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自知欲别故乡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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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平二年。
战火。烽烟。
枯骨。少年。
大寒，屋外是鹅毛大雪。透过窗纸依稀可以看见雪的影子，被风吹乱失了节奏，狂乱地拍在窗上。而屋内虽燃着烛火，却也分外寒冷，让人冷到心里。
“茗儿敬兄长一杯。”妹子以茶代酒，盈盈举杯，欲用茶香遮掩眼眶中的泪光，“兄长定可载誉而归。”
我看向妹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已不是当年吵闹的黄毛丫头了，明眸善睐，知书达理，爹娘的期望她都已经达成，也许过两三年就可以出嫁了吧。
两三年。
我原本应该给她找个好夫婿，可如今战火纷乱，我这个当兄长的，连她凤冠霞帔旖旎出嫁都再也看不到了。
落寞地呵出一口白气，我举杯一饮而尽：“我们离开后，茗儿你要好好保重。哥哥就把你托付给陆夫人了。倘若遇到合适的人，恰恰邻里们都认可，就嫁了吧。”父母早亡，妹子是我唯一的牵挂。只盼离开后她不要日日等着我们回来，好好地过这安宁日子。
明天，明天就要出发了。带着郡上的义军，带着所有人的期盼与不舍，出发了。
为了故乡的平和，为了盼着的亲人。
也许再不会回来。
这么想着，不觉更添了丝悲痛，端着杯盏的手停在了空中。一边是壮志，一边是故乡与亲人，种种情感混合在心里，酸涩难言。总是两难的，既希望能够沙场立功，却分外不舍这处了十几年的故乡。
“茗儿，你就别太担心了。”子龙亦说道，“你这样，我们挂念着也不好受。是不是，子献？”
“……”
“子献？”子龙微微提高了音量，“怎么了？”
我抱歉地笑笑，从那些杂乱的思绪片段中回过神来。
终究要离开的，离开这里……两种情感激烈地打斗，最终还是豪情战胜了悲伤，杯中又添上美酒，“刚在想些事情……来，仪敬子龙一杯，愿子龙与仪，壮志均酬！”提起壮志，好像只要一提起壮志，语气便从悲伤转至豪迈。
身为男儿，没有谁不想成为英雄吧——乱世恰恰给了人机会。
子龙豪迈一笑，眼睛里顿时有了光芒在闪烁。
他哪看不出来我的感伤，只是离别已是定局。他曾经站在山巅为我指过远方，他曾经说过：“子献你看，这片山河就是我们的故乡……你我不早就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吗？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守护它？”
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可以因为离别而感伤？就算为了家乡，为了这生我养我的地方，我贺仪也该驰骋沙场！如醍醐灌顶，举杯一饮而尽。接着将杯底一亮，倏地大笑。
我们已经束发，别离故乡，要代这常山郡，为乱世书上一笔。
这一笔须大气磅礴，将那种种情感和满腔热血，都融合进去！
除了这满腔热血、满腔热情，我贺仪别无其它！
“为我们的志向，为我们的故乡，为我们的河山，不醉不归！”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举杯了，似乎这样的豪情只能通过酒抒发出来。
这一晚，不等故乡燕，不闻故园声；抛却尘世喧扰，抛却生死离别。席间杯盏不断，斟酒未停，不觉几十杯酒这么下肚了，自然大醉……
虽醉倒，迷糊中却知道有人为我擦去额上冷汗，又添了火炭。低低的抽泣声被强压着，化成一阵呢喃：“哥哥，你且保重，茗儿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时光流转，什么时候你都懂事起来了呢？我欲笑着打趣她，却觉得意识沉重，终还是在那样轻微的呢喃声中睡了过去。
……
宿醉，清晨醒来果然是头痛欲裂。
妹子一早起来就给我端醒酒汤，还烙了饼子。看她忙碌的身影，我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来安慰，只好一边端着碗，一边看着收拾好的包裹。
时间一滴一滴地在流，说是生离死别也不为过。我终于忍不住叫住她：“茗儿。”
“哥哥。”她站住，低着头不敢看我，再没有别的话。
我不禁觉得生疏：“茗儿……怎么不愿和哥哥说说话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眸水光盈盈。这时我才发现她眼睛是肿的，想来应该哭了一宿，昨日我睡了后也没歇过。我自明白她舍不得我，她十岁那年爹娘离世，便是我带着她。
