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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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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房子俨然成为没了退路的孤岛,贺禾再气急败坏也无力遁逃。犹如困兽一般,奔至窗前,看向楼下。一把轮椅放置在进入小花园的小径入口处,上面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的沉静的青年——在贺禾注视着他的时间里,几乎一动不动,目光附着在手边的绽放的粉紫色茶花瓣上没有一刻移开。
贺禾将窗户整扇打开,探出脖子,这才发现,轮椅旁还站立着一个保镖模样的人。黑色西装,带着墨镜。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去年清明时候在蜻华小区见到的情景。这无疑是他分了手的男朋友的人了,在现实生活中再次见到这种场景,不免令人唏嘘。
下面的两个人互不理睬,像凝固的雕塑一般,只等自己现身,顷刻间便可生动鲜活起来。
贺禾来回踱步,拽着自己的头发,试图将自己提离地面。大厦将倾的无力感,可恨自己完好的知觉。贺旻杵在那里,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关卡,停滞不前便永远也不会通关,放手一搏的结局则是铁板钉钉的game over。他没有化险为夷的智慧。
他在上面磨磨蹭蹭将近半小时,眺望贺旻他们,仍是纹丝不动。落在他们身上的寒意叠加起来,叫贺禾也觉得冰冷。抓起外衣,急匆匆地锁门,他以跳跃的姿态奔下楼梯,非如此,不能符合此刻激荡的心情。
贺禾不能永远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地守着遍布陷阱的幸福。
到了二楼,步伐才缓下来。他叫停胸中的紧张和激动,试图表现地波澜不惊。他要不动声色。
终于走到楼下空地处,视觉上平坦的地面却无论如何有了一种波浪形的颠簸感。每前行一步,忐忑形成的软毯赋予他一种被推来搡去的软弱姿态。贺禾艰难地维持着正常的外观,渐渐靠近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两人。
那个墨镜男首先发现他,身子仍站立不动,脖子则敏锐地侧转向后方,面无表情,紧绷的唇角则昭示着谨慎与警戒。完好地隐藏在眼镜后面的目光不知如何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贺禾不适地避开他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轮椅与保镖之间还放置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皮质旅行箱。
贺旻显然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因为他终于小幅度地调整了坐姿——却不知为何没有表示,整个人露出一种轻慢的姿态。
贺禾在轮椅后面站定,墨镜男死板而冰冷的声音向他袭来,“是贺禾先生吗?”
得到肯定地回答后,转而向贺旻说:“先生,他来了。”完全看不出他对待坐着的人到底是什么态度。
扶在把手上的双手此时才不得不动弹一样,五指紧绷,线条尖锐流畅的骨节耸立如山,缓缓地将轮椅转向来人。在面对面的一瞬间,贺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摒住气,随即忘记了什么时候把它吐出来。
“贺禾?”这一声并不是所谓的礼貌性地确认身份,而是心知肚明之下发出的恶意的寒暄。那上扬的语调更像是一种嘲讽,一边扯起的嘴角预示着将来的作弄。
大家终于再次确认彼此的身份,这反而让贺禾安心起来。他点了点头。
“你可以回去了。”贺旻貌似迫不及待地连看都不看墨镜男便如此说道。他的目光一刻不离贺禾,接着命令,“过来推我。”
贺禾依言上前,平稳地推着轮椅。墨镜男跟在后面,将旅行箱放置在电梯里之后,便朝他们点点头,离去了。电梯缓缓上升,他们互不言语,使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
进屋后,贺禾将轮椅停在客厅视野开阔的地方便提着旅行箱,欲将其放置在贺江树的卧室里,并亟需把他们才滚过不久的床单被罩等换掉。
贺旻叫住了他,“我要进去,看看阿树的房间。”
亲昵的‘阿树’刺激到了贺禾,他明白有些距离是不可战胜的,然而越是清楚这一点,就越是无奈不甘。哪怕贺江树不在场,贺旻这种拙劣的洋洋自得还是刺激到他。
贺禾打开床边做旧木质衣柜左下角的抽屉,取出干净的被单床单,被附送了一句阴阳怪气的‘这里你熟的很嘛’。在他拆卸,重装,抖开的过程中,贺旻好整以暇从旁观看,最后不知为何,意兴阑珊,自己将轮椅摇至床边,出神地看着窗外惨淡微弱的阳光。
把要洗的东西扔进洗衣篮,回来又听见他说:“我要坐沙发。”这种命令的语气叫贺禾微微不快,但还是乖乖地走近。他不明白贺旻为什么还不将当年的事摊开。他等的几乎都有些焦躁了。
轮椅堪堪夹在嵌有窗户的墙壁与床沿之间,要将其调转方向十分困难。贺禾并没有打算推着车出去,而且为了击碎贺旻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错觉,更加驱使他做出后面的行为。
他走近轮椅的侧面,右手从腋下,左臂从腿弯处迅捷地分别穿过,深吸了一口气,将力量凝聚在手臂和腿上,猛然间人已经在自己怀里。
贺旻眼中方才还是早春冻结了太阳光线的寒风,转眼间,变成了贺禾几乎贴上了自己的脸庞。深处半空中,抱他的人很快便因为不能负荷,步伐变得摇摇晃晃。起初,似乎失去了理解能力般,他完全不明白贺禾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抱起自己,下一刻,就被可能摔倒在地的疼痛和无能为力所围拢。
从卧室到沙发只是一小段路而已,二人却均感到漫长。察觉贺旻变得异常安静之后,贺禾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此刻的尴尬还不如刚才贺旻对他的颐指气使。他咬住牙齿,绷住头皮,试图阻拦不断摇摇欲坠的动作,努力表现地可靠。
贺旻已经落到沙发上。左臂从贺禾的脖颈上慢慢地滑下,然后低垂在身体两侧,很是低落。双腿拖在地上,虽然摆放的姿势整齐,但是那种麻木和僵硬还是看的他心惊肉跳。才对上就被灼伤般移开目光。
很微小的动作,还是被贺旻捕捉到了。“你以前可是个医学生,现在竟然会避讳这个?不过是残疾的腿,也值得你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明知故问。”
“哦。它现在不止是一双腿,而是从局部又回到了整体,变成了贺旻的腿。你们医生的同情心还真是……局限。”他心不在焉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却又不得不说。
“我不是医生。”贺禾并排坐在他身边。
“那你是什么,罪魁祸首?”
