不知沙场冷，满目血染似花开。
　　那时觉得自己有朋友，有梦想，有能力。觉得自己似乎真是个英雄，真能够在乱世书上一笔。今后史书的某个角落，也许还有我贺仪的身影姓名。
　　如此荒诞的想法，当时看来，却天真美好。
　　此后天天接触到的都是训练，练枪，练拳。真正意义上的沙场生活呵，真的是星光灿烂时便要起来，再在另一个星光灿烂下睡去。
　　后来，这样的生活也被打断了——就当我们觉得训练乏味的时候，真正的沙场在我们眼前展现了它残酷冰冷的面目。
　　四处征讨的生活开始，杀戮的生活开始。
　　就要远离纯真了……当双手染满了血，我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自己。
　　似乎大家都是这样的惧怕，第一次初阵来临的时候，军营里比平时更显得沉默了不少。子龙比我紧张许多，虽然他的枪法比我好很多。若舞梨花，这是整个郡最贴切的评价。
　　“子献……”这是他第十次叫我了。我放下手里的水壶，无奈地看向他。
　　“你怕血吗？”
　　“怎么不怕？”我尽量让自己放松些，“毕竟那是人血，是人命。”我记得第一次动刀子是在年夜杀牲畜，那时满地是血，手几乎抖得捏不住刀。
　　“我觉得这与我的初衷背离了很多。”子龙长长地舒了口气，“云心中所想是结束乱世，以仁安天下。要我将活生生的人害死，我怕做不到。”
　　“以战止战一向不是我们二人所推举的，可是子龙你想过没有，光有仁政而不杀戮，怎么打得了天下，怎么管得了天下？”我开导他，“先前你不是也想清楚了吗？”
　　“话虽如此，可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
　　“迟早要过的。”我打断他。曾经有人说过，杀第一个人会恐惧，杀十个人会害怕，杀一百个人的时候，会习惯。习惯么，听起来是那么的可怖。
　　也许……选择了这条路后的一切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要做的只有适应。可是方才听见他的担忧以后，我却开始动摇了。
　　我真的适合杀戮吗？真的能够走上这条路吗？
　　我不想陷在中间，回不到起点却到不了终点。
　　接下来的一切很简单，集合，击鼓，冲锋。就像一条冰冷的程序，但只因身在其中，才可以感受到血脉扩张的激动。
　　那让人几乎哭泣的激动。
　　你不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要打仗，要打的人是谁，你只需要将武器往敌人身上招呼，无论他该不该杀。就算他是个好人，但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这是属于沙场的规则，乱世的规则。
　　可是当真正开始战斗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之前的决心在崩塌。如同子龙说的那样，想的再透彻，真正面对的时候就成了另一回事。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刺耳的喊叫声，绝望的挣扎，放眼望去四周就是堪比地狱的场面。
　　我策马上前，紧攥手中长枪，却发现它根本无法用来伤人。
　　全身颤抖，心跳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了。思维却开始迟钝，迟钝到连身体都没了反应。眼前一切都蒙了层灰色，动作缓慢。
　　“子献！”是子龙熟悉的喊声，一如从前将我惊醒。可语调比平日更急迫，仔细听来还带了一丝绝望。
　　“噗”的一声轻响，是武器刺入□□的声音。
　　“子献！”
　　……有那么一瞬间我听不到任何嘈杂，死一般的安静，唯有血液流动的声音。
　　“子献！”那样突兀的一声。
　　仿佛一个霹雳突然在耳边炸响，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击穿整个身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支长枪从后面刺入了肩膀，而那个人明显也是第一次杀人，没有击中要害，却依旧愣在原地。
　　我努力转过身去，对上他。
　　在战场上不是敌人死，就是自己死…..
　　我和他都没有动，只是我知道他没有了武器，是落于下风的。可同时我也知道，心理上我们谁都没有站在上方。
　　都在恐惧……都在发呆。
　　愣愣的，仿佛自己置身事外。
　　“子献！”子龙被人缠住无法过来，只得拼命地大吼，“你发什么呆？这里是战场，是乱世！”
　　乱世！
　　仿佛无限的黑暗突然露出了光明，我感到眼前一切都变得更加清晰了。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无休无止地重复着：乱世的沙场不存在怜悯。即使是仁，也不是放任自己灭亡。
　　不是敌人死，就是……就是自己死。而我决不能死！茗儿还在等我，还在等她的哥哥回家！
　　我不能死在第一场战斗中，因为怜悯！
　　那一瞬间战栗了许久的手，还是用尽全力握紧了武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胆量，我举起手，朝那个还在发呆的人狠狠一刺。
　　精准、残忍地穿过心脏。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刺下去的时候曾有一丝停顿，一丝不忍，一丝愧疚。
　　我冷冷看着他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将枪抽出，顿时血如泉涌。随即闭上了眼睛，努力勒令自己忽略血的腥味。
　　“子献……”子龙终于赶到我面前，“你没事吧？”
　　“无事。”我笑笑，把尖锐的武器从肩上拔出，顿时血腥味紧紧裹在四周，让人几乎窒息，“杀敌要紧。”
　　强忍住伤口传来的痛楚，看子龙轻巧地结果了几个敌人——他看起来比我要好很多，似乎已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士。战斗已经到尾声，我后来又是怎么杀掉那几个意图刺伤我的人的，我已经记不清楚。
　　有时候记不清，是刻意地逃避，出于本能地想保护自己。
　　回营草草包扎过伤口后我便直直睡去，谁也没有理。他们全当我是累的，也没有来搭理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我看见那双眼睛后，我将再无法拿枪。
　　——那双眼睛，属于第一个被我杀掉的人。
　　我犹记得刺下去的时候才惊觉，那副盔甲下是一副小小的、属于孩童的身躯。那双眼睛，在我用□□穿他心脏的时候，是那么晶亮地看着我。
　　亮晶晶的，就好像幼时的茗儿撒娇的样子。
　　那不过是个孩子……沙场多无情，乱世多无情。夫妻分散骨肉分离，连孩子都不放过！
　　那还是个孩子啊……你让我如何面对自己。
　　从此后我的梦中，全是一片血红色，看不清场景，看不清脸。唯一看得清楚的，只有一双隐藏在血色后面的眼睛。
　　亮晶晶的，仿佛是远离现实的天空中，最后一颗星星。
　　最后一颗纯真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