如今，如今竟然都三年了。时间真够快的，只是若能快到眨眼间便太平，那就好了。不知道下次有命回来时，她会是什么样子。
“哥哥……哥哥会不会忘记茗儿？”她问我。
“当然不会。”我许诺，“等到这乱世安定了，哥就回来陪茗儿。”若有命回来。
我以为她会哭，却不想她倏地绽放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好啊，哥哥要做大英雄的。等哥回来，茗儿就去采最好的茶叶，到那时哥哥一定要给茗儿讲征战沙场的故事，讲军中的豪情壮志。”
她眼睛还是肿的，却笑的像是已经放下了离愁。
“傻茗儿。”我也笑，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发，弄乱了又理好。
很久很久以后，我再次想到那个笑容，才明白过来一切。她哪是不伤心，而是清楚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但依旧愿意沉浸在谎言中傻傻地相信。那般明艳，藏在底下的却是苦涩。
可那时候斯人已逝，我却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后来我常常在想，若当年她不是如此依赖我，如此期盼自己的兄长回家，也就不会死去。也就更不会至死也在等待，等待一个背影转身。
而如果这些道理我现在都清楚了，我便一定不会抛下她，不会想去完成什么壮志。因为贺茗在的地方，才是故乡。她的死去，让我再也没了家可回，让我再也不能成为一个令她骄傲的兄长。
可惜现在我的心中全是征战，还不明白这些。还不明白，我在贺茗心中的分量。我只知道她依赖我，却不知道，她是如此的依赖我。
时辰已到。
我无奈：“茗儿，哥要走了。”
她点点头，沉默了好久终于递给我一个布包：“我今早起来做的，比你们的干粮要新鲜些。路上饿了，就和云哥哥一起分着吃吧。”
隔着布，都还能感受到那份温暖。我把它放进包裹，转身出了门。
“子献。”子龙不知何时等在院外，见我出来，仍然是明朗如斯的笑容。我和他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人都到了吗？”
“到是到了，不过还要同亲人朋友话别呢，我们慢慢过去应是来得及的。”
“那你还那么急的来找我，不同你哥哥话别？”
“茗儿是女孩，自然是麻烦些的。我可不像你，还不是同往常一样，多说了几句话罢了。”子龙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此番我出去，也算是为他和我的理想而奋斗了。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怕没命回来，没命去实现这个理想。”
“他身体还好吗？”
“体弱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否则依兄长的性子，也该和我们一道去。”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了他的兄长，还是为了离别。也许，二者都有吧，“茗儿才十三，你还是担心着吧。”
“那丫头约莫哭了一宿。”这下换我叹气了，“郡里的青年男子几乎都去了，我又怎么能留下来。乱世烽烟四起，我虽做不到让它平息，也该尽力守护这片土地才是。”
“是啊，守护这片土地，让战火尽快熄灭。云所求，不过也是这些。”
说着说着，便已经看到了人群。子龙被郡里推荐成了领头，也许是因为枪舞梨花的震撼，也许是因为为人谦和但不弱，这郡里每一个人都信服他。
几声号令后，义军便已经排列站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绝然和豪情，又或是期待和不舍。
我站在子龙身旁，看着这些人脸上的表情，渐渐地被那股子情绪所感染，心头担子蓦然轻了些许。
“此番离别，大家多保重。”子龙抱拳。
终于，要离开了。
队伍渐渐开始移动，我回头看了一眼茗儿，她伏在陆夫人肩上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强撑着不闭上眼，用手不停擦着眼泪，不时踮脚望我。
她大抵是怕闭上眼，就再也看不见了吧。
送行的队伍中，那么多人在哭。可那小小的身影，却是我印象中最伤心的一个。
手不由去摸了摸包裹，仿佛还可以感受到那点温暖。鼻子微酸，我能察觉到眼眶在渐渐泛红，于是对她匆匆一笑，便又回过头去。
何时方可归故乡？
壮志酬时，人已暮时。
芳草枯时，雪又临时。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自知欲别故乡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