贺禾没有再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沉默中酝酿勇气,希望能够打破僵局,无论是现实中的还是心灵上的。“对不起。”他先郑重地说出这句道歉,给贺旻接受的时间。他不愿意将一大推话摞在一起讲,那样总是会滑向开脱的深渊。
“当年我闯红灯,害你刹车不及,出了意外。而且……”贺禾挺直的脊背几已僵硬,“而且我不仅没有叫人急救,还抢先跑了。我是个孬种。”
贺旻重重地‘哼’了一声。
“如果我有种一点,你就不会再出第二次车祸了,对不起。”贺禾暌违的歉意无法产生任何意义就像贺旻的双腿再也无法站立行走。得到原谅是开脱,不得原谅更是开脱。
“不要说‘如果’这种话!”贺旻的怒气使得自己的话头与贺禾的话尾及时地连接在一起,更加突出了他呼之欲出的愤怒。“世界上没有一处存在过这个词。”先是暴怒,再是低迷,最后回旋成一种渗人的笑意。
“别以为自己可以被原谅。从我这里拿到‘原谅’两个字,就以为拿到了出狱的钥匙,太天真了。我是受害者,你是带着锁链的囚徒。拿捏你的方法就在我手里,收一收链子你就会匍匐到我脚下来。你可千万别叫我有机会伤害我那可怜的侄子。”说完好像自己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扯开嗓子狂笑起来。
贺禾不置可否。他被那苍凉的笑意攫住了,仿佛站在戈壁滩上,正目睹着遭受风蚀腐化千年的山体快速地落下大把大把的沙子。该拿什么态度对待贺旻,他想不通,总觉得无论如何都是左右为难。
接下来的两天,贺旻同贺禾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他的本意似乎只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发呆。贺禾主动提出带他去贺江树工作做实验的地方看看,也被他兴致缺缺的拒绝。
周六傍晚,天色将暮的时刻,贺禾提议去D大校园走走。贺旻没有吱声,他便收拾好自己之后,找出对方的厚围巾,一圈圈给他绕上,心无旁骛里有一种引人信任的东西。
贺旻没有正视他,余光却如同蛰伏的豹子监视猎物一般将其置于自己的可及范围之内,这种观察更为隐秘,也更加让人猝不及防。贺禾没有意识到,表现地无辜似白纸,无趣似傀儡。
从这里到校园不近不远的距离,贺禾缓缓地推着轮椅,权当是悠闲的散步。出了门,才发现从窗外望出去看见的青灰色只是天空颜色极为单调的一种。他们所走的杨庙街视野开阔,行人寥寥,下沉行迹肉眼可见的落日正坠落至右手边白玉兰的枝桠中间。花苞沉寂在锈色的外壳里,只在最前端露出洁白的花尖,花枝的每一个弯曲都显露出遒劲,那脆弱的炭黑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为齑粉。火红的夕照仿佛在散发暖意,辉映在树梢间,却暖冷无法融合,苍凉和生机产生极不和谐的感觉。
他们都好似目不暇接地看着路边景色,以掩盖一如既往的无话可说。时间在每一个向前的脚步下滑过,悠闲地让人心焦。贺禾不知为何,渐渐地竟有一种温馨产生,怪异却新鲜。
校园里寂无人声,只除了从远处隐隐约约穿透凝重的寒意传来的社团活动的声音。虽然羽翼尽失,高大的梧桐仅凭枝干还是能遮蔽天空。身处其下,不自觉产生幽深和渺小的感觉。
贺禾跺跺脚,向手心呵了一口热气。
贺旻却像被什么触动,转身背对着他扔下一句:“我想一个人待会,你在这里等我。”
贺禾怕他看不到自己点头,便很大声地朝他喊了‘哦’。轮椅缓慢地往前走,过了很久,还是在贺禾几步便能赶上的范围内,他觉得有些凄楚。但是又有一种猫哭耗子的虚伪感萦绕不去。
路灯虚弱洒下昏黄的光线,照的人影幢幢。他四下望去,看到梧桐道左边的小花园长凳上枯坐的女生。揉揉眼睛,更像章一帆了。急促地向那里跑去,果然。
“坐在这儿干什么,冷死了。”贺禾想到长凳上的温度,自己的屁/股就袭来一阵凉意,赶忙把章一帆扯起来。
章一帆任他扯,像个没有反应的木偶。
