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孔丘的烦恼 ...
-
孔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坐在地上,在一个陌生人脚边哭得抽搐。确切的说,孔丘从来没有想过母亲离世后,有一天,自己会哭的抽搐。
卷章只不过是在一个对的时间,说了一句无厘头的话,竟有机会欣赏这个块头大但其实是虚胖的将被称作“万世师表”的人大哭,实在是上辈子积了厚德。
“孔丘,你是做什么的?”卷章觉得就这么观赏下去也许会要付出比门票还贵的代价,于是僵硬地开了口。
当过几年小官,现在在教书。但是一直没有放弃过当官的理想。
孔丘想这么回答,后世若能公正的评价这位圣人的一生也许也会悄悄这么说。
可是孔丘不能确定了,他忽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正如卷章说要找到自己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哽咽询问,字字辛酸:“我要不要一直走下去?我是不是应该放弃?我——快要三十岁了!”
卷章心里不大舒服。
一个因为自己即将三十却不够明达、尚未通脱而恨恨的人,真实得让卷章无法理解。
已经太久远了。
孔丘的咆哮不过是因为孔丘心里还有念想。
曾几何时,卷章也是一个有念想的人。没有念想会不会更好呢?卷章自己也不知道。
卷章从回忆到回神不过间隔一秒,窗外夜深月升。
倦鸟知还,游荡的少年也懂得归家。
孔丘哭得欢快,卷章却是耳聪目明的。山里空旷,孩子们又是兴奋状态,操着罕见的大嗓门在说笑,卷章模糊听见几个孩子的声音,估摸着到他们回到家大约还有十分钟的路。
卷章知道自己应该提醒孔丘并为之遮掩窘态,毕竟为师为父者还是需要面子的。
于是他忽尔蹲到孔丘身边,“三十岁,原来你已经这般年纪了。是长了一张娃娃脸罢。”热烘烘的气息萦绕在孔丘耳廓,孔丘觉得有些痒,“三十岁……三十年遂成如今的样子,你是不是很得意,以为自己顺着成长、成熟的路子即将走到成功了呢?”孔丘惊讶地看着小清新少年表演一秒变邪魅妖孽,遂觉人世果然难以把握,人性更是如此。
卷章并不想让孔丘转移注意力然后停止哭泣,他想让孔丘在孩子们面前哭得再厉害一点。
若是只有儿子和徒弟看见他涕泗横流,亲情甚至会让他们的羁绊更深。孩子无意间偷窥到父辈的软弱,有时候是一家人的幸运。
若是只有陌生的一群小孩看见他哭得难看,说到底不过是转眼会忘掉的陌生人的笑话。
可是若是在儿子和徒弟面前,当着一群陌生孩子出丑呢?
孩子会不会认为他在新朋友面前给自己丢脸,因为小小的虚荣心错过了沟通的最佳时机?敏感而脆弱的儿童,会不会刺激到这个自尊心强得别扭的男人?不过短短几次对话,却让人一次次清楚感受到他内心深处勉强搭起的残破旧窗关不住的自卑的风。
说到底,一件小事足够造成永久的裂痕。
即便是父子,也可以埋下祸根。
卷章意识到自己的心境时,顿时被雷到了。没想到自己还有那么黑暗的一面,真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想的。
于是忍不住担忧地开口询问,“孔丘啊,你刚刚有没有觉得我面目可憎?”
孔丘望着鲜花一般水灵灵的卷章,嘴唇翕动,不知该如何作答。
此时卷章又幽幽叹道,“抑或是否有种万古凄凉,寂寞如雪的况味?”
“……”
想了想,卷章拉扯着孔丘领口的布料,仔细给孔丘擦拭着眼泪和鼻涕。
毕竟是出远门,这些日子孔丘穿的一直是襦,给他冷不丁一揪,肚皮都露出来了。
孔丘不敢看卷章,卷章又开口了,“一会儿一大群小孩子就要来了,你不要给我丢人。”
孔丘:你真的不觉得我这个样子会更丢人吗?
“小孩子很好,赤子之心,你该多看看他们”卷章边说边给他擦擦鼻涕又擦擦眼睛,以此往复,孔丘觉得有点恶心,“我不是说大人坏,长大成人,不见得就会长出什么坏心眼来。世上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但是与此相对的,是也没有你们一直赞许、等待的圣人。”
卷章看着皮肤已经被擦得发红发亮的孔丘的脸终于放手,还好心地为孔丘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起身又继续说:“幼稚走向成熟的最大特征便是开始看见世界,渐渐自我消失。你小时候有觉得找不到自己吗?没有。不是因为幼稚所以想不到这样高深的问题,而是因为孩子拥有完整的自己。”
孩子好奇的眼睛在看世界,却以超人的学习效率把世界变成了自己。
你以为的童真的宽容、不计较,不过是他们从没有把你放在眼睛里。
你以为的天真的自得其乐、绝不自寻烦恼,不过是他们从没有把世界放在眼睛里。
不曾看见,又何来计较?只有自己,又如何伤心?
““有我”比“失去自我”接近“无我”。就好像冬天之后是春天。你们与我相差太大,而小孩子勉强能与我站在同一个平台,与我能看见同一个世界。”卷章顿了顿,“惟自我消失,方能认识世界。要看清世上的路,要触摸世界,你要先看见你自己,找到你自己。你要一颗赤子之心。”
简单地说“存在”是一个气球,卷章的意思是当气球不断膨胀自然就可以触及世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若有幸,你的气球能触及核心与真实,突然的触碰使气球爆炸,而爆炸后你对他人、对世界的接触才是最深刻的。
这时,你会听见,在完全的你的压迫下,一些属于人心深处的不一样的声音,那是一些很有趣的声音。
你与世界终于不再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
孔丘被卷章说得一愣一愣的,他觉得老子的言论如当头棒喝,是因为老子的疑惑、老子的回答是与自己在同一个世界的。
而卷章讲的像是自己的迷惘的答案,甚至像所有问题的答案。
回头想想,其实什么都没有讲。
孔丘在烦恼什么?
他要放弃什么,又想坚持什么?
许多人敬孔子,我以为是因为他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可是若他年轻时候便已拥有如此健全的人格和坚定的心,却是不可想象,也不合乎常理的。
孔丘并非生来就是圣人。一个凡人的成长过程远比一个生而知之者的人生迷人。
回到原来的问题。
孔丘不知道有多后悔自己决定把自己修的书拿给老子。原本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其一,先把这一部分藏到周室,分批送货,自己将来也不会太辛苦;其二,可以光明正大的偷窥周室典籍,八卦——不,学术的心没有边界;其三,结交举世闻名的老子,于内与外都是好处;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留学镀金,洗刷自己屈辱的背景。低贱的身份总是孔丘内心最深处的结,便是如今贵如南宫敬叔也是自己的学生,自己却总是忘不了母亲去世那段日子,自己四处奔波时遭遇的嘲弄的眼神。
准确的说如意算盘也没有落空,可是满腹的疑问却让人很不好受,总觉得就算赚了以上的四条还是亏大发了。
我活着难道就只是为了做一个受人敬仰的以博学出名的老师?或者为了成为一个优秀的小官,带领大家修修房子,涨涨工资?必要时悄悄拍拍三桓马屁,大多数时候不卑不亢,站在鲁公一边?
然后对大厦将倾的现状,视若无睹;对杀人盈城的世道,曲意逢迎?
那么我要去拯救世界?
孔丘暗暗觉得好笑,为自己以天下事为己任的责任感,也为来得莫名其妙的道德优越感。