“啊,天哪,一个两个都是要做什么!怎么又是这副样子,让人看了心惊肉跳。就不能叫人省省心。”
“贺禾啊,为什么出现的总是你?为什么总是你?”第一句说的很轻,仿佛只是在问自己,第二句则激烈地多,甚至充满了诘问和愤恨的意味。
他有些无语,“不好意思啊。还就是我了。”
“别在这儿呆着,对孩子不好。我们赶快找个温暖的地方。食堂还没关门应该,先去那里。”贺禾攥着她的衣袖,拖着被动的不合作的章一帆。他回头看她身体向后倾的动作,似要和自己拔河一般,觉得幼稚无比。拉锯前进途中,她的右手微微抬起,及其标准地覆盖在小腹上。那是一个怀孕妈妈的标准姿势。可是下一秒就被触痛似的,生硬地移开了。贺禾有些不解。
“过两天,收拾好宿舍的东西,我就要回去了。”
“好好照顾你的baby。我会去看你的。”贺禾温柔地说。
“我现在好害怕,生下他到底对不对。我想我有些后悔。”章一帆掩面蹲下,情绪沮丧,想哭又哭不出,只是喉间发出哽咽。
“等到他生下来,会像太阳一样,驱散所有的阴霾的。我保证。”贺禾随之蹲下,在她耳边说道。诱哄似的,生怕她情绪激动听不进去。
“如果我不想养了,你帮我带好不好?”
“好。”斩钉截铁的应答声使章一帆破涕为笑。贺禾扶起她,她的腿脚似乎麻木了,整个人倒在自己的怀里。
在他们身后,传来踢踏金属的声音。他们回头,就看见稍远处的贺旻,看不清神色。贺禾轻拍章一帆的肩膀,示意她自己站着,赶忙上前,想把贺旻推到这边来。
他的脚因为刚才硬要搬动砸踏板已经落在地上,贺禾蹲下把它们放好。直起身子的过程中,猝不及防地被甩了一巴掌。声音清脆响亮,轻而易举地刺破了更深一层的黑暗。
脸颊火辣辣的,贺禾吃惊地看着眼前人,贺旻神色阴郁,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在紧紧遏制着怒气。无声地咬牙切齿,在不明朗的光线下呈现可憎的面孔。毫无道理。“你打我干什么?”贺禾几乎惊讶于自己的好脾气了。
“朝三暮四。”
贺禾张口欲辩,就听到身后匆匆的脚步声。章一帆已经来到这边,很生气地推搡着轮椅。轮椅起先只是转了方向,她又大力掀过去,贺旻连同轮椅便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是哪个,竟敢打贺禾?”章一帆作势要再踩一脚,被贺禾拉住。
贺旻俯趴在地上,接着以手撑地,艰难地翻过身来。本以为会看到他愤恨羞怒的神色,没曾想是一脸平静。
“他是贺江树的叔叔!”孕妇的情绪似乎上来了,难以控制。听到这句话,方才停止闹腾。
贺禾揽住他的背和腿,稳稳地放到被章一帆扶正的轮椅上。她这时就站在一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肚子,颇为无措。
“她怀孕了。”
贺禾不懂若是贺旻以为这时自己的孩子,该为贺江树感到愤怒才是。听他的语气,却仿佛是将他钉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一颗钉子。这种反常让人觉得诡异。
三个人都安静了。
“一帆,我先走了。回家的时候,我会去送你的。”贺禾虚抱了抱章一帆,摸了摸她的头,推起轮椅走了。
回去的路上,贺旻借由沉默营造了一个敌对的气场。解释还是有必要的。
“刚才,抱歉。”贺禾首先表达了歉意,“那个女孩是我大学室友的妹妹,和另一个室友的弟弟谈恋爱。孩子也是那个弟弟的。你误会了。她已经休学,过两天就回家安胎,情绪有些不稳,不是故意这样对你的。”
贺旻一言不发。刚才的解释仿佛被周身掺杂着灯光的不纯粹的黑暗吸收,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快五年了。”贺禾起了一个似有所指的话头。“我去N市找过你三次。”
“是吗。”冷冰冰的,暗含嘲讽。
“最后一次,一个男人把你强行带走了。那时候急诊,医生说你的手机里只有一个号码,就是他吧,分了手的前男友。不说说他?”
没